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四年(1651),七月。
自中旬起,江户城下町街头的一些放贷的钱庄和当铺里,很莫名地出现了许多蹊跷的客人。
说蹊跷,是因为他们都清一色的是浪人,并且很穷——虽然这看起来没什么奇怪,毕竟一没工作二没钱的确很可能去借高利贷或是当老婆,可关键是第三点:这些贫穷的浪人,无一例外地都口气豪迈,具体表现在每每踏进店门,尽管身上补丁叠补丁还面有菜色一看就知数日不曾饱餐,可一开口,却是气盖云天:“给老子拿五十两来!”
五十两指的是五十两黄金。
时为安庆年,在这个还算风小调雨小顺的年头,一两黄金可以买上一石米,然后足以让一个五口之家温饱地过上一两个月。
而这些人张口就要五十两,有的甚至要更多,什么一百两三百两的,至于最狠的那位,上来也不言语,直接冲人掌柜轻轻地挥了挥长着五根指头的手——五千两。
于是掌柜的理所当然就纳了闷:你连一片浮云都不带来,凭什么挥了挥手就敢要那么多钱?
不过考虑到来者是客这一万古真理,所以众商家们倒也没明着吐槽嘲讽,只是摆出了一副生财的和气脸孔,笑呵呵地问上一句: “客官可有抵押?”
典当行自不必说,干的就是典进当出的营生,高利贷其实也是如此,毕竟非亲非故,你不给些许物什押在那儿,谁敢把钱借给你?
同时,商人们也是看准了那些穷浪人掏空老窝也拿不出值那三五十两黄金的东西,既拿不出,那么这要钱一说,自然也就不可能了。
讲白了就是很委婉地让你知难而退赶紧滚蛋。
可奇怪的一幕又出现了,虽然那些来借钱的浪人们并非一起而来,时间上确实有先有后,可当掌柜的问起他们有无抵押这问题的时候,答案却是惊人的一致: “有!老子有的是宝贝!”
有宝贝当然好了,人不可貌相嘛,谁知道你那乞丐装下是不是藏着传国玉玺,所以商人们仍是一副笑容: “敢问尊宝何物?”
终于,最骇人听闻的剧情上演了。
浪人们的宝贝固然是各有不同,可倒也大同小异,大同之处有两点,第一,这宝贝他们当时都拿不出来;第二,宝贝都是土地。
比如某浪人太郎,向老板借黄金一百两,声称数月之后便能归还,同时附带着的,还可以把浅草寺边上的一块土地免费租给该老板三年,让他开个新铺子。
同时,为了避免口说无凭,他还特地要来了笔墨,打算立据为证。
浅草寺你知道的,江户著名的黄金地段,这笔买卖通俗来讲,就相当于你问我借一百万人民币,三个月后还我一百万不说,再把徐家汇商业圈的一间店面房免费借给我三年。
这个堪称是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大好事。
但问题不在这里。
关键是,你丫的一穷酸浪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主儿,凭什么把浅草寺边上的地方借给我?你算哪根葱你就敢规划浅草寺了?
当时商人们的心里都这么想。
但他们仍然没有当面多说什么,还是摆着一副笑脸,问道: “武士大人……这将军殿下,会不会答应把浅草寺给鄙人呢?”
“将军大人?嘿嘿,那娃娃他说了不算!”
武士到底是武士,口气总是要比力气大上个几分。
至于那个挥手要借五千两的哥们儿,那就更豪迈了: “什么狗屁将军,到时候整个关东都是老子的地盘,他算个鸟!”
顺便一说,这位老兄用来抵押的宝贝,是江户城。
如果仅仅是一个人两个人这么上铺子里胡闹,那纯粹就是胡闹,不用太当一回事。可短短数日里,跑到当铺钱庄耍这套把戏的浪人,多达三四十个。
而且看他们的那副认真的样子,似乎也并非是滚刀肉来讹几个零花钱。
商人们自有商人们自己的圈子,晚上聚在一块儿喝花酒的时候一交流,有些反应机敏的便知道事情不对了。
至少远不是胡闹那么简单。
于是他们选择了报官,说是有一些可疑的家伙似乎在谋划着一个可怕的阴谋,希望奉行所里的众老爷们能出手管一管。
而接到报案的奉行所,似乎也觉得事关重大,故而不敢擅专,又将这事儿给往上捅了一级,禀报给了幕府的众大人们。
再说幕府那边,一接到情况,几乎是如临大敌,首辅松平信纲亲自出马,成立了专门的应对小组,而正在会津领地的保科正之听说之后,也特地从东北赶回了江户,撸起袖子就准备跟大伙一同抓犯人。
尤其是松平信纲,斗志昂扬,几乎到了燃烧小宇宙的程度。
之所以要这样,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首先,这次事件中,牵扯到了浪人。
幕府建立半个多世纪以来,跟浪人这个职业群可谓是结下了深厚的孽缘。
灭丰臣家的时候,以真田信繁为首的10万浪人进驻大阪,和德川军展开了生死磕斗。
岛原之乱,虽说是天主教徒们起的事,但乱军中的主要战斗力,其实还是那些个失去了主君领地的切支丹浪人们。
反正一句话,这些年来,但凡碰到和幕府叫板,过不去的事情,基本上都有浪人掺和在里头。
这主要得归功于这帮人所独有的特性。
浪人是武士,这点是肯定的,而武士,则是江户时代日本的统治阶级,这同样无人可以否认。
然而,在身为统治阶级的同时,浪人却又是一个社会底层的存在——由于他们没有可以侍奉的主君,故而亦然大多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即便有,绝大多数干的也不是什么体面的工作,比如工地搬砖之类,所以,在太平岁月,浪人们自然而然不太可能步入上流社会。
