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德的外在目的论与康德的反思性的判断力

赫尔德的有机论和活力论导向了对自然的外在目的的认识，这也是康德对他的诟病之处。当赫尔德指责康德的《理念》剽窃了自己《思想》中的想法时，这就说明他们在历史哲学观点上还是有一些相似之处。这种相似之处主要在于一种目的论的总体框架。康德与赫尔德所言的历史，不仅是人类历史，也还包括自然史，而且从自然史到人类史是连贯的，人类史的开始不意味看历史的断裂，而是人类史本身就包含在自然史之中。历史是有目的的，从起初开始往后的发展都因循看某种目的的指引，这个目的可以归之于天意或神意，而历史将会是进步的。

虽然康德与赫尔德都持目的论原则，但却做了不同的运用。康德主要把它用在人类历史部分，认为人类的最终目的是达到完善的国家宪政；而赫尔德主要把它用在自然史部分，认为自然的目的就是人类的出现。康德的目的论原则主要是内在目的，即造物展开自己的内在禀赋；而赫尔德的目的论原则不仅有内在目的，还有外在目的，他把自然史视为物种的不断上升并直到人的出现。归根结底，他们的分歧就在于自然是否存在外在目的。康德在《思想》第一部的书评中表达了对外在目的的拒斥，但是没有过多讨论，只是提到反对赫尔德用外部目的来证明内在目的的做法。“评论者不得不承认：即便他愿意承认自然造物的那种连续递进连同其规则，亦即向人接近的规则，他也毕竟不能从自然的类比中看出这种推论。”^[114]赫尔德在《思想》中认为自然就是一切造物向人接近并直到人的形成，他试图以这个自然历程和毛虫变成蝴蝶作为类比，来证明人的灵魂不死，而且还会向更高级别继续发展。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把目的论纳入到“反思性的判断力”，表现为自然的合目的性，这是康德目的论的转变，也是他的历史哲学的重要转变。在“反思性的判断力”之下，目的论原则不是构成性的原则，而是调节性的原则。但要注意，康德在写作《理念》和《人类历史揣测的开端》时还没有提出《判断力批判》中的“反思性的判断力”这个概念，那么，康德的这两篇文章体现出来的目的论是不是符合“反思性的判断力”，也就是，“反思性的判断力”是不是康德给他之前的历史目的论找到了一个明确的概念术语？或者，它们与“反思性的判断力”存在偏差，也就是，康德的“反思性的判断力”放弃或修正了他此前的想法？

在《理念》这篇文章中，康德同时采取了两种路线，一种是自然法则，一种是目的论，而且目的论是自然法则发挥作用的途径。康德在开篇说：“意志的显像，即人的行动，毕竟与任何别的自然事件一样，都是按照普通的自然法则被规定的。”^[115]自由意志与必然性叠加在一起的结果便是人们在寻求自己的意图时也在不知不觉地依照自己所不知道的自然意图。而这个自然的意图就是实施一个隐秘计划，为的是实现完善的国家宪政。那么，实现完善的国家宪政正是属于自然的必然性法则，而这个法则是通过目的论，也就是造物的自然禀赋有朝一日会完全地合乎目的地展开来运作的。谁发现了人类历史的自然法则，谁就是和开普勒、牛顿同类的人物。在《理念》这篇文章中，完善的国家宪政是必然性的自然法则的结果，它就是一种客观规律。在《人类历史揣测的开端》中康德提出人类会不断向善进步，并鼓励人们接受“大自然本身”的感召，尽力作出自己的贡献^[116]，这里同样承认了自然规律。人只有顺应自然规律（国家宪政、向善），才能在历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声，这也是康德历史思想的现实考虑。此时的康德就与后来的黑格尔、马克思的历史理论非常相像，他们都提出了一种客观的历史进程，而人类历史的走向则必然符合这种进程。(www.xing528.com)

到了《判断力批判》，康德的目的论发展为“反思性的判断力”，而人类历史中的必然性的自然法则这样的说法却看不到了。这是康德的目的论和历史哲学的一次根本性的转变：历史过程中的目的不再具有客观规律性，而最多只是具有主观上的必然性。人永远只是自然目的链条的一个环节，而人又作为地球上唯一有知性、因为具有自己给自己建立任意目的的能力的存在者，他能够而且必然会把自己视作自然的终极目的，但这个终极目的根本不必到自然中去寻找。^[117]于是，康德就把人类历史的进程，不管是朝向完善的国家宪政的迈进，还是不断向善的进步，还是永久和平的逐步实现，不再视作普遍的自然规律，而是特殊的经验性规律。

在康德的思想世界里，历史一直处于必然与自由之间。写作《理念》时，康德还没有考虑沟通必然与自由的桥梁，于是历史就是自由意志的人们追逐自己的意图时不知不觉地遵循看必然性的自然法则。而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找到了那个桥梁，于是位于必然与自由之间的历史也被放置到这个桥梁，也就是“反思性的判断力”中。结果便是历史被放逐出自然的客观必然性，代之以自由意志的人们必然会意识到历史之目的的主观必然性。必然与自由的冲突不再体现在人类历史本身的过程，而是囚禁于人类的意识之中。那么，人类必然会意识到的这些特殊的经验性规律（而非普遍的自然规律）究竟符不符合自然的意图呢？答案是，自然没有对人类历史的进程做必然性的规定，历史没有任何客观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