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回答此问题,我们将从两方面看手论证:首先将论证,historicism并非波普尔的发明,它很可能是Historismus的异体字Historizismus对应的英文翻译;波普尔借助两个德语异体字的区分,在英文中引入了historicism与historism这对有区分的概念;其次将进一步论证,波普尔在historicism还未被英语世界视为Historismus的标准翻译之前大量使用它来指称其批判的理论,目的是将historicism塑造成马克斯·韦伯式的“理想型”,以免读者误将historicism当作historism来理解。
《历史主义的贫困》和《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等论著向我们展示出,波普尔明确区分了historicism与historism,historicism是指“历史预言论”,historism则往往与sociologism并列。在波普尔看来,historism与sociologism都强调知识和真理的相对性,即知识和真理依赖历史或社会。[104]就此而言,historism或可译作“历史决定论”,sociologism或可译作“社会决定论”。[105]在论及historism与sociologism的相似性时,波普尔经常提醒读者,他所批判的historicism与historism不是一回事,需要区别对待。据此推断,波普尔选择historicism而非historism来指称其批判的理论是刻意的举动。
德怀特·李、罗伯特·贝克以及阿兰·多纳甘(Alan Donagan)的研究表明,historism和historicism都可以表示“历史主义”,在二战之前,德语中更通行的Historismus一般被译作historism,但随看克罗齐所使用的“历史主义”(storicismo)以及波普尔所使用的historicism在英语世界广为人知,于是在二战后期,historicism逐渐取代historism成为Historismus的标准翻译,historism开始被边缘化,直至很少被人使用。[106]
上述研究都只涉及了英语世界中historism和historicism的起源,它们没有说明波普尔为什么会选择使用historicism而非英语世界当时更通行的historism,此外,它们没有留意到historicism与historism这对有区分的概念在德语中的起源。
德语中的Historizismus和Historismus也都可以表示“历史主义”。从19世纪末开始,Historimus一直处于支配地位,但偶尔也有学者使用Historizismus来表达Historismus之意,神学领域的马丁·客勒尔(Martin Kähler)就是如此[107],另外,Historizismus也见于胡塞尔的《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他在讨论“历史主义与世界观哲学”时就使用了Historizismus来表达“历史主义”。[108]在《历史主义的贫困》和《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波普尔都引述了胡塞尔的观点,由此可见,波普尔对胡塞尔并不陌生,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波普尔阅读了胡塞尔的德文原著(如《纯粹现象学通论》)。基于对胡塞尔著作的了解,波普尔极有可能将德语中Historizismus与Historismus之间的词形区分引入到英语世界并将其改造为historicism与historism之间的概念区分。
波普尔在其《自传》以及《历史主义的贫困》的“写作缘起”中声称,早在1919年他就萌发了批判historicism的思想,这一思想的主要轮廓在1935年就已经成型,1936年途径布鲁塞尔时,他在朋友家中宣读了“历史主义的贫困”。值得注意的是,波普尔当时是用德语写作和宣读自己的“历史主义的贫困”,因此,他到英国之后,曾试图将该文翻译成英文发表。[109]在用德语写作的那个版本中,波普尔究竟是使用Historismus还是Historizismus来指称他所批判的historicism,由于波普尔的大量书信和档案尚未出版,我们现在还不得而知,但如果在此德语版本中,他已经涉及了类似historicism与historism的区分,那他很可能使用了Historizismus来表示他所批判的historicism,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德语中将上述两个词形相似而含义不同的概念区分开。
接下来,我们还需要追问,波普尔为什么放弃德语中更通行的Historismus以及英语中更通行的historism,而选择Historizismus或historicism呢?按照常理,即便波普尔希望赋予“历史主义”概念完全不同的含义,他依然可以使用Historismus或historism,这样的例子在思想史上比比皆是。那他为什么要另辟蹊径,选择不太通行的Historizismus或historicism来指称其批判的理论呢?关于此问题,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波普尔有意为之的思想尝试。
在已公开出版的资料中,波普尔对为什么选择historicism来指称其批判的理论的说明仅见于《历史主义的贫困》的“导论”最后一段:
