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莺莺、张君瑞的爱情婚姻故事,自唐代起就是备受文人士夫喜爱、欢迎的热门题材,一千多年来涌现出了一大批不同类型不同风格的各种各样的佳构杰作,像元稹《莺莺传》、赵令畤《商调·蝶恋花鼓子词》、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王实甫《西厢记》、李日华《南西厢记》,以及近现代以来改编的数以百计的《西厢记》地方戏,构成了崔张故事题材创作生生不息、持续向前发展的一条主流,而王实甫《西厢记》则是这条主流的转折点,它不仅经过了唐传奇、宋鼓子词、金诸宫调的催生、嫁接和提升,而且培植、滋养、哺育了同题材的明清戏曲、说唱文学以至现当代电影、电视、网络艺术。它不是源头,也不是终端,却是源头和终端的枢纽与关捩。自元迄今,崔、张爱情婚姻故事的演绎、改编就从未间断过,而演绎、改编都以王实甫《西厢记》为蓝本。王实甫《西厢记》是崔张故事流变过程中创作出来的最优秀的文学作品,因为它的关系,崔张故事的演绎和改编才不断地获得向前延伸的可能,才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持续时间最长、关注程度最高的文学传播现象。王实甫《西厢记》的接受,不仅仅体现在一次次既相同,又不相同的反反复复的创作实践,而且体现在各个时代不同曲学家愿意穷毕生时间和精力去审视、整理和解读。钟嗣成、朱权、徐渭、何良俊、徐士范、王世贞、王骥德、凌濛初、闵遇五、金圣叹、毛声山、吴梅、郑振铎、王季思和蒋星煜,都对王实甫《西厢记》的整理和研究做出过不容忽视的卓越贡献,他们从著录、版本、校勘、注释、辑佚、辨伪,以及解读、分析、阐述、评论的角度,不同程度地推进了王实甫《西厢记》的整理和研究,使它的作者、文本的考证、增订与思想、艺术的发掘、探索都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绩,为恢复王实甫《西厢记》的本来面目做出了弥足珍贵的努力。当然,王实甫《西厢记》整理、研究的社会影响赶不上它的演绎、改编,却为它的演绎、改编向本原和事实接近提供了依据;而王实甫《西厢记》的演绎、改编则扩展了它的整理、研究,使它的整理、研究的思路和视野变得丰富、开阔。不论演绎、改编还是整理、研究,都对大力推动、普及王实甫《西厢记》的接受、传播具有极为宝贵的启示与引导意义。
从整个曲学史来看,当代曲学家王季思是《西厢记》整理和研究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在他之前,尽管有数十位曲学家对《西厢记》整理和研究都付出过巨大的心血,在《西厢记》整理和研究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尤其是金圣叹把《西厢记》尊为“第六才子书”,使它与《离骚》、《庄子》、《史记》、《杜工部集》和《水浒传》相提并论,删去第五本,详加注释和评论,使金批《西厢记》成为继王实甫《西厢记》之后、王季思评注《西厢记》之前最广为流传的版本。但是,金圣叹破坏了《西厢记》的完整性,甚至假借古本,妄改曲文,使整理和研究远离了王实甫《西厢记》。而他们所花费的时间、投入的精力、付出的感情,以及对《西厢记》挚爱的程度,都不能跟王季思相比。他们只从一个或几个侧面来审视、观照《西厢记》,而他则从全方位来端详、考察《西厢记》,《西厢记》整理和研究贯穿着他的一生。他童年、少年时代就特别喜欢看周围村子里的《西厢记》演出,古稀之年仍还记得当时扮红娘的演员高大娒的名字,非常喜欢《西厢记》的清词丽曲,从小就能背诵;青年时代受“五四”运动追求恋爱自由、家庭民主以及反对家长制新思潮的影响,《西厢记》的反封建精神和“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进步主题引起了他的强烈共鸣。