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夫人病倒了。
根据医生的说法,很有可能再也起不来了。
或许是因当年高龄生产,这一年54岁的阿江夫人长期以来身体就一直不怎么好。
二条城的秀忠和忠长在收到消息的当天,便连夜赶了回去。
家光晚了几天,没和他们一起走。
等先头那两个到的时候,阿江已经不行了。
医生给出的建议是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先进去的是德川忠长。
阿江拉着他的手,用很微弱的语气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如果不是我当年那么宠你,或许你哥哥就不会像现在那样不喜欢你,我死后,你千万别再惹他生气了,不然,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
忠长哭得很伤心: “孩儿记住了,孩儿一定不会让兄长不高兴。”
阿江很艰难地笑了笑,拉住了儿子的手: “不要再叫兄长了,他是将军。”
忠长点了点头。
之后,德川秀忠进了屋子。
他依然和从前一样,微笑着宽慰阿江说你的病只是小病,好好休息便会好起来,没事的。
阿江摇了摇头,然后笑了: “大人,谢谢你。”
“谢我作甚?”
“阿江能够生活得如此幸福,全都是因为大人。”
“你……你在说什么啊。”秀忠喃喃道, “我能够有今天,家光能够当将军,和子能当皇后,这一切和你都分不开关系啊。”
“大人您过奖了。”
一阵很剧烈的咳嗽之后,阿江已经变得相当虚弱,秀忠见状便打算离开,好让她安静地一个人休息。但却被一把拉住了袖子。
“大人,阿江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大人,希望大人能如实告诉我。”
“嗯……你问吧,我一定实话实说。”
“当年见性院那里的那个叫幸松的男孩,是不是大人的儿子?”
一阵沉默。
阿江的眼睛看着秀忠,而秀忠也同样直视着阿江的双目。
良久,他缓缓地开了口: “不是。”
“当真?”她依然和以前那样爱怀疑。
“当真不是。”
她笑了: “大人,真的谢谢你,在你身边,我很幸福。”
他也笑了,但什么都没有说。
宽永三年(1826)九月十五日,阿江夫人去世,享年54岁。
她被安葬在江户的增上寺,同时也在那地方给造起了一座六角宝塔用于祭放灵位,并赐戒名崇源院。
平成二十三年(2011)的时候,日本年度历史片大河剧播放了《江·公主们的战国》,说的正是关于这位奇女子的故事。不过我没看,所以也不方便评论或是吐槽,我只来说说我自己的看法。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个心胸狭隘喜欢吃醋,偏心溺爱次子,占有欲极强甚至还有些坏心肠的女人。
对此我不否认,阿江确实会经常抓着老公的一丁半点的蛛丝马迹不放,比起竹千代来确实更爱国千代,爱国千代之余甚至会无视祖宗大法,这些都是确有其事。
但这并非是阿江的全部。
纵观她的一生,你会发现,其实这个很作的女人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在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已。
这是一个几乎完全不把女人当人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女人的所谓的幸福永远只能体现在男人身上——或嫁人之后以夫为贵,或生产之后以子为贵,至于其本身,不过是工具而已。
更为可悲的是,面对这样的命运,大多数女人都选择了认命,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天祈祷,好让自己嫁得好生得好,以便吃得好穿得好,所谓幸福,仅限于此。
但阿江却并没有选择屈服,在她看来,女人的幸福绝不能靠男人来实现,而是要用自己的双手来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幸福。
所以她才会死盯着自己的丈夫,在夫妻之间的一些关键问题上比如找别的女人生儿子之类,寸步不让,连德川家康都奈何不了她。
一个女人死死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这有错么?
同样道理,当德川家康从阿江手里夺去了竹千代后,她将母爱转移到了次子国千代身上,同样也是无可厚非的——不光是因为儿子不会和女儿那样远嫁他乡,更重要的是,她要保护这仅剩下的唯一的孩子,不能再让他被任何人夺走。
这是一个一生都在同时代斗争,在追求自己幸福的女人。
虽然确实很作,但她没有理由受到半点指摘,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阿江去世后,江户的后宫大权,尽归了阿福的掌握。
虽说是已经到了万人之上的位子,但阿福在大多数时候,依然和从前一样,只管着家光的身体健康,其他的基本不问。
其实也没啥好问的,人家管后宫,一般管的都是姑娘们的争风吃醋,这德川家光根本就不爱姑娘,连碰都不碰,连吃醋的基础都不存在,那当然是没得好管。
不过从历史经验上来看,但凡女人在称霸全是女人的后宫之后,便会非常自然地跻身男人的行列,参与以男人为主的政治斗争。
阿福也不例外。
话说在宽永五年(1628)的八月十日,幕府重臣井上正就正在江户城中行走,突然背后就响起了一声怒喝: “井上正就,武士一言,驷马难追!”
