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永二十年(1643)夏秋,春日局病倒了。
老太太这是属于操劳过度外加悲伤过度。
前者比较好理解,虽说长期以来家光的后宫一直空空荡荡很太平,但德川幕府的政务实际上很多都是春日局在处理,老太太和天海大僧正以及柳生十兵卫他爹柳生宗矩这三人一度被誉为是三代将军之鼎的三足。所以苦点累点倒也正常。
至于后者,则是因为稻叶正胜。
话说在宽永十一年(1634)的时候,德川幕府一代重臣兼忠臣稻叶正胜同志,突然就在江户城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这事儿可真叫一个来得突然,当时连半分前兆都没有,只见得那稻叶正胜正开着会跟手底下人说着天下大势,突然就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然后趴倒在了地上。
等手下回过神来又叫来了郎中,正胜早就已经没了气息。
那一年他才37岁。
按照现代医学的说法,这人其实就是过劳死。
稻叶正胜当时年轻有为,很有可能在后来建立老中制的时候入阁拜相成为首辅,但却在这种时候突然离世,这让很多人都为之扼腕叹息,而对于亲生母亲春日局来讲,则只有痛心了。
毕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最大悲剧之一。
自那之后,春日局虽然依旧和往常一样掌管着幕府的政务并努力奉公,但却很少再有笑容,即便是旁人也能一眼看出她的郁郁不欢。
这种抑郁显然对健康有百害而无一利,而在老太太病倒之后,家光甚为担心,亲自安排了名医数人前去展开会诊,而众医生们在看完了病之后也依照惯例开出了一大堆药。
但春日局却拒绝服用任何药物。
“当年的誓言,我决不能违背。”她如此说道。
老太太倒真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自打家光那回天花之后,她确实是不管什么病都靠自己硬挺,哪怕再重,也绝不喝一口药汤。
德川家光知道后,亲自赶了过来。
“阿福,既然生病了,为何不肯吃药?”
“亲口在神佛面前发过的誓,怎可反悔?”
“你不吃药,难道还等着死不成?”家光急了。
春日局笑了,但并没有说话。
“阿福,如果你再不肯吃药的话,小心我亲手杀了你哦!”
不管年龄有多大,不管地位有多高,在老太太跟前,家光永远都只是个孩子。
眼看威胁似乎不管用,他便立刻又换成了哀求的表情: “阿福,你就吃药吧,不然真要有个万一那该如何是好?竹千代那孩子以后还得你来带呢!”
话都说到了这个分儿上,春日局便也不再坚持,笑着点了点头: “那好,那我就吃药吧。”
于是家光也笑了,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劝说效果感到很满意:“那我先走了,阿福,你一定要记得吃药。”
望着将军远去的身影,阿福的笑颜上,浮现出了一丝的无奈。
第二天,家光又来了,同时手里还端着一碗药。
“阿福,你昨天其实是在敷衍我的吧,想哄走了我,继续不吃药。”他说道,“既然你能为了我向神佛发誓,那么这一回就为了我向神佛破誓吧。”
春日局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老太太终于是开口服软: “那我就喝了这碗药吧。”
家光笑了。
不管在中国还是日本,看着别人吃东西总不是一件礼貌的事儿,所以春日局把碗接过去的时候,说了一句: “将军还是暂且回避一下比较好。”
家光同意了,反正只要老太太肯喝药,别说回避一下,两下三下都无妨。
于是他退了出去,片刻后,丫鬟走了出来,报告说药喝完了。
家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既然喝下了这一碗药,那就表明当初的誓言被打破了,以后再也不用拘泥纠结了。
所以在临别的时候,他一脸的轻松,开玩笑地说,阿福,以后我就不用来监督你喝药了。
而春日局则笑着回答,说将军您尽管放宽心,药我会好好喝的。(www.xing528.com)
家光走了,他最终还是没有注意到春日局胸前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一片。
老太太到底还是遵守了誓言,趁着家光不在的当儿,偷偷地把那碗药倒在了衣服上。
由于无论如何都不肯吃药,所以她的病情越来越重,最终到了即便吃药也好不了了的地步。
当年9月14日,春日局病逝于江户城,享年65岁。
直到死,老太太都没有喝过一口药。
因为在她看来,神佛对于家光的庇佑,要比自己的性命重要得多得多。
春日局的一生说到这里也就算完了,不过个人觉得,还是有必要再多扯两句的。
众所周知,日本的女性在历史上的地位是很低的,尤其是战国时代的那百来年,女性更是几乎只被当做了工具,无论出身高贵与否基本都是如此。真正能够独立自主,在男人世界里打出一片天地,可以称得上“人物”或是“豪杰”的女性,几乎是少之又少。
而春日局却正是这么一位不输给任何男人的女中豪杰。