读大学期间,首次从座师吴梅那里借到暖红室刻本《六幻西厢记》,将之与金批《西厢记》对照,发现金批《西厢记》确有扣盘扪烛之嫌,遂萌生了整理、研究《西厢记》的愿望。大学毕业,以整理和研究《西厢记》为务,一边教书,一边读曲,翻检群籍,校勘注释,经过浦江清、钱南扬的鼓励、王国桢(他的三弟)所购新曲籍的贻补,在炮火连天的抗日战争的艰难岁月里,写成了《西厢五剧注》(1944)。这一年,他三十八岁。此著出版,使他声名鹊起。《西厢五剧注》以其详湛、精审和完善,掩过了以金圣叹为代表的明清时代的所有校注本,一时博得洛阳纸贵之誉。此后他校注《西厢记》一版再版,风靡天下。尤其是新中国建立后,他校注《西厢记》更是屡屡重印,即使如此,仍嫌供不应求。然而,他并没有一劳永逸,坐享其成,而是每次新版之前,他都要对旧版重新增补修订,吸收新的材料、新的认识,使新版比旧版更为完善。即使198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还出版了他与张人和合著的《集评校注西厢记》,也是如此。这一年,他八十一岁。而同名之作上海开明书店1949年早就出版过。2005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王季思全集》所收《西厢记》署名“王季思增订校注”可谓是他最后一次校订。2007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又将《王季思全集》所收《西厢记》署名“王季思增订校注”以单行本出版。他整理的《西厢记》,版本众多,每版书名并不完全相同,但是,几乎每版都带着他增补修订的最新笔墨,这种不断增补修订《西厢记》的做法伴随着他走到生命的尽头。这些众多的版本基本由两类构成,一类最早的是1944年版的《西厢五剧注》,有注释无集评,一类最早的是1949年版的《集评校注西厢记》,有注释有集评。而他撰写的《西厢记》研究论著也体现着对《西厢记》的关心和爱护,跟整理《西厢记》一样,研究《西厢记》也贯穿着他的一生,即使临终前不久,仍有关于《西厢记》探索的论文发表。他是他的同姓前辈王实甫名副其实的真正的知音君子。为了《西厢记》,他敢于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冒着生命危险;为了《西厢记》,他心甘情愿地忍受来自世俗社会的揶揄、嘲谑、讥讽。他仿佛是为《西厢记》而生,《西厢记》就是他的生命,甚至比他的生命还要贵重。
《西厢五剧注》是王季思的成名作,也是他整理《西厢记》的第一部著作。1944年由郭莽西所开浙江龙泉龙吟书屋初版,前有钱南扬序和著者自序以及《西厢五剧作者考》、《会真记》、《蝶恋花鼓子词》。正文目录为:张君瑞闹道场杂剧、崔莺莺夜听琴杂剧、张君瑞害相思杂剧、草桥店梦莺莺杂剧、张君瑞庆团杂剧。因为是五本杂剧,所以称“西厢五剧”。《西厢五剧注》并不是五种《西厢记》注,而是说王实甫《西厢记》是由五本杂剧组成的,所以用这样的书名,主要是想跟经金圣叹删改、被称为“第六才子书”的四本《西厢记》有所区别,这是他与同事任铭善商量的结果。这样的书名尽管增强了所谓的学术性,但多少有些令人费解,容易产生歧义。新中国成立后,他出版的所有《西厢记》校注本都没有再沿袭这个书名。《西厢五剧注》书名被废弃了,但注文却一直是后来不断增补修订所依据的基础和主体,虽然有变化,但不是面目全非。《西厢五剧注》是公认的清末民初以来,运用乾嘉朴学方法整理元代戏曲的第一部著作。但由于此著出版于抗日战争时期,再加上浙江龙泉龙吟书屋又是一个私人开办的小出版社,发行量较少,致使现在要看到《西厢五剧注》还有一定困难。他运用乾嘉朴学方法整理元代戏曲是受了清末著名朴学大师孙诒让的影响,从孙诒让以乾嘉朴学方法治群经诸子获得启示,再加上“五四”时期倡导平民文学风气的濡染,借鉴治群经诸子的方法重新整理《西厢记》的想法便形成了。重新整理《西厢记》还必须面对明清时期以徐渭、王骥德、金圣叹和毛声山为代表的各位名家的繁琐评注。