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德的直观主义与活力论：德国现代史学探微

康德与赫尔德都认为对方脱离了经验，都认为对方是坏的意义上的形而上学家。这个分歧的根源并非对经验的界限认识不同，而是他们对经验本身的理解就不同。如果他们都自称是遵从经验的，那么就应该至少有一个人违背了经验，只要找出这个人，我们就能评价他们在这场争论中孰是孰非了。但情况并非如此。

康德和赫尔德都认为人的认识来源于经验，而且他们也都认为需要某些范畴来组织经验，让人们得以从经验中取得认识。不同的是，康德认为这些范畴是先于经验的，而赫尔德则认为这些范畴来源于经验。这些范畴是否来源于经验，就是康德与赫尔德在经验界限上的分歧。但是否有先验观念这个分歧并没有体现在他们的争论中，他们争论的是：赫尔德认为康德的思想中各种概念脱离了经验，而康德则认为赫尔德的活力论无法为经验所证实。而在赫尔德对康德的反对中，他深恶痛绝的那些概念绝大多数都不属于先验范畴，而是来自于经验，从经验中抽象出来的。赫尔德也承认它们来源于经验，但是它们却又脱离了经验，这些概念是对语言的滥用，概念越来越抽象，就离活生生的经验越来越远，以至于它们成了死的东西。赫尔德反对人们对经验的概括：“概括之无力，我的感受比任何人都深。”^[108]所以，赫尔德所推崇的经验，实际上只能是活生生的能够直观感受到的经验，这是一种直观主义的经验。

而康德对赫尔德的活力论的批评则是非常显然的，毕竟没有什么经验能够证实它，而且它还有相当的神秘主义色彩。但是在赫尔德的直观中，恰恰他就看到了有机论和活力论，他相信的是他的直觉，即使是面对其他人的非议，他也要坚持这种看法。赫尔德的直观不仅仅来自感官，而且还来自他的想象力。与其说赫尔德是一位彻底的经验主义者，不如说他是一个独断的直观主义者，他认为能够直观到的才是经验，抽象的东西不是经验。赫尔德相信自己是经验主义的，他也从经验主义的角度批判康德的先验，但他的经验主义实际上是一种直观主义。不过，赫尔德的直观与想象也是要得到经验的证实的，这体现出自然主义的态度，由于当时自然科学研究的状况，对于自然的理解还存在诸多的可能性。而赫尔德也是受到当时的自然科学把无法解释的事物性质归结为某种“力”的时尚的影响^[109]，这种对于我们来说颇为神秘的解释，在当时则的确是一种流行的假说。

1774年赫尔德在竞奖论文《论人类认识的认识与情感》中首次完整地提出了他的活力论的基本原则，他后来说这是他最好的作品，其主题非常重要以至于所有哲学都依赖看它。在这部为解决当时的身心关系问题的撰写的著作当中，他把身心关系看成既不是二元论，也不是还原论的，身体是一个活的有机体，这个理论的预设是身心不是不同种类的实体，而是同一个基本活力不同的组织程度和发展阶段。^[110]赫尔德的活力论是与既往的哲学问题互动的产物，而不是自己的独立判断。赫尔德也承认不清楚活力的内在性质，除了提出这个假说，无法对活力本身做任何解释；但从经验中我们知道活力产生的效果，所以假定活力的存在是正当的。1778年，他公开承认活力论就是通过类比得来的。^[111]通过这种类比，活力不仅存在于人身上，而且还是自然世界的基本形态。可见，赫尔德的直觉主义是一种联想式的直观主义。于是赫尔德思想中最矛盾也是最匪夷所思的地方浮现了出来，他承认活力是不可知的，但他同时又把活力作为自己思想的基石。很少有哪位思想家如此把玩一个连自己都承认不可知的概念。(www.xing528.com)

另外，由哈曼和赫尔德从语言角度对康德的批评值得注意。哈曼就认为，康德的二律背反不是理性的二律背反，而是语言上的二律背反。^[112]康德对类似的看法也不是没有回应，门德尔松在《晨课》中写到他倾向于把各个哲学学派的一切争执都解释为纯然的语词之争，或至少原初从语词之争中推导它们。康德在泛神论之争中批评了门德尔松的这种看法，他认为哲学中不休的争论绝不是语词之争，而是始终以关于事物的真正争论为基础的，因为人们在词义不统一的情况下察觉到误解时，会使用其他语词代替，于是语词的误会就会很少，而那些挖空心思玩词弄句的人反而让哲学蒙害。^[113]总之，康德认为哲学概念的语词不是空洞无物的。赫尔德走得更远，他认为理性通过语言获得，理性取决于语言，而康德笔下的那些高度抽象化的概念是对语言的滥用，这些语词指代的东西并不存在，所以讨论那些脱离了经验的概念没有意义，它们没有说明任何真理。哈曼和门德尔松认为哲学矛盾和争论是语言上的分歧，而赫尔德直接否认了高度抽象化的哲学语词的意义。赫尔德的这种批评并不涉及语言与思想的辨析，而是彻底的直观主义对抽象的哲学概念的本能反感。

我们已经提到，康德曾多次批评过直观主义的认识论。他认为这样做就是思想的闲逛者，鼓励人们不加深思熟虑就对事物做出判断。他还认为这种“彻悟”会导致迷信，从而让一大群人追随这些“宠儿”和“天才”，这样思想自由就不复存在了。也就是说，当赫尔德这样的人在行使思想自由时，人们的思想自由却有遭受损害的危险。同时，康德也十分清楚赫尔德对自己的指控，但他认为，普遍的东西并不都是纯粹抽象的，许多事物本身就是独立存在的具有普遍性的东西。在康德看来，赫尔德就把普遍的东西跟抽象的东西混为一谈了。赫尔德颇为极端地反对人们对经验的概括，这实际上禁绝了现代意义上的学术研究的可能性。

总之，赫尔德对康德是形而上学家的指控，是出于直观主义的本能，他所理解的经验是能够直观体验到的经验，而且还夹带看想象的色彩。在他那里，直观统领看经验，因为他自认为直观到了活力乃至上帝的神性，但这些对于其他人来说未必能为经验所证实，这也是康德对赫尔德的“超级形而上学家”指控之所在。但是要注意，赫尔德未必就是一个非理性主义者，赫尔德从未否认理性的作用，但它的确不是至高无上的，他认为理性必须在与经验相伴的情况下才能运行。在康德那里，理性必须符合经验，但它本身是一种独立的思辨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