生命不仅属于自己-肖复兴的12堂写作课

母亲去世十几年了，怪得很，还在梦中常梦到，且那样清晰：母亲一如既往地绽开皱纹纵横的笑容向我说着什么。人与人的生命就是这样系在一起，并不因为生命的结束而终止。

母亲晚年疾病缠身。记得那年她终于大病初愈，那时，我刚大学毕业留在学校教书。好几年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消瘦了许多，但总算可以不吃药了，我和母亲都舒了口气。记不得从哪天清早开始，我老被外屋的动静弄醒，忽然有些害怕，因为母亲以前得过幻听式精神分裂症，常在半夜和清晨突然醒来跳下床。我真怕她旧病复发，一颗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我悄悄爬起来往外看，只见母亲穿好衣服，站在地上甩胳臂伸腿弯腰，有规律地反复动着，动作有些笨拙，却很认真，看得出，这是她自编的早操，只管自己练，根本不管有没人看见。我的心一下静了下来，母亲知道锻炼身体了，这是好事，再老的人对生命也有着本能的向往。

大概母亲后来发现她的早操吵醒了我，便到外面院里去练了。她的胳臂、腿比以前有劲了，饭量大了，头发也梳得整齐了。正是冬天，清晨天气很冷，我对母亲说：“妈，您在屋里练吧，不碍事，我睡觉死。”母亲却说：“外面空气好。”

也许到那时我也没能明白母亲坚持每早锻炼是为什么，以为仅仅是为了她生命的延续。后来，有一次我开玩笑说她：“妈，您真行，这么冷都能天天坚持！”她说：“咳，练练吧，我身子骨硬朗点，省得给你添累赘。”这话说得我心头一沉，那一刻我才知母亲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孩子，她把生命的意义看得这样直接、明了。

以后的很多日子里，我想起母亲的这话和她每天清早锻炼身体的情景，便感动不已。直到母亲去世的那天，她都没给孩子添一点累赘。母亲是无疾而终，临终那天，她如同预先感知一切似的，将自己的衣服包括袜子和手绢都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叠放在柜门里。她连一件脏衣服都没给孩子留下。

也许，只有母亲才会这样对待生命。她将生命不仅看成自己的，而是关系着每个孩子，她就是这样将她的爱通过生命的方式传递着。(www.xing528.com)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这样的，不仅属于自己，而是天然地联系着他人，尤其是亲人。只是有时我们不那么想或想的不周全，以为生命是属于自己的，无论病还是其他痛苦，自己忍着就罢了，而对生命不那么珍惜，不知道这样做是会连及亲人的，他们现在会为我们对生命的不珍惜而日夜担心，日后会为我们因此得到的结果比如病倒在床而辛苦操劳。这样的例子不止一人，我弟弟就是其一。他饮酒成性，喝得胃出血，一边吃药一边照样攥着酒瓶子不放。不止一个人说他：“注意身体，要不会喝出病来，弄不好连命都搭进去。”他却自以为很潇洒地说：“无所谓。”照样以酒为乐，根本没考虑他妻子、孩子及我在内的亲人也无所谓吗？他起码连想想如果有一天喝出病来会给亲人带来多少痛苦都没有。

每次看到他这样子，我便想起母亲，我也曾将母亲锻炼的情景告诉给他，但他似乎无动于衷。前些天，就在过五一节的半夜，他突然再次胃出血，而且比以前更严重。他妻子怕得要命给我打来电话，我连夜奔过去，把他送到医院，后来总算恢复了。那天，我到医院看他，再次讲起了母亲的这件往事。他眼睛迷茫，什么话也没说，我不知道母亲的这件往事能对他起到什么作用。

想想，他没有亲身感受到那情景，母亲每天清晨锻炼身体而想着包括我和他在内的孩子时，他喝得正痛快淋漓呢。或许，这就是孩子和母亲的区别。只有孩子才始终是母亲的连心肉，孩子脱离母体后总以为是飞跑了的蒲公英可以随处飘落。

我们常说一个人和一个人感情是可以相通的，其实，一个人和一个人的生命更是可以相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