在他看来,这些名家的《西厢记》评注至少存在两方面的缺陷,一是穿凿,诸如以“镬铎”为铃铎、“水陆”为道场、“荆棘剌”为皮破、“死临浸”为死临枕之类;一是附会,诸如以“颠不剌”为美女、“磨耶”为名僧,引左氏“娄猪艾豭”之文以释“人样豭驹”,援李文定、孙明复之事以证“相女配夫”。这些评注最致命的症状是没有摆脱“六经注我”的儒家经典注疏思想的严重束缚,于是导致了看似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实际上却非常脆弱,未及要害,经不起仔细推敲。他还认为,与传统诗文相比,以《西厢记》为代表的元曲之作者既接下流,又饱受忧患,寄托缠绵悱恻于尖酸刻毒,以自成天地间之至文,于是运用了勾栏流行之詈辞、教坊习用之反言、剧曲演唱之术语,诸如村驴屌、缝合唇送暖偷寒、发科之类;而勾栏行院,乃倡优百戏总汇、杂流人物麇聚之所,博戏之较论胜负、擂家之耍弄枪棒、术士之占卜阴阳与医药郎中之习语、令史胥役之常谈、验尸仵作之行话皆源于市井世俗,并非书传,诸如论黄数黑、部署不收、反吟复吟、神针法灸、勾头犯由、贱柴烧傻角之类;再加上优伶说唱,口耳流传的动态性,有衍一音而为二字、合二音为一字、仅助语势并无本字、本有正字辗转讹传、仅传腔格绝无意义之种种,以至典故、成语、词汇、句法,另有所自,非寻常辞章家所能通,这造成阅读以《西厢记》为代表的元曲,面临的困难要比阅读传统诗文大,也就造成了整理研究以《西厢记》为代表的元曲,面临的困难比整理研究传统诗文大。他的这种认识,超越了以往才人的漫无边际和学士的胶柱鼓瑟,从以《西厢记》为代表的元曲的诞生实际出发,采用了乾嘉学派的方法,却没有承袭乾嘉学派的思路,不是从字书词典和经籍纂诂寻解,而是从野史方言和风俗民情求旨,从而达到后出转精,功盖往哲的境界和水平。
《西厢五剧注》最突出的贡献,就是比较圆满地解决了长期困扰人们的《西厢记》的方言俗语问题。为了找到《西厢记》方言俗语含义的确切答案,他不惜把全部元曲之难懂的词句都摘录出来做成卡片,证之以唐宋以来的笔记小说与《方言据》、《恒言录》、《新方言》,尽可能地列举多重例证,反复揣摩,多方探求,再根据运用该词的其他元曲成句上下文的具体语境,最后确定该词的词性和词义。这些方言俗语,有称谓语,像俺、喒、小姐、小妮子、小厮儿、小二哥;有动作语,像撒和、料持、镬铎、打当、演撒、决撒、撒吞、撒沁、挣揣、唧哝、扢皱、脱空、撑达、唱个诺、陈水陆、掂斤播两、相女配夫、拆白道字、数黑论黄;更多的是表示特征的状态语,像村、苗条、呆劳、四星、措大、眼脑、喽啰、拽扎、腌臜、可憎才、没头鹅、赔钱货、颠不剌、既不沙、特来晃、胡扑俺、没掂三、撮合山、一答里、横死眼、扢扎帮、呆答孩、老大小、吃敲才、省可里、迷留没乱、七青八黄、胡伶渌老、风欠酸丁、死临侵地、人样豭驹、馋穷酸徕、呆里撒奸、银样镴枪头、没查利谎偻科、哩也波哩也啰。这些词语有些现在仍在运用,像俺、小姐、小妮子、苗条、喽啰、赔钱货、撮合山、一答里、七青八黄之类,有些现在已不运用了,除所举现在仍在运用者外基本都是,但它们的语源几乎都失传了。他利用方言韵书和笔记小说,对它们都做出了比较符合曲词章句的注疏,这工夫前人尚未曾下过。如说俺为北方人指称“我”;喒为“咱们”二字之合称,今日北方尚有此语;小姐实由“小奼”演化而来;小妮子是五代以来对婢女的称呼;小厮儿是元代对男孩的称呼,今温州方言尚如此;小二哥是宋元戏曲小说对客店伙计的称呼;撒和借朋友张燕庭的说法是使吃饱的牲畜蹓跶,由蹓跶引申为以饲料喂牲畜,这里的注释我以为有误,该义实为后者,甘肃陇东方言仍有此语;料持为宋元时期“料理”之义;镬铎乃喧哗吵闹的意思,并非铃铛;打当是屏当之音转,指调理停妥,又有勾引的意思;演撒指勾搭,闵遇五解释为“有”,失之;决撒为败坏、决裂的意思;撒吞乃痴呆貌,前人注为扯淡、含忍,并失之;撒沁为撒赖放泼之义;挣揣为元剧常见语,乃挣扎义;唧哝为咕哝,或状多言、劝说;扢皱即皱,扢为语首助词,无义;脱空指说谎、撒谎;撑达乃解事之义;唱个诺指作揖;陈水陆指把来自于水里和陆地的飞禽走兽做熟摆上宴席,