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第一卷是有高度学术性的巨著,把它拿来在这样一本通俗传记里作简略介绍,既要讲得平易好懂,又要不以文害意,实在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作者只能恳请读者,如果不是抱着游戏的心情,而是真正想弄清一些东西,就一定要去读《资本论》原著。任何“入门”“导读”“辅导材料”“画传”之类的东西,统统不免要把原作搞得简单化或者庸俗化,有时甚至可能是“误导”。在我们这个盛行文化“快餐”的时代,《资本论》第一卷法文版序言(1872年)中的一句名言仍具有特殊的意义:“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9]
《资本论》第一卷的研究对象是“资本的生产过程”,它的核心任务是揭示资本家发财致富的根本秘密。马克思解决这个任务的方法跟他以前的资本主义批判家们全然不同。那些人都求助于欺骗、盗窃、掠夺之类的原因,说到底只是对资本主义作了道德谴责而不是经济分析,马克思却是从前辈经济学家所达到的最高学术成就——劳动价值论出发,从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逻辑中一步步解答问题。在他这里,资本家根本不需要施用欺诈,而是完全立足于契约、合同和法律,就能稳获利润,发财致富。
全书一开始就十分细致深入地研究了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已经研究过的问题:商品与货币。商品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最基本最单纯的元素。任何商品都具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前者指它的特殊有用性,是在使用或消费中得到实现的,后者则表现为不同使用价值相交换时的量的关系或比例。同一商品在与别的各种商品交换时会有极不相同的比例关系,这就表明,交换价值只可能是隐藏在它背后的某种内容的表现形式,这个某种内容不是别的,正是价值——商品的价值,它是凝聚在商品中的、抽去了劳动的各种具体形式的抽象的人类劳动。
《资本论》第一卷,1867年汉堡第一版
发现商品价值取决于生产它们所耗费的社会劳动,价值量取决于劳动时间,这一功劳属于马克思以前的英国古典经济学。但马克思把劳动价值论大大向前发展了,特别是提出了商品劳动二重性这个“理解政治经济学的枢纽”[10],从而使得劳动价值论成了马克思全部经济学说始终围绕的核心。所谓商品劳动的二重性,是指商品劳动同时具有生产特定使用价值的有用性和抽去一切具体差别的抽象性。这种二重性的对立,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会在生产力的变化中表现出来:生产力的提高或降低只会影响到有用劳动,但丝毫也不影响表现为价值的劳动。
马克思认为,生产使用价值的劳动,是不以一切社会形态为转移的人类生存条件,而劳动表现为价值,却体现着一个特殊的社会形态,它是商品生产条件下社会总劳动借以实现自身分配和调节的特殊方式。他曾经指出,任何社会生产都必须关心社会总劳动在不同用途的劳动之间的正常分配,但当社会总生产分割为许多彼此独立的单个生产时,社会总劳动的调节就必须在商品生产者的交换中,通过转化为价值来曲折迂回地实现