我打算先解释、然后才批判的那种理路,我称之为historicism。人们在讨论社会科学方法时常常遇到它;它未经批判性反思就经常被人应用,甚至被视为理所当然。我用historicism意指的东西将在本研究中详加阐述。在这里,我只消说我用historicism意指一种社会科学理路,它假定历史预言是社会科学的主要目的,通过揭示隐藏在历史演变之中的“节奏”“类型”“规律”和“趋势”就可以达成此目的。既然我确信这类历史主义方法学说从根本上说要对理论性社会科学(经济理论除外)令人不满的状态负责,所以我对这些学说的表述当然不会没有偏见。但我会努力做出一种有利于历史主义的申诉,以便我随后的批判有的放矢。我试图把historicism呈现为一种考虑周全和结构严密的哲学。而且我毫不犹豫地构思种种支持它的论证;就我所知,历史主义者自己还从来没有提出过这些论证。我希望,以这样的方式,我成功地建构了一种真正值得攻击的立场。或者说,我试图完善了一种经常被人提出、但也许从来没有被人以充分发展的形式提出的理论。这就是我为什么有意选择了一个人们不太熟悉的标签即historicism的原因。引入这个标签,我希望我将能避免单纯文字上的吹毛求疵,因为我希望不会有人被诱导去追问:这里所讨论的任何论证是否真正地、确切地或在本质上属于historicism,或者historicism一词真正的、确切的、本质的含义是什么?[110](www.xing528.com)
上述引文表明,波普尔是“有意”(deliberately)选择了historicism这个读者“不太熟悉”(somewhat unfamiliar)的“标签”(label)。波普尔到英国之后,在哈耶克的研讨班上宣读过《历史主义的贫困》,而且后来还将其翻译成英文发表,这其中都涉及在英语中选择某个合适的词来指称其批判的理论。当时波普尔的英文写作并不娴熟,按理他应该选择英语中更通行的historism来指称其批判的理论,而他并没有这样做,他有意选择了英语世界的读者不太熟悉的historicism一词,可见他此举隐含深意。
根据上下文,波普尔为了避免自己在批判historicism时带有明显的偏见,于是“试图完善了一种经常被人提出、但也许从来没有被人以充分发展的形式提出的理论”,因此他选择使用读者不太熟悉的historicism,这样就可以防止他们追问,“这里所讨论的任何论证是否真正地、确切地或在本质上属于historicism,或者historicism一词真正的、确切的、本质的含义是什么”。此处的论证清楚显示,波普尔选择historicism来指称其批判的理论,是希望读者认识到,他谈论的是某种新思想,但这种新思想却容易与读者熟知的historism混淆,正是基于这种考虑,他才选择了读者不太熟悉的historicism,让读者第一时间意识到他谈论的historicism不同于他们熟知的historism。
这里隐含了两层意思:第一,波普尔知道英语世界的读者熟知historism,他要刻意回避historism,目的是使自己的思想“陌生化”,唯有如此,人们才会重视其思想与historism的差别;第二,波普尔有意选择读者不太熟悉的historicism来指称其批判的理论,暗示了他所谓的historicism只是他所塑造的一种理想型。[111]
马克斯·韦伯在《社会科学方法论》中指出:理想型“是一个思想的图像,它不是历史实在或根本不是‘本来的’实在,它也几乎不是作为实在应该当作样本而被分门别类地归在其中的图式而起作用的,相反,它具有纯粹理想的界限概念的意义,为了阐明实在的经验内容中某些有意义的成分,实在要用这种界限概念来衡量,并与之进行比较”。[112]需要强调的是,对韦伯而言,理想型“不可能经验地存在于任何实在之中”,诸如“个人主义”“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重商主义”都是一种概念乌托邦。
在波普尔进入学术界时,理想型的运用已非常普遍。卡尔·曼海姆在分析特勒尔奇的历史哲学时就借鉴了韦伯的理想型学说。[113]德罗伊森对“唯物主义”的批判以及克罗齐对“语文学”的批判都脱离了这些概念原有的语境。[114]理想型学说与波普尔完善其批判的理论的做法如出一辙。根据该学说,波普尔所批判的historicism只是他的假想敌,现实中并不存在他所塑造的historicism,至少没有任何一个思想家曾经完整地提出过一套他称之为historicism的理论。鉴于historicism的假想性,波普尔才使用读者不太熟悉的historicism来指称其批判的理论,以免读者误将historicism当作historism并以他们熟知的historism来批评他所谓的historicism。
波普尔借鉴理想型学说是以免读者的误解,但事实上,在其著作出版之后,他还是遭遇了种种批评。有人指责波普尔所批判的historicism与梅尼克定义和分析的历史主义运动没有任何关系,也与狄尔泰及其后继者的新历史主义没有任何关系。[115]查尔斯·泰勒在《〈历史主义的贫困〉的贫困》一文中批评波普尔意义上的historicism“是一个被含混地曲解的稻草人”。[116]沃尔什则批评波普尔论述的反自然主义派和拥自然主义派无法统一,他举例说,克罗齐和柯林武德是反自然主义派,而不是拥自然主义派,孔德是拥自然主义派,而不是反自然主义派,波普尔将两派一概而论恐怕只因为这两派都是波普尔“讨厌”的对象。[117]
上述批评显示,波普尔虽然希望免遭误解,但最终却未能幸免。他试图借助理想型学说为自己辩护,无奈historism一词在当时更通行,读者很容易由historicism联想到historism。为此,人们不禁要问:既然波普尔希望将historicism与historism区分开,但为什么还要选择一个与historism的词形如此相似的historicism来指称其批判的理论呢?难不成波普尔既希望将historicism与historism区分开,又希望读者因二者词形相似而联想到它们之间存在某种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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