不是做道场的意思;掂斤播两指较量轻重;相女配夫的关键词在“相”,读阴平声,不读去声,是动词,指打量、考察,不是名词卿相的意思,沈璟所言是,毛声山附会李文定、孙明复之事,失之;拆白道字即拆字说白,是宋元时期勾栏流行的游戏;数黑论黄为元剧常用语,指争论计较,原为黄黑子较论胜负;村是蠢陋有村气,唐时已有此语;苗条乃河东方言,指好而轻,单言曰媌,双言曰苗条;呆劳亦方言,痴呆懵懂之义,北方骂人多带劳字,如囚劳、馋劳,我认为劳字乃状词,形容呆、囚、馋之甚;四星乃十分衡量、十分忍耐之义;措大指迂腐寒酸的士流,与痴大、木大同;眼脑,就是北方人所说的眼睛的意思,脑乃助词,无义;喽啰指伶俐能干的年小的随从,金圣叹释为调谎,失之;拽扎是揭起的意思;腌臜是龌龊的音转,北方人又念成肮脏;可憎才是反语见义,指可爱。没头鹅指没有领头鹅的鹅阵;赔钱货是轻视女孩子之谓,认为女孩子低贱,出嫁娘家不赚钱,反而赔钱;颠不剌是风流放荡、轻狂的意思,不剌是语助词;既不沙犹今所说若不是这样呵,沙乃助词;特来晃指特别漂亮,来为助词,晃,俊美;胡扑俺指没有任何约束的赌博,扑为博之音转,俺即掩或揞,指钱。没掂三指没三思、葫芦提之义,王骥德解为不着急要紧,失之;撮合山是媒人的方言;一答里指一处,今陇人仍言之;横死眼是詈语,指死于非命;扢扎帮状动作之迅速;呆答孩是呆痴的意思,答孩是语助词,无义;老大小犹云老大的,小为助词,无义;吃敲才亦作吃乔才,是受杖贼的意思,北音读才如贼;省可里就是省的意思,可里是助词;迷留没乱是迷离闷乱之音转;七青八黄疑指子女;胡伶渌老谓双眼如同老鹰一样尖锐伶俐,渌老亦作睩老,指眼睛,老为助词,无义;风欠酸丁是风流、疯狂之义;死临侵地是死的意思,后三字皆为助词,犹言死腾腾;人样豭驹指人模人样,像干制的鱼虾;馋穷酸徕也作穷酸饿醋,指穷酸的书生;呆里撒奸是外装痴呆内怀奸诈的意思;银样镴枪头是中看不中用的意思;没查利谎偻科亦作卖查梨谎喽啰,没查利指说话办事没有准绳,谎偻科指撒谎的小辈;也波哩也啰是男女合欢之讳词。这些方言俗语由于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他之前的诸多曲学家也做了注释工作,但都没有他做得细致透彻,有的还注错了,有的根本没有注出来,而且很不全面。他把《西厢记》置于特定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又批判地继承了前贤的注释成绩,相对允当地解决了读者阅读《西厢记》所遇到的语言困难,为《西厢记》更为广泛地流传铺平了宽阔的道路。
《集评校注西厢记》的书名,并不始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而始自上海开明书店1949年版,也就是说他自己早有集评、校注《西厢记》,并非因为张人和的提议与合作,王季思校注、张人和集评《西厢记》晚在三十多年后了。上海开明书店1949年版《集评校注西厢记》与浙江龙泉龙吟书屋1944年版《西厢五剧注》相比,就是增加了集评,其他变化不很大,也就是说它是有集评的最早的版本。这个版本的集评加在每折末尾的注释之前,但不是每折都有,不称集评而称诠评,除了集评还有著者根据需要所加的按语,按语既有笺疏,也有校勘,突破了《西厢五剧注》只有注释的单一格局,可以说这是初次对《西厢记》进行的比较全面的一次整理。它所摘录的集评的曲学家是朱权、徐渭、汤显祖、沈璟、何良俊、王骥德、徐士范、闵遇五、凌濛初、曹受可、刘丽华、金圣叹、毛声山、李渔、梁廷枏、吴梅、钱南扬、张行,从出现频次看,他比较看重王骥德、徐士范、闵遇五、凌濛初、毛声山、吴梅的评论,而集毛声山的评论最多,其他曲学家都很少,基本都是一、二次,尤其像金圣叹的评论更少,仿佛是有意回避似的,所以并非集评,实为选评。像朱权之“王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如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徐渭之“灵犀一点,亵词”;沈璟之“红见鞋底,与汉官仪‘登岱者后人见前人足胝’并妙”;汤显祖之“三句递伺其发怒次第也。