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年十二月的时候,德川秀忠基本上已经被医生判定为吃不到今年的年夜饭了。
在中旬时分,德川家光再度进入江户城西之丸,探望了自己的父亲。
秀忠看起来非常虚弱,两眼无力地盯着家光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你果然还是没让忠长来江户啊。”
“如果要赦免忠长的话,那么是不是该连忠辉一起赦免?”
“不,不用赦免忠辉,也不用赦免忠长,所谓治国的根本,就是法度,违背了法度,无论是谁都不能赦免,只有这样,才能长久。”
“嗯,我正是这么想的,所以才那样做的。”
“少扯淡了,你只是不喜欢忠长而已。”秀忠笑着说道。
于是家光也笑了。
“家光,我死后,幕府对于朝廷的政策,你切记要以怀柔为主,决不可像大权现时候那样一个劲地打压,因为如果幕府和朝廷的关系变僵,那么便会给一些人可乘之机,这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家光点了点头。
“你治国的才能和手段在我之上,所以其他的我也没什么好说了,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何事?”
“幸松就交给你了,务必多照顾他一点,拜托。”
“嗯,我一定会的,您就放心吧。”
“对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你也得帮我记着。”秀忠拉住了家光的手, “等我死后,遗体一定要埋在增上寺,至于灵位,也要放在那里,听到了没有?”
“为何?父亲大人身为将军,灵位为何不置放于东照宫?这样也可以和大权现在一起。”
“笨蛋,因为阿江在增上寺啊!”
这世上其实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怕老婆的男人,所谓的怕,不过是爱罢了。
宽永九年(1632)正月二十四日,德川幕府第二代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因病医治无效,于当日亥时在江户城西之丸离开了人世,享年53岁。
这是一个伟大的将军,同时也是一个伟大的人。
和老头子德川家康的武功相比,秀忠一生的主要成绩基本都体现在了内政建设方面,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他归化了整个江户城周边地区的城建轮廓——从武士宅邸到平民居住小区,以及修桥铺路建造上下水等等,秀忠一样都没落下,全部亲自设计并亲自安排施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句,今天被誉为世界最繁华的大都市东京都,正是在当年德川秀忠设计的蓝图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此外还有一点也不容忽视的是,秀忠的治世理念在当时可谓是相当先进的,具体说来就是以法治取代人治。
他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 “治世的根本,就是要做到能用法律来抗衡常理,却不能用常理来忤逆法律。”
当时在场的家臣们很多没听明白,于是便问他这话到底啥意思。
秀忠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乌鸦是什么颜色的?”
大家想都没想就说乌鸦当然是黑色的了。
秀忠点点头: “乌鸦是黑色,这便是常理。如果我现在设置一条法律,说乌鸦是白色的,那么你们告诉我,乌鸦是什么颜色的?”
顿时下面就七嘴八舌了起来,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既然法律规定乌鸦是白色的,那乌鸦就真是白色的了,而有的则表示,哪怕法律规定说乌鸦是五彩缤纷的,可仍然无法改变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一千古真理。
眼看着话题就要被歪到讨论乌鸦究竟是黑还是白,此时的秀忠摆手示意大伙安静,然后说道: “制定法律,把原本是黑的说成白的,这就叫用法来抗衡常理,而无视条令,仍然坚持黑的就是黑的,这便是以常理来忤逆法律,在治国的时候,如果碰到了法律跟常理相冲突的情况,我们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地坚持法律,而不是用所谓的常理人情来搞法外开恩,因为长此以往下去的话,法律将会失去它应有的价值,而国家也会因此发生变故。”
虽然这段话被后世普遍认为是死板的象征,但数百年后,也有一个人说过:一个肮脏的国家,如果人人讲规则而不是谈道德,最终会变成一个有人味儿的正常国家,道德自然会逐渐回归;一个干净的国家,如果人人都不讲规则却大谈道德,谈高尚,天天没事儿就谈道德规范,人人大公无私,最终这个国家会堕落成为一个伪君子遍布的肮脏国家。
那个人的名字叫胡适。
以上,便是秀忠作为一名将军的基本总结,接着,我们再来说说他作为一个人的各种方面。
虽然在绝大多数的评价中,秀忠比起光辉照人近乎万能的德川家康来总是显得矮上三分,给人一种不管怎么看他都是无法触及到自己父亲脚跟的感觉。
真是如此么?(www.xing528.com)
我想未必吧。
在他13岁时,某天正在书院里读书,突然房门被撞破,一头牛冲了进来。
包括老师同学在内,所有的人当场就被吓得夺路而逃并且还配上了各种惊叫,唯独秀忠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继续念书,仿佛那牛纯属幻象。
这跟30岁还按捺不住挑衅出城跑去找武田信玄送死的某某人有很大的不同。
或许有人会吐槽说这并非是“沉着冷静”,很有可能只是单纯地被吓傻动弹不了而已。那么我就接受你的意见,再说一件事。
丰臣家灭亡之后,德川秀忠跟德川义直两人带着群臣在江户看能剧,看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地震了,于是剧场内顿时大乱,人人拔腿就往外跑。
就在这时,秀忠站起来大喊一声: “都别动!”