她掌管着家光时代的后宫大院,等于说是在维护着大后方的安泰,而且家光从一个缺少母爱的问题儿童变成一代明君,以及他性取向的转变,乃至中年得子有了继承人家纲,这些全都可以算是老太太的功劳。
当然,正所谓有功必然有过,尽管春日局德高望重堪称江户时代女性模范,但无论是她在世还是过世,批评指责之声永远不曾少过。
主要内容无外乎老太太凭借着特殊身份参与政治,甚至还背地里拉拢各路诸侯云云,虽说女人参政历来是东方国家的忌讳,但实际上却也并非如此。
春日局所谓的参政,所谓的拉拢大名,其实说白了就是维稳。比如说她会以将军乳母的身份给幕府的重臣们乃至大名们说亲,其用意首先自然是卖好,让臣子们感到天恩如细雨;其次则为的是用亲事把这些人都给拴在一块儿,如果以后万一有哪个缺心眼的哥们儿想干点什么了,那么他也不得不考虑一下自己的某位亲家,正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就是这么个说法。
如果说德川家康耕地,德川秀忠播种,德川家光让江户时代的太平盛世冒出了芽尖的话,那么春日局,则是这盛世之中一名万不可缺的园丁。
后世对于春日局的评价,大致便是如此。
不过我要说的,却并不仅仅是这些。
如果要给春日局开一个专题,那么这题目,我想有两个字最为合适——羁绊。
这个词最近出现的频率很高,一般常见于各种日本的动漫或是电视剧,这也难怪,因为羁绊在中文里的意思是约束、束缚,而且还多少带点贬义,有缠住不能脱身的含义在里面,而在日语中,则是个非常文艺范儿的概念,指的是人和人之间感情和感情的维系。
用一个或许不怎么恰当但足够通俗的说法来解释的话,那就是缘分。
缘分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红线,把每个人和每个人都牵在了一块儿。
不同的人之间有不同的缘分或是羁绊,比如旋涡鸣人跟宇智波佐助之间,他们的羁绊被叫做“同伴”,当然你要说基友我也不反对。
而春日局跟德川家光之间的羁绊,我想应该是母子。
这个说法或许很难得到理解,因为在世人眼中,所谓母子,有一个最基本的必要条件,那就是得是十月怀胎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像那种喝几个月奶就叫妈的事情,在中国人眼里,叫做有奶便是娘,属不入流的行为。
所以在中国的史料里,说到乳娘,一般就会提到明朝的万妃或是客氏,而在文学作品里,比较有代表性的则是容嬷嬷。
总之,形象都比较妖孽。
这是因为在大多数人看来,没有血缘关系做基础的所谓亲缘关系,总是靠不住的。
不光是中国人这么看,其实日本人也这么看,君不见战国时代最乱的那会儿,虽然兄弟相残父子相斗屡禁不绝,可大名和大名之间为了维护所谓的和平,往往还是会选择“结亲”这一手法,因为不管怎么说,血总归浓于水的。
虽然这种手段说到底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亲事一门接着一门地结,可真到了该出手的时候没一个手软的,照样打得血流成河。
所以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维系人与人之间的羁绊,虽说血缘亲缘之类的关系固然是一个因素,但真正重要的,其实是一颗心。
你对人付出了真情,即便不是亲戚,别人也会把你当亲人。
举个最简单也最不恰当的例子——你活了一辈子见过几对夫妻结婚前是亲戚的?
虽然至今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去考证春日局当初进江户城做乳母时候的心态到底是怎样的,或许她仅仅只是把这份工作当成了一份工作,说得再崇高一些也可能是一项使命,但当事情发展到后来,我们可以看出,她确实是把自己的工作对象德川家光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视如己出地抚养,不仅尽了乳母之责,更尽了母亲的心。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春日局,就是德川家光的母亲,即便两人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的母子羁绊,却也是永远都不会被任何利刃所切断的。
说起来,在京都花园町的一个叫麟祥院的庙里,供奉着春日局的佛位,同时也珍藏着不少她曾经用过的遗物,其中有一把怀剑,是当年中宫皇后德川和子所赠,据说春日局自得到之后,终生都随身携带着。这把刀看起来跟普通的匕首短刀无异,但却有一奇特之处,那就是在刀柄上,刻着一尊菩萨的浮雕。
所以有人就表示不解,问春日局说,为什么要在刀上刻个菩萨,这也太自相矛盾了这个。
“这把剑只用于防身,绝不会用来随便杀生,所以才会有菩萨的雕像嘛。”春日局回答道。
老太太这一辈子,都在守护着自己要守护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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