皱眉,将欲决撒也,垂头,又踌躇也,变朱颜,则决撒矣”;何良俊之“《西厢》内如‘魂灵儿飞在半天’、‘我将你做心肝儿般看待’、‘魂飞在九霄云外’、‘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语意皆露,殊无蕴藉”;王骥德之“‘甚的是闲街市’,言从不曾胡行乱走也”;徐士范之“那里叙寒温,言不曾叙寒温也”;闵遇五之“即把莺白中意,敷演几句,言如此怕人,又问他危难怎的,哄人上了梯,去了梯儿便是。盖恨莺拿班而反言以诮之也。早晚二句,亦体莺意中语”;凌濛初之“志诚种指张生,意自明,王(骥德)谓莺自指,无是理”;曹受可之“‘浑身通泰’与‘医可九分不快’句相应,正十分也,不然,前欠一分无谓”;刘丽华之“旅舍魂惊,春闺梦断,此篇(指第四本)隐括”;金圣叹之“‘赤紧’二句(指‘赤紧的夫妻每,意不争差’),犹言贴肉夫妻,有何闲话”;毛声山之“‘梦里成双’六句,俱着紧言,言我因你如此故也”;李渔之“古曲之中,取其全本不懈,多瑜鲜瑕者,惟西厢能之”;梁廷枏之“平心论之,四语(指‘碧云天’等四句)非不佳妙,然此等句法,元人所不尚,故元曲中亦少见”;吴梅之“‘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语妙古今,顾在当时,不甚以此等艳语为然也”;钱南扬之“此套(第二本第二折)字字本色,雄奇排奡,视诸曲更一机杼,可见名公之词无所不擅”;张行之“《西厢》一字不苟,而一字不俗,意虽极衰,而字面却极雅,此其佳处,非伧父所知”。这些评论所涉及的内容比较广泛,大凡字、词、句、段、套、本的优长基本都包括了,尤为可贵的是还采纳了与他同时代的学者评语,使古今衔接起来成为一个整体。然而,抑或因为是初步做这种工作,集评还显得相当单薄,《西厢记》的评语非常丰富,但这种初步的工作毕竟开启了一个先例,为后来汇辑大量集评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提供了珍贵的借鉴。需要说明的是,这个集评本与1944年版的《西厢五剧注》不同的地方是:先是钱(南扬)序、自序,后是正文,但在每本剧名之前加了“西厢记第×本”字样,附录为:《西厢记》作者考、元微之《会真记》、赵令畤《蝶恋花鼓子词》、《摘翠百咏小春秋》,不论目次还是内容都发生了一些变化。(www.xing528.com)
王季思整理的《西厢记》最流行的版本,当然要数他校注、张人和集评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的《集评校注西厢记》。这个版本竖排,正文前有著者撰写的《我怎样研究西厢记(代序)》,代序后接着是“崔娘遗照”(宋画院待诏陈居中摹)、“老夫人闲春院”、“崔莺莺烧夜香”、“小红娘传好事”、“张君瑞闹道场”、“张君瑞破贼记”、“莽和尚生杀心”、“小红娘昼请客”、“崔莺莺夜听琴”、“老夫人命医士”、“崔莺莺寄情诗”、“小红娘问汤药”、“张君瑞害相思”、“小红娘成好事”、“老夫人问由情”、“短长亭斟别酒”、“草桥店梦莺莺”、“小琴童传捷报”、“崔莺莺寄汗衫”、“张君瑞寄团圆”二十幅插图,其中第一幅是宋人的作品,其他十九幅则是明人的作品,第二幅图外右下有“新安黄一彬刻”字样,第二十幅图内左下有“吴门王文卓写”字样。这二十幅插图基本交代了《西厢记》的女主角和主要情节,是用插图的方式对《西厢记》的一种解读。正文之后是两个附录,附录一包括元稹《会真记》、元稹和白居易等与《会真记》有关诗、秦观与毛滂《调笑令》、赵令畤《蝶恋花鼓子词》、王彦真《摘翠百咏小春秋》、王实甫《韩彩云丝竹芙蓉亭》残折、王实甫《苏小卿月夜贩茶船》残折、无名氏《围棋闯局》、李开先《园林午梦记》,附录二包括一九五九年版前言、关于《西厢记》作者的问题、关于《西厢记》作者问题的进一步探讨、《西厢记》的版本和体制、后记,这些对读者了解和认识崔、张故事的流变与《西厢记》传播和接受都有很重要的学术史意义。