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曾说:五四时期“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150]。然而,散文的概念和文体规范在当时却十分模糊,以至于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序中无奈地表示:“我们的散文,只能约略的说……系除小说、戏剧之外的一种文体;至于要想以一语来道破内容,或以一个名字来说尽特点,却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情。”[151]这一方面说明散文这一文体本身的不好把握,另一方面也说明散文的这一概念以及文体规范有待探讨。“四大副刊”上曾出现过一些与散文这一概念相关的概念,比如随感录、杂感、美文、小品文、纯散文等,也有过一些理论探讨,虽未完全厘清这一概念,但毕竟为散文的文体建设做了一些有益的探索。
1.散文的概念及特征
(1)随感录·杂感·杂文
随感录这一名称出现在媒体上,最早始于《新青年》。《新青年》自1918年4月第4卷第4号上设立《随感录》栏目,专门刊发杂感短论。《新青年》之后,“李大钊、陈独秀主持的《每周评论》,李辛白主持的《新生活》,瞿秋白、郑振铎主持的《新社会》,邵力子主持的《民国日报》副刊《觉悟》等,都开辟了‘随感录’专栏”[152],而“师其意而不袭其名者,更是不胜枚举”[153],可见随感录在当时的流行。陈平原所说的“师其意而不袭其名者”,最突出的莫过于杂感,而且杂感这一称呼后来更为盛行,几乎取代了随感录这一名称。比如《觉悟》起初刊登杂文的栏目取名为“随感录”,但自1923年12月起,便将栏目名称改名为“杂感”。《晨报》副刊则自1921年10月起开辟了专门的杂感栏目。1924年《晨报》副刊一则广告上还专门提出:“杂感式文字的老祖宗,自然是‘新青年’上的随感录。”[154]而杂感实际上都是后来说的杂文。这一点在30年代已经有人意识到了,比如周木斋在《杂感》一文中指出:“现在叫做的杂文,就是过去叫做的杂感。虽然杂文的范围已经比较杂感要扩大些,不但是论说式的,并且有记叙式的了。但不管是什么,总之都先要有所感,所以叫做杂感。比较杂文,还觉要适当些。”[155]因此,随感录、杂感、杂文在文体规范上并没有实质上的不同。
“四大副刊”上似乎并未出现对杂感这一文体进行探讨的专门文章,倒是《晨报》副刊的一则广告对杂感这一文体的特征予以了描述:
杂感优于论文,因为他比论文更简洁、更明了;杂感优于文艺作品,因为文艺作品尚描写不尚批评,贵有结构而不务直捷,每不为普通人所了解;……杂感虽没有像文艺作品的细腻描写与精严结构,但自有他的简洁明了和真切等文艺价值——杂感也是一种的文艺。[156]
这一段话虽未能完全准确地道出杂感的文体特征,但它提出的“杂感也是一种的文艺”,“自有他的简洁明了和真切等文艺价值”,还是触及到了杂感这一文体的某些特质的。
(2)美文·纯散文·小品文
1919年4月,《学灯》上刊出了胡怀琛《美文之研究》一文。胡怀琛在文中提出了“美文者,文章含有优美状态者是也”[157]的论点,这可以说是美文最初的探索成果。1921年6月,周作人在《晨报》副刊发表《美文》一文,对美文进行了界定。文章提出:
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批评的,是学术性的,二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这里边又可以分出叙事与抒情,但也很多两者夹杂的。这种美文似乎在英语国民里最为发达……[158]
周作人这里的文体概念有点混乱,将艺术性的美文作为论文的子概念显然不合理,学术性的论文与艺术性的美文应属完全不同的文体。他认为美文“又可以分出叙事与抒情”是不错的,但他没有提到描写与议论这两个元素,英国的随笔中其实有不少议论的成分,或许正是因为美文中议论成分的存在,周作人将美文放在了论文的范畴中。