说不能成为上流人士这还是抬举他们的,事实上的情况是,在和平年代,只会拔刀打仗别无技能的浪人们,根本就是个社会的累赘。
既是名正言顺的贵族,又是人人唾弃的瘪三,集两者于一身混迹于天地之间,正是这个族群的特殊所在。
而对于众浪人而言,要想出人头地改变现状重新成为名符其实的贵族,则最好是天下大乱,如果天下不乱,那么只能用自己的双手来搅和一把,将这惨淡的世道搅得一片混沌。
当然,幕府是肯定不愿意这种情况出现的,在他们看来,浪人就是造成社会动荡的不稳定要素之一,尽管不可能把他们斩尽杀绝拔草除根,但至少也得让他们半死不活。
在江户时代初期,针对浪人的政策,是非常繁多和苛严的,几乎是要到了把人逼疯的地步。其中最著名的一条,是严禁末期养子。
作为一名没有主君没有薪水的浪人,在和平年代想要靠和平合法的手段咸鱼翻身,除了中六合彩之外,那就只有给大户人家当儿子了。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很多次,日本跟中国很大的一点不同就是古代的日本人并不特别看重血亲的一脉相传,即便是养子,也能立嫡,也能继承家业,如果一个没有工作身无分文天天饿肚子的穷浪人,能够得到一个去大户人家甚至是普通武门里当儿子的机会,那无异于丑小鸭变白天鹅。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是大户,那完全可以找门当户对的孩子当养子,为什么偏偏要去找一些都快要流落街头的穷浪人?(www.xing528.com)
这首要自是因为门当户对的孩子吃穿不愁,没必要改名换姓地跑别人家去过日子,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天有不测风云,在那个医疗水平相当落后的年头,突发性的死亡概率比较高,很多人都是早上还挺太平地用着早餐,可到了中午连午饭都来不及吃就直接火葬场了。又没留下个儿子,偌大的家产眼瞅着就没人继承了,根据幕府的规矩,没人继承家业,则视为自动放弃,家中财产田地全都收归将军家所有。
在这种时候,以最快的速度找一个人来当养子给幕府以交代就显得非常重要了。
显然,如果去找门当户对的人家,那么别人要商量,要讨论,要拍板,很费时间,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找一个一听说这事儿便马上会点头同意的主儿。
这自然说的就是那些眼巴巴地等着进别人家门给人当儿子的穷浪人。
而这种在人死后或是临死前才进门的养子,被称为末期养子。
但是幕府对于这种行为却并不认可。
早在家康时代,中央就有过明文规定,武门收养子必须申报,得到批准之后才能收养,不然上头一律不予以承认,人死后家业照样归国家所有。
同时,该规定还指出,在幕府审批期间,如果申报人死亡,则一概算作申报无效,自然,养子也一块儿跟着无效了。
如此一来,末期养子在实际操作上已然是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这倒并不是针对浪人的,而是为了防止大户人家的家臣心怀不轨,把自家主公暗杀了再随便勾结一个瘪三谋取家业。
可这样一弄,虽是有效地避免了家臣谋财害命,但也等于是间接断送了很多浪人们的咸鱼翻身之路。
但幕府显然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在那些阁老们看来,所谓浪人,就是祸害,留他们存活在人间,那仅仅只是行人道,对于这批人,必须得严防死守。
所以,当听说浪人们已经组了团要闹腾甚至还有翻天的嫌疑的时候,幕府里没有一个不是把神经绷直的,毕竟现在这个时候也不太好,三代将军刚死,四代将军又年幼,正是形势最薄弱的当口,不得不防。
其次的那个原因则是和松平信纲本人有关。话说这家伙自这数月以来,一直处在一个人气极低、风评极差的田地。
而个中的缘由说起来倒也让人一脸黑线,主要是由于信纲在家光病逝的时候,没跟着一块儿殉死。
凭良心讲,不跟着将军一起去死这很正常,于公于私都做得很对,毕竟生命是自己的,实在没必要平白无故地去送死,更何况幕府那么多事,都要跟着死人家光一块儿去了,那活人家纲怎么办?没有重臣辅佐着,那这活人估计离死人也就不远了。
但问题是江户的人民群众们却不这么看。
在他们心目中,食君禄,尽臣忠,你松平信纲既然平日里人称家光的左右手,那就应该跟将军同生共死,生是德川家的人,死是德川家的死人,更何况将军死了又不是没人殉死,都一起跟着去了十好几个了,重臣里头唯你信纲独活,实在是太不要脸。
于是一时间说什么话的都有,而且还都很不好听。
比如有人编了一首歌谣,叫伊豆,伊豆,小豆豆,又软又嫩撒一路,你说他有啥个用,送给大娘做豆腐。
伊豆指的自然是智慧伊豆松平信纲了。
还有好事者则比较缺德了,几个酸秀才私底下聚在一块儿,仗着喝过几口酸墨水,给信纲起了个戒名,就是人死后的法号,叫弱臣院前拾遗豆州太守弱死斟酌大居士。
豆州就是伊豆。
对此,松平信纲虽说是心中愤慨万分,可却又没处讲理,毕竟堂堂首席老中不能跟菜市场大妈一般见识,于是只能自认倒霉,任由市井谩骂攻击,缩头当他的弱臣斟酌大居士,实在憋得难受了,才在私底下恨恨地说上一句: “老子要真死了,幕府那么多事情谁来干?”