距离这个版本最近的是197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据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9年版重印的王季思校注《西厢记》,1959年版和1978年版都没有集评,1978年版虽系重印,但他“又对校注文字作了一些修改”[1],然而只限于技术性的处理,并未做实质性变动。从校注看,1987年版《集评校注西厢记》与1959年版、1978年版《西厢记校注》都是一脉相承的,但在原来尤其是1978年版的基础上有增、删和改。增者又分为全增和增补,全增者像第一本第一折注第十四“衠:纯也,整也。字亦作镇。《篇海》:‘衠,音淳,真也,正也,不杂也’”,第二本第一折注第一“原本‘方今’下有‘上德宗即位’五字,据何璧本删去”,第三本第四折注第九“学海文林:《拾遗记》载汉何休博学,时人称为‘学海’,《后汉书》谓崔骃‘世有美才,兼以沉沦典籍,遂为儒家文林’”,第四本第三折注第一“‘碧云天’数句:范仲淹《苏幕遮》词‘碧云天,黄花地’。‘晓来谁染霜林醉’二句此本《董西厢》‘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语意。又据友人蒋礼鸿见告,曾季狸《艇斋诗话》称:东坡和章质夫杨花词云:‘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即唐人诗云‘君看陌上梅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则董王二家词,实融合唐诗宋词入曲,于中可略见唐诗宋词与元曲的传承关系”,第五本第四折注第四十七“南赡地:指南赡部洲。佛典以东胜神洲、南赡部洲、西牛贺洲、北俱芦洲为四大部洲。赡部,树名,洲以树而得名。见《俱舍论光记》”;增补者像第一本第一折注第七“蓬转”原注文为“陈长方《步里客谈》:‘古人多用转蓬,竟不知为何物。外祖林公使辽,见蓬花枝叶相属,团在地,遇风即转。问之,云转蓬也’。”增补注为“康迈千同志说:‘河北有蓬草,也叫札蓬菜。每当秋末冬初,霜打草干,因风吹折,随风满地乱滚,飘忽不定。’蓬转即指此,借喻张生的书剑飘零,浪迹天涯,是很形象的”,第四本第三折注第二十二“‘再谁似小姐’二句”,原注文为“凌濛初曰:徐文长评本,张生此语之后,即上马而去,莺徘徊目送不忍遽归,乃有‘青山隔送行’等语,情景实较合”,增补注较长,为“闵遇五曰:‘青山隔送行,言生已转过上坡也,疏林不作美,言生出疏林之外也,淡烟暮霭相遮蔽,在烟霭中也,夕阳古道无人语,悲己独立也,禾黍秋风听马嘶’,不见所欢但闻马嘶也,为甚么懒上车儿内,言已宜归而不归也,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生已过,前山适因残照而见其扬鞭也,宾白填词,的的无爽”。删者像第一本第三折原注第一“喒:《南词叙录》:‘咱们二字之合呼为喒’,今北方尚有此语”,第二本第三折原注第一“却怎生不见来:却原本作‘你’,兹从《六十种传奇》本”,第四本第三折原注四“辱末,即辱没,玷辱之甚也,亦作辱抹,见《刘知远诸宫调第十二》[整花冠]曲”,第五本第三折原注第十“压寨夫人:江湖称山寨盗魁之妻为压寨夫人,盖取压倒山寨之意”。改者像第二本第一折注第十一“雨打梨花深闭门”,原注文为“李重光[忆王孙]词句”,改为“秦观[忆王孙]词句”,注第十五“风飘万点正愁人”,原注文为“杜甫《曲江》诗句”,改为“杜甫《落花》诗句”,第四折注第六“细窝”,原注文为“当即钿窠,钿窠,衣上饰品,见《元史·舆服志》,曲文谓拂拭了衣上浮涴,再将钿窠贴上也”,将原注文删去,径直改为“近人王学奇曰:‘《广韵》:钿,金花’,即花胜也。钿窝,是脸上贴花钿的位置”。这里只是列举了1987年版《集评校注西厢记》不同于1978年版《西厢记校注》的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注释,并不是增、删、改的全部,全部的增、删、改还是不少,但从总体看,增、删、改者大约只占全文注释的十分之一,经过修订的注文比起原注文来更加准确、精审和完善,体现了他精益求精的治学态度和不断追求完美的做事理念。