1923年6月,王统照在《晨报》副刊上发表《纯散文》一文。王统照并未对纯散文进行界定,只是提出了纯散文佳者不多的观点。王统照认为:“思想没有确切的根据”、“辞枝及各种语势不得有灵活的用法”、“太偏重理智的知识,没有文学上的趣味”、“没有对纯散文加以提倡”[159]等造成了纯散文的成就不高。王统照所说的纯散文,显然与胡怀琛、周作人的美文概念是一致的,都是指一种艺术性的散文。而王统照与周作人之所以撰写《纯散文》与《美文》,都是有感于艺术性散文的不够发达,因而撰文提倡。由此我们也可以见出“四大副刊”为艺术性散文所做的努力。
五四时期还出现了一个散文概念,那就是小品文。1922年8月,《学灯》上发表了化鲁的《中国的报纸文学》。文章将报纸上的文艺作品分为:诗歌、小品、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戏曲几大类。同时,文章指出:“小品文学往往是报纸文学的重要部分”,“所谓小品,是指sketch一类的轻松而又流动的作品,如杂感,见闻录,旅行记,讽刺文等都是”[160]。化鲁这里所说的小品文,实际上是指的散文。这与三十年代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用小品文来指称散文的用法是一致的。
但小品文在当时还有另一种用法,即将小品文等同于美文。比如李素伯就认为:“所谓艺术性的散文诗似的美文,实就是小品文。”[161]四大副刊的《觉悟》副刊上,自1923年9月后陆续开设《小品》或《小品文》栏目,但同时设置《杂感》,从刊登的文章看,《小品》或《小品文》栏目刊登的主要是艺术性的散文,即美文。
正如袁国兴在《文类误读与20世纪初期的中国文学转型》中所说的,“随感录”与“小品文”在中国现代散文发展初期是两种过渡性文体[162]。由于处于文体过渡阶段,概念上的模糊混乱也就不可避免。(www.xing528.com)
综上所述,议论性的散文在“四大副刊”上被称作随感录、杂感;艺术性的散文在“四大副刊”上被称作美文、纯散文、小品文。“四大副刊”上刊载了一些探讨这两类文体概念及特征的文章,虽说并未完全讨论清楚,但毕竟涉及了这两类散文的一些基本特质,为散文创作的繁荣提供了理论基础。
2.杂感与美文的创作
尽管文体概念不够明晰,但“四大副刊”上杂感与美文的创作还是很兴盛的,取得的成绩也不低。较之美文,杂感的成就更高,是“四大副刊”上最为重要的文体。“四大副刊”中除《觉悟》多年保留了《随感录》这一栏目,《晨报》副刊自1919年9月开辟《杂感·浪漫谈》之后,也始终保留了专门刊发杂感的栏目,或称《杂感·浪漫谈》,或称《杂感》,或称《杂谈》,或称《杂纂》。《学灯》副刊的《杂感》栏目不像《晨报》副刊与《觉悟》副刊那样固定,时有时无,刊发的文章较为有限,1924年1月后才固定下来。然而,《学灯》上的其他一些栏目如《青年俱乐部》、《讨论》等上面也发表一些类似杂感的文章。《京报副刊》不分栏,但它继承了《晨报》副刊的传统,杂感一直是它最重要的文体。
“四大副刊”上最著名的杂感作家无疑是鲁迅和周作人,他们代表着“五四”杂感的最高成就。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这样评价鲁迅和周作人:
鲁迅的文体简练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铁杀人,一刀见血。重要之点,抓住了之后,只消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主题道破……次要之点,或者也一样的重要,但不能使敌人致命之点,他是一概轻轻放过,由它去而不问的。与此相反,周作人的文体,又来得舒徐自在,信笔所至,初看似乎散漫支离,过于繁琐!但仔细一读,却觉得他的漫谈,句句含有分量,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对,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读完之后,还想翻转来从头再读的。……
两人文章里的幽默味,也各有不同的色彩:鲁迅的是辛辣干脆,全近讽刺,周作人的是湛然和蔼,出诸反语。[163]