因为这哥们儿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大声喊叫比地震都要来得稀罕,所以一时间真的就没人再跑了,不过也没人坐下,都保持着站定预备逃的姿势。
“就在这里继续看吧,没事的。”秀忠非常淡定地坐在位置上说道。
这时候德川义直是真的被吓得快傻了,用颤抖的声音问哥哥,你怎么就知道没事?
“你没看见这戏台的站脚和剧场的墙壁么?晃动的程度并不大,这就足以说明这不过是一次小地震,如果乱哄哄地拥挤着逃走,那才危险呢。”
在那个地球是圆是方都还需要一番争论的时代,一个几乎不具备近代科学知识的人能够在地震的时候如此观察细微,并且迅速发现关键并作出正确判断,这是十分难得的。
果然,在这次略微的摇晃过后,便再也没了动静。
而在武略方面,虽说秀忠的确是称不上厉害,连射个弓都要弄得一地鸡毛,但作为一名武将,他至少是合格的。
后世曾经有科学家对秀忠的遗体进行过检测,在其身上发现了多处枪伤的痕迹,其中一两处甚至还伤到了骨头,说明在战争的时候,秀忠是属于那种身先士卒冲锋在前的类型。
这就足以证明了他尽管未必是一个足智多谋的神将,可却也绝非是懦弱的泛泛之辈。
此外,在秀忠的身上,还拥有着毫不输给家康任何一处优点的宝物,那便是一颗善良的心。
我并非在批判老爷子心狠手辣,事实上在那个时代,好人一般都是活不下去的,可也正因为如此,秀忠的善良才显得更为可贵。
曾经有一次,底下有人献来了一只仙鹤,在那个年头的日本,仙鹤除了用于观赏之外,更是一品档次绝高的佳肴——通常只有天皇级别的人才能享用。
秀忠命人将仙鹤料理成鹤羹,然后取了一碗分给了自己贴身的保健医生——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
医生当然很感动了,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来接,拿过来之后还将那碗举过头顶,以示感谢。
于是就出事了,那医生估计是激动得过了头,手一抖,碗里的鹤羹就翻了出来,洒在了自己的头上,再从头上一滴一滴地滴在了衣服上。
应该说这是相当失态的事情,就算是无心,也很丢人。
所以刹那间那医生满脸涨得通红,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只能是头一直低着直盯着地面,两只手却还捧着那碗鹤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傻傻地跪在那里,跟雕塑似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了前方传来了非常细微的呼噜声,倍感疑惑之余忍不住偷偷抬起头来瞄了一眼,发现将军秀忠不知什么时候居然睡着了。
来不及细想的医生趁机偷偷地离开了,同时不断地祈祷秀忠是在他的那碗鹤羹打翻之前,就已经睡着或是昏昏沉沉了。
其实那一天秀忠并没有睡着,只不过在看到了老人家的失态之后,为了避免他过分难堪,这才灵机一动,闭上了双眼并打起了呼噜装瞌睡。
同时还有一层用意——当一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的时候,无论对方怎样体谅怎样宽慰,其实都是无法抹平他心中的那一份尴尬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跟他一块儿失态。
所以,德川秀忠才会选择在众人面前大打呼噜。
“这个年轻人(野比大雄)能为别人的幸福而高兴,能为别人的不幸而悲哀,这对于一个人而言,是最为重要的品质。”
——源义雄(源静香之父)
如果说,德川家康用一生来诠释了忍者无敌这四个字的话,那么德川秀忠的一生,则说明了仁者同样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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