《集评校注西厢记》在1987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后,按说这已经是一个相当完善的版本了,而且紧接着就赢得了较大市场和很高声誉。然而,他却没有满足,没有停止,仍在对它继续进行修订,直到他的最后一版《西厢记》产生。这就是收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王季思全集》第三卷的增订校注《西厢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出版了同名单行本。他增订校注《西厢记》正文前有听琴、跳墙、幽期、解围四幅插图,正文后有陈居中摹崔娘遗照一幅及附录元稹《会真记》、元稹和白居易等与《会真记》有关诗、赵令畤《蝶恋花鼓子词》、王彦真《摘翠百咏小春秋》、王实甫《韩彩云丝竹芙蓉亭》残折、王实甫《苏小卿月夜贩茶船》残折、无名氏《围棋闯局》、李开先《园林午梦记》。正文只有注释,没有集评。从注释看,他增订校注《西厢记》是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集评校注西厢记》基础上修订而成的,因为《集评校注西厢记》增、改的内容,增订校注《西厢记》基本保留了,像第一本第一折注第七“蓬转”,第二本第二折(增订校注《西厢记》作楔子)注第十六“‘酸黄齑烂豆腐休调淡’二句”,第三本第四折注第二十七(增订校注《西厢记》第三本第四折注第二十六)“‘他眉弯远山铺翠’四句”,第四本第三折注第一“‘碧云天’数句”,第五本第四折注第四十六“‘凤凰来仪’二句”、注第四十七“南赡地”、注第四十八“总目四句”,这些注释,与1978年版《西厢记校注》对比,可以看出都经过了《集评校注西厢记》的增或改,而与增订校注《西厢记》对比,可以看出则完全沿用了《集评校注西厢记》的注释,未作任何改动。倒是增订校注《西厢记》增、改尤其是增的内容很少,绝大多数注释都是《集评校注西厢记》注释的挪移,而删的内容则相对较多,增订校注《西厢记》的重心并不在增、改,而在删。所谓增,实际是对1978年版《西厢记校注》的恢复,像第二本楔子注第三十七“贫僧是普救寺来的:‘来的’二字据《六十种传奇》本补”,《集评校注西厢记》虽无,但1978年版《西厢记校注》却有;而改,有的袭用1978年版《西厢记校注》,像第二本第一折注第十一“雨打梨花深闭门”、注第十五“风飘万点正愁人”,第四折注第十一“两当一便成合”,有的则保留了《集评校注西厢记》的改动,像第二本第三折注第六“钿窝”。所谓删,则比增、改要多,有的是把1978年版《西厢记校注》的注释去掉了,这一种比较多,像《集评校注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注第二“仆”、第二折注第十四“衠”,第二本第一折注一“原本‘方今’下有‘上德宗即位’五字,据何璧本删去”、注二“劫掳良民财物”,第三本第四折注第九“学海文林”,第四本第三折注第五“凄迷”,第五本第三折注第十五“博得个姓名新堪闻”,都被增订校注《西厢记》去掉了;有的是把1987年版《集评校注西厢记》的注释去掉了,这一种比较少,像《集评校注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注第六“脚根无线”、第二折注第六十六“‘吃斋了去’三句”,增订校注《西厢记》则去掉了。从增、改、删的情况来看,增订校注《西厢记》的修改并不是大幅度的,而只是个别、局部的,尤其是没有规律可寻,增、改、删更没有反映出一定特征,这大概是因为他一生对《西厢记》爱不释手,即使处于耄耋之年也没有停止对它的校释,随想随做,修修补补,自始至终并没有一个总体的考虑造成的。尽管这样,甚至显得还不像1987年版《集评校注西厢记》那样整饬,但是我们却看到了一代曲学大师之于《西厢记》超乎寻常的赤诚和深情,我们被他这种天真无邪的襟怀深深地感动了。值得说明的是,1999年问世的《全元戏曲》第二卷所收《西厢记》,也是1987年版《集评校注西厢记》的移录,只不过在移录时为保持体例的一致删去了集评和注释,保留了校记,个别地方又据弘治本、《元本题评西厢记》有所订正。