如果我们读《晨报》副刊与《京报副刊》上鲁迅、周作人的杂感,对郁达夫的这段评语会有更深切的感受和共鸣,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二人的杂感在两副刊上数量多,能为我们提供大量的范本,而且因为他们二人的杂感常常共时性地出现于这两副刊上。比如在与“学衡派”的论战中,周作人的《〈评尝试集〉匡谬》与鲁迅的《估“学衡”》同为《晨报》副刊上最有分量的文章,但风格却绝然不同。周作人的《〈评尝试集〉匡谬》发表后,胡适在当天的日记中充分肯定周作人的这篇文章。鲁迅在《估“学衡”》开篇却“诧异天下竟有这样迂拘的老先生,竟不知世故到这地步,还来和《学衡》诸公谈学理”[164]。鲁迅说的是反话,但也不全是反话,他是不会像周作人那样一一理论的,抓住“学衡派”的几个错处(其他一概轻轻放过),三言两语就致人于死地。
杂感一栏可说是《晨报》副刊的品牌栏目,除了鲁迅、周作人这两位大家,《晨报》副刊上撰写杂感较多的还有孙伏园、江绍原、甘蛰仙、吴稚晖等人,偶尔露面的作家则不计其数。总的来看,《晨报》副刊上的杂感虽也触及一些现实问题,比如女子参政问题、抵制日货问题、教育问题等,但更多的指向思想文化领域的批判,《觉悟》副刊、《京报副刊》上的杂感则更多的指向社会现实。
《觉悟》是“四大副刊”中现实关怀最为浓厚的一个副刊,这也体现在它的杂感上。教育问题、女子问题、劳工问题是其杂感涉及最多的几个问题,现实的战斗性是其杂感最突出的特色。《觉悟·随感录》的撰稿人不像《晨报》副刊那样广泛,主编邵力子常常是亲力亲为,撰写了大量杂感。此外,刘大白、施存统也是两位得力的干将。
《京报副刊》原是对孙伏园时期《晨报》副刊的继承,但它创刊之时,无论是政治环境还是文化环境都大大恶化了,因而《京报副刊》上杂感的现实性有所增强,“闲话之争”、“三一八”惨案的义愤,等等,使得《京报副刊》的杂感有了更多的现实感。《学灯》由于较为偏重学术,刊发的杂感数量较少。
周作人说:报纸“因为每日出版,适宜于发表杂感短文,比月刊周刊便利得多,写文章的人自然也多起来了”[165]。这话不错,作为报纸,副刊的版面有限,但由于天天出,用稿量还是很大,特别适宜于发表杂感。因此,《晨报》副刊、《觉悟》副刊的杂感栏目一直是作为品牌栏目来经营的,《京报副刊》也以此为特色,《晨报》副刊还将有价值的杂感选辑成册出版。
美文创作“四大副刊”上不仅在兴盛程度上不如杂感,在时间上也晚于杂感,因此才有周作人、王统照的大力提倡。“四大副刊”上涌现了不少著名的美文作家,比如周作人、冰心、徐志摩、叶圣陶、俞平伯、王统照、朱自清、庐隐、石评梅、陈学昭,等等。其中以周作人、冰心、徐志摩、叶圣陶在这一时期成就最高。
周作人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了不少美文,像《山中杂信》、《北京的茶食》、《故乡的野菜》等都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精品。许志英在《论周作人早期散文的艺术成就》中这样评价周作人:“周作人对现代散文发展的一个重要贡献是:打破‘美文必须用文言’的迷信。”[166]也就是说周作人对于美文的提倡与身体力行,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冰心、徐志摩在《晨报》副刊上也发表了不少美文,冰心的《寄小读者》、《往事》、《山中杂记》,徐志摩的《印度洋上的秋思》、《我的祖母之死》、《我所知道的康桥》等,也是不可多得的美文。周作人曾说:徐志摩与冰心的美文“仿佛是鸭儿梨的样子,流丽轻脆,在白话的基本上加入古文方言欧化种种成份,使引车卖浆之徒的话进而为一种富有表现力的文章,这就是单从文体变迁上讲也是很大的一个贡献了”[167]。叶圣陶的散文主要发表在《晨报》副刊与《学灯》上,数量虽不多,但十分独特,如郁达夫所说:“他所特有的风致,却早在短短的几篇文字里具备了。”[168]
因此,无论对于议论性散文还是艺术性散文的发展,“四大副刊”都是有功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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