接着,上来就是一刀。
猝不及防的正就便这么被捅倒在了血泊之中,并且当场死亡,享年51岁。
凶手被随即赶来的大内护卫制伏,他的名字叫丰岛信满,是一名普通的幕府直臣,俸禄1700石。
这是江户时代第一件发生在江户城内的刺杀事件,所以各方面的神经一下子就被绷了起来。
在经过数日突击审讯之后,这起看似莫名的凶杀案的背后真相,终于慢慢浮出了水面。
且说井上正就有个儿子叫井上正利,因为正值婚娶,所以跟幕府的另一位家臣岛田直时的女儿定下了亲缘,而在两家之间牵线搭桥的媒人,是丰岛信满。
本来双方都说得好好的,连办酒席的日子都给定下了,可不知怎么搞的,井上正就突然就反了悔,说是自己的儿子身体不好不宜结婚,这门婚事要不就算了吧。
岛田家虽然心有诸多不满,可看着对方要死要活地不肯结婚,觉得也实在不好强求,于是便应了井上家,退了这门婚事。
然而没想到的是,之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儿子不适合讨老婆的井上正就,在婚事被取消之后没多久,便又给井上正利安排了一门亲事,这次的对象是鸟居成次的女儿。
鸟居成次乃德川家著名家臣鸟居元忠的三男,坐拥三万五千石领地的大名,那门第自然是比岛田家要来得高,说到底,什么不宜结婚之类的都是假的,他井上正就只是舍低求高地势利了一回罢了。
而在井上家和鸟居家之间牵红线的红娘,不是别人,正是阿福。
此事在当时闹得还挺大,江户城里的大伙虽然明着不好讲,但背地里都在窃窃私语说井上正就不是个东西。(www.xing528.com)
同时背后挨人千夫指的,自然也少不了阿福。
但岛田直时是个好人,他并没有在意,甚至还觉得,能够找到门第比自己高的儿媳,对于井上正就来讲,兴许还真是一件好事。
可他错了。在这门婚事中,还有一个受害人,那便是做媒的丰岛信满。
信满觉得自己这辈子好不容易保一回媒结果却弄成了这般鸡飞狗跳,实在是有够坍台的,顿感武士尊严荡然无存的他,决定报仇雪恨。
本来我估计他还想连阿福一起做掉的,可无奈大奥进不去,于是也就只能弄死一个是一个了。
因为井上正就是重臣,故而他的死引起了将军德川家光的高度关注,专门召开了会议,讨论如何善后。
这个会议阿福也有参加,不过并非自愿,而是在几个与会成员的强烈要求之下才不得不出席的。
很多人都觉得,丰岛信满之所以会杀人,是因为好不容易作的媒给弄黄了,而从中捣乱导致他黄了媒事的,是阿福,所以此次杀人事件的罪魁祸首,应当算在阿福的头上。
持有该观点的人里,立场比较坚定也比较激进的,是一个叫酒井忠胜的人。
在当时的幕府里,同时存在着两个叫酒井忠胜的人,一个是德川四天王之首酒井忠次的孙子,全名叫酒井左卫门尉忠胜,是出羽国(山形县)庄内藩的藩主,生于文禄三年(1594);而现在这个正在开会并憋着劲儿准备批斗阿福的,全名叫酒井赞岐守忠胜,系若狭国(福井县内)小浜藩藩主,生于天正十五年(1587)。
小浜藩的酒井忠胜,是家光的监护人,从他还叫竹千代这个名字的时候开始,便被秀忠选为近臣。
只不过当时竹千代并不受待见,弟弟国千代的人气比较高,很多竹千代身边的人也都会跑到他弟弟那里去,时不时地套个近乎。
但唯独酒井忠胜是个例外,他不管外面吹的是什么风,其他的人多么待见国千代,自己却坚持竹千代才是真命天子这一路线不动摇。却说有一次竹千代生病,厨房里正熬着药,酒井忠胜跑过去看火候,正在这时候,他碰上了专门料理国千代膳食的某位家臣。
因为当时国千代正得宠,所以这位家臣脖子也粗,看到酒井忠胜连招呼都不打一下,就吩咐厨房说,赶紧准备吃的,国少爷饿了。
厨房的回答是大伙正在按照医嘱给竹千代少主煎药呢,您稍候。
不承想这家伙一听这话当时就不满了,立刻嚷嚷着表示,竹千代的药算什么呀,这节骨眼上,当然是给国千代少爷准备点心才是正事。
听到这里,酒井忠胜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前去便对着那个家臣狠命一脚,然后怒道: “你这混账,想死么?”
那人挨了踢又遭了骂,虽说是想反抗,可他知道酒井忠胜怎么说也是三河酒井家的人,而且武功高强——至少比他高,更何况又是竹千代身边的人,故而不敢像刚才对厨房的仆人那样嚣张,只是捂着疼处,碎碎念地道你这人怎么那么没素质,上来就踢?亏你还是少主的监护人呢。
可酒井忠胜却是不依不饶: “竹千代少主现在正在生病,而你们居然还想着吃点心?你也不怕你们家的那个少爷吃了这点心遭天谴活活噎死?!”