王季思在整理《西厢记》的同时,也在研究《西厢记》。他的《西厢记》研究虽然比不上《西厢记》整理,但也取得了非常显著的成绩。他撰写的《西厢记》研究的论文,既有作者考证,像《〈西厢记〉作者考》、《关于〈西厢记〉作者的问题》、《关于〈西厢记〉作者问题的进一步探讨》,也有源流梳理,像《〈西厢记〉叙说》、《从〈莺莺传〉到〈西厢记〉》、《从〈凤求凰〉到〈西厢记〉——兼谈如何评价古典文学中的爱情作品》、《〈西厢五剧注〉成书漫忆》、《〈西厢记〉的历史光波》,既有文本研究,像《〈西厢记〉的喜剧特色与结局问题》、《〈西厢〉五剧语法举例》、《整理〈西厢记〉异体字的几点经验》、《〈西厢五剧注〉补证》、《高歌卑贱者的胜利——〈西厢记·拷红〉赏析》,还有序跋、前言、后记、辞条,像《我怎样研究〈西厢记〉》、《〈西厢五剧注〉自序》、《〈西厢记〉1954年版后记》、《〈西厢记〉1959年版前言》、《槃薖硕人〈增改定本西厢记〉跋》、《第四次〈西厢记〉校改本补记》、《〈集评校注西厢记〉后记》、《〈西厢记艺术谈〉小引》、《王实甫》(《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试写辞条)。这些《西厢记》研究论文,他的《我怎样研究〈西厢记〉》第三小节“我在研究中解决了什么问题,还有什么问题未解决”概括了五个方面:第一,版本。他放弃了金圣叹评本,以凌濛初本为底本,吸收了王骥德、毛声山、汲古阁六十种传奇本的的长处,避免了金圣叹评本的割裂和窜改,恢复了《西厢记》文本的原貌,不足之处是没有利用《西厢记》新发现的版本,没有配置丰富的插图和妥善处理异体字。第二,方言俗语。他对元人戏曲的方言俗语及前人的注释作过比较认真的调查研究,又能把《西厢记》放在特定文化背景下审视,较好地解决了《西厢记》争论很多、解释不一的方言俗语问题,不足之处是没有用语体文表述,还有一些词语被遗漏或付之阙如。第三,作者。他通过考证作者生平、文本结构、作品风格,否定了所谓关汉卿作、关作王续、王作关续诸种臆说,把《西厢记》的著作权归在王实甫名下,廓清了长期以来笼罩于读者心头的关于《西厢记》作者的迷雾。第四,源流。他不仅撰写了很有影响的《从〈莺莺传〉到〈西厢记〉》,使唐至元崔、张故事的源流获得了清晰的展现,而且撰写了《从〈凤求凰〉到〈西厢记〉——兼谈如何评价古典文学中的爱情作品》,以崔、张故事为中心,向前追溯到《诗经》,向后延伸到《红楼梦》,使《西厢记》从更加纵深的层面与中国古典文学贯通起来,不足之处是没有进一步研究它的改编本、续改本和受它影响的新作。第五,评价。他认为《西厢记》是一部曾经为古今无数热爱自由的青年男女所喜欢的戏曲作品,也只有在这人民的时代,才被一致承认为古典文学里的伟大著作,还把《西厢记》所描写的爱情同人类生活的两性关系与一定历史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化联系起来,提高了《西厢记》的社会历史地位。因为他殚精竭虑般的揄扬和推广,王实甫《西厢记》不仅成为中国古典戏曲公认的经典,也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公认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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