不料这话一经传出,民间又是一阵吐槽,而且话也讲得相当难听,说是死了张屠户还不吃带毛猪,你松平信纲说到底就是个没种的货,只会高居庙堂浪费纳税人金钱,还真以为自己是辅国栋梁了?真要是那根梁,你倒是栋一个给我们看看呀?
无言以对的信纲这下连话都不敢乱说了,几乎整日都生活在郁闷的阴影之中。好在老天不曾抛弃他,现如今总算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凭着超高的智商和敏锐的神经,信纲断定,这些浪人们必定在策划着一个惊天大案,而只要彻底查明他们的阴谋,再挽狂澜于危难,救天下于水火,那么便能向世人证明,他松平信纲活着是有巨大价值的,绝不是吃白饭的税金小偷。
再说在松平信纲的率领下,专案组成员根据商人们提供的线索,很快就抓到了那几个打算用日本各处土地来做抵押换金币的哥们儿,在将他们抓进小黑屋一顿严刑拷打之后,一桩江户儿女多奇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超级大秘密终于浮出了水面。
正如信纲所料想的那样,这伙浪人确实是在策划着一起大案。简单说来是打算趁着月高夜黑的当儿跑城下町放火,再等到四下混乱时,带着一干人等冲进江户城,把年幼的四代将军德川家纲给掳走。
但至于具体怎么掳走,无论怎么上老虎凳灌辣椒水,这些人却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的被打急了眼,只得胡言乱语,说出一些诸如勾结了大奥里的某个女官之类大逆不道的污蔑之词,下场自然是再遭一顿更上层次的毒打。
对此,主审官松平信纲表示就此打住,直接进入下一个话题。
“你们掳走将军的用意何在?”
对于这个问题,答案可谓是五花八门,有人说是绑票,向幕府敲一笔赎金;也有人说是拍花子,把家纲卖到外国去,比如天主教国家,以报复幕府的锁国令,等等等等。
答案虽然混乱,但不外乎都是想利用将军发一笔大财,而且从之前浪人们摆着一副马上就要发财了的架势跑去当铺卯吃寅粮这点来看,也确实比较可信。
所以陪审的幕臣们基本上都认可了这个说法,准备再问问有没有同党之类的问题就好结案了。
但松平信纲却表示了反对。
“如果只是为财,那你们在典当行里,怎敢以土地为质?”他问那些浪人道。
这确实是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
土地是土地,钱是钱,虽然在今天你有钱就能买田置地,但在江户时代,两者之间却是很难互画等号的。
你绑架了将军想要钱,这种行为从本质上论跟绑了隔壁王叔叔然后问王阿姨要赎金是一样的,可掳了将军之后想要土地,那么事情的性质就大不相同了。
说白了,这是一种想要颠覆原有政权再造一个新社会的谋反之举。
尽管绑将军要赎金跟绑将军推翻幕府都是不折不扣的死罪,但就操作难度而言,显然是后者更高,而且需要更多的人力和物力。同时,考虑到这帮领地还没到手,八字还没一撇就满世界咋咋呼呼的浪人们实在不可能完成这一壮举,所以,他们背后必定有一个主谋,而且绝对不会是个简单的角色。
“告诉我,你们幕后的老大是谁,说了就能活命。”松平信纲将目光转向了那个要把江户城抵押给当铺的哥们儿, “你叫什么?”
“奥……奥村八左卫门……”
“如果不想死,那就说实话。”
从那些浪人用来“抵押”给商人们的质物中,就数这位仁兄的江户城最霸气,所以信纲推断,这厮多半是乱党里地位比较高的,至少是这批人里地位最高的。
所以问他准没差错。
而奥村八左卫门此时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求死不能,早就没了数日前敢拿江户换金币的豪迈,几乎是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就吐出了一个名字:“由井正雪……我们的首领是由井正雪……”
松平信纲一惊,但还是努力摆出一副淡定的模样: “你说的,可是那个张孔堂的由井正雪?”
“正是此人……”
信纲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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