这话凭良心讲是真够毒的,以至于那位家臣当场就走了——直接去了德川秀忠那里告御状了。
诅咒将军的儿子,不管咒哪个,都是一种罪过。所以当酒井忠胜接到秀忠要他过去谈谈的命令后,甚至已经做好了切腹的觉悟。
但出乎意料的是,德川秀忠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从今以后,竹千代就拜托给你了。”
这是对于他的那一份忠诚的认可。
顺便一说,前面我们提到过的,当年竹千代跟着他叔松平赖房深夜出去吃霸王餐,跟在后面贴身保护并且即时付账的,正是酒井忠胜。
话再说回现场。
当大伙坐下来之后,酒井忠胜便很不客气地指着阿福说道: “你是在知道丰岛大人为井上,岛田两家做媒的情况下,还出手搅局的吧?”
面对指责,阿福显得很淡定,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确实知道这事儿,那又怎样?
“如果不是因为你,丰岛大人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真是一派胡言!”被光明正大地泼了一身脏水的阿福按捺不住,提高了嗓门, “所谓婚姻,就是要反复计算反复思量的事情,不光要想到人情义理,关于自己家族的未来长久,也是非常重要的。更何况双方只是有个初步约定而已,凭什么就不能让人重新考虑?”
这里需要指出一点的是,在那个时代的日本,婚姻大事一般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是在上流社会,自由恋爱虽然不是没有特例但通常来讲是几乎没可能的,而决定婚姻的要素,并非是有没有感觉有没有感情,而是门第、家产。
故而站在时代的立场来看,阿福所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大错。
但酒井忠胜却并不这么看: “你这样做,岂不是很不公平?”
“你是说岛田家么?他家的那个女儿,我也会负起责任,再给找一户好人家的。”
“那么丰岛信满呢?你就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么?!”
“他的感受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一个做媒的,既然拆散了一对,那么只要顾全那一对即可,至于他们原本的媒人,那又关我何事?”
“你怎可这样……”酒井忠胜很怒,几乎拍案而起。
“够了。”家光打断道, “不管这件事情的起因如何,他丰岛信满在江户城内挥刀,还刺杀重臣,都该是个重罪吧?”这是一句实在话,所以没有任何人持有异议。
同时家光也是在告诉家臣诸君:都是丰岛信满一个人的责任,跟阿福无关。
众人当然知道领导的意思,于是非常识相地自动进入了下一个议题:如何处理凶手。
首先,这铁定是死罪,不必多议,问题在于怎么个死法,死几个。
金地院崇传提议说,丰岛信满罪大恶极,一人死不足以抵其罪,应该要全家陪着一块儿下地狱。
家光没有表示反对。
“万万不可!”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还是酒井忠胜。
“虽然丰岛信满确实罪该万死,可在下依然希望将军大人能够考虑到他是为了报仇的动机。对于武士而言,尊严比什么都来得重要,别人不明白,同为武士的将军大人应该明白啊!”
言下之意就是金地院崇传你个秃驴懂个鸟。
眼看双方争执不下,家光把目光投向了天海: “大师,你看呢?”
“将军大人,老衲想问一个问题。”
“问吧。”
“将军是希望自己的家臣都是一个个具备武士之魂的武士呢,还是只想让他们成为一个个没有任何主见,失去精神的匹夫?”
“当然是前者。”
“那就请将军赦免丰岛信满的家人吧。”天海说道, “虽然在江户城内行凶的确是很大的罪过,可井上正就是拿着数万石俸禄的诸侯,平日里走进走出都有大量的护卫跟随,真想要刺杀的话只能选在防备相对最弱的江户城内,他丰岛信满明知触犯天条可依然选择为了尊严而报仇,此风虽不可长,但这种精神却是相当的可贵,更何况人是信满一个人杀的,要株连全家也未免过分,所以,还是宽大为怀吧。”
家光沉吟了大概三四分钟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一天,幕府针对丰岛信满下达了处分命令:断绝家嗣,也就是让丰岛家的当主和嫡子自尽。
至于他的其余家属,则一概不问。
此事到此就算画上了一个句号了,虽然并不圆满。
这一年的10月23日,岛田直时切腹自尽。
原因是此人一直觉得如果当时没有答应丰岛信满让他做媒的话,那么谁都不会死于非命了。在这种自责的压力下,他最终选择了自我了断。
这真的是一个好人。
此外,尽管江户时代的婚事看重的确实是门第财产没错,但武士之间恪守约定也是非常重要的,所以破坏了这种约定的阿福,在武士们的私下议论中,饱受恶评。
当然,老太太根本就无所谓。
在她心里,唯一有分量的,只有家光一人。参与政务,拉拢重臣,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更好地巩固家光的统治。
但家光却很不争气,我指的是身体很不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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