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初夏的一个黎明,因徐世昌的举荐,留日归来的曹汝霖得以面见慈禧与光绪,进言宪政之道。在《曹汝霖一生之回忆》中,他详细记述了这次百年前的宪法讨论:
至仁寿殿,殿内漆黑,稍闭眼,才见偌大殿座,只有两只大蜡烛在御案上……太后正坐,皇帝坐左侧,太后问:听说日本国会里有党派时常有吵闹的事?对:是的。因为政党政见不同,故议起事来意见不能一致。……但临到大事,朝议定后,两党(宪友会与进步党)即团结起来,没有争论了。臣在日本时,适逢对俄开战问题,争得很厉害,后来开御前会议,日皇决定宣战,两党即一致主战,团结起来了。太后叹了一口气说:唉!咱们中国即坏在不能团结!对:以臣愚见,若是立了宪法,开了国会,即能团结。太后听了高声问道:怎么着!有了宪法国会,即可团结吗?答:臣以为团结要有一个中心,立了宪,上下都应照宪法行事,这就是立法的中心。开了国会,人民有选举权,选出的议员,都是有才能为人民所信服的人,这就是领导的中心。……政府与国会,互相为用,只要总理得人,能得国会拥护,国会是人民代表,政府与国会和衷共济,上下即能团结一致。[4]
叙事的关键在于某种机智,即知道什么时候恰到好处,而“如果叙事要有历史意义的话,那么就得与其背景相交织”。[5]曹汝霖的回忆既没有壮阔的气势,也无意寻求所谓历史的意义,但或许正是这样的片断使那些“丢失了的历史”从细节中涌现出来。曹汝霖此处的文本传达给我们的信息是,这次对话的焦点是围绕着立宪与“团结”的关系来进行的,有几个问题值得我们关注:其一,宪法首先是一个政治性的概念,而非法律概念。它是中国政治团结的中心,甚至可以说,宪法就是以一个以团结为中心的纲领性文件,它与限制权力的概念无涉。慈禧对立宪的忧虑在于“国会里有党派时常有吵闹”,而“咱们中国即坏在不能团结”。作为臣子的曹汝霖则认为“上下都照宪法行事”,便可团结。其二,皇权在宪法中的主导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因为日本的经验是取法德国重君权的宪法体制,而中国正是以日本为借鉴的对象。其三,对权力分立制衡的淡化或者说回避。政府与国会的关系是“和衷共济”,这样才能“上下团结一致”。其四,宪政改革以朝廷为主导,是自上而下进行的改革运动。政治参与的问题并不为上层统治者所关注。[6]其五,政治的基础仍然是传统的德治主义和精英主义模式。议会及选举制度并不是在西方的“民主”意义上被理解,而是“为人民所信服的人(选贤与能)”进入政治设立通道。(www.xing528.com)
宪法所提供的法律秩序如果要发生作用,还要依赖在政治和文化上统一的中国,而这个中国在本质上还是一个由“治者与被治者”构成的帝国。即使是当时新出现的观点,如国家乃是所有中国人共同的财产,也与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孔飞力(Philip A.Kuhn)针对这种观点的社会根源进行了分析。首先,在太平天国之乱后,在野精英加入了公共生活,创造了一个新的社群观念。其后,清朝的新政提供了一种新的方法,让人们可以在官僚体制之外取得权力和名位。[7]20世纪初,商人、乡绅、出身新式学堂的人以及回国的留学生,得以在新的国家中找到立足点;同时,地方组织也得以在地方自治计划中得到了相应的地位。孔飞力阐明的问题是,在这一社会转变过程中,地方士绅如何从乡土社会晋身到全国的层次,从而参与国家现代化的计划,但他无法解释君民融合一体观的独特魅力。事实上,革命派、立宪派、地方士绅,甚至于清廷官员,都共享一种现代民族国家融合一体的神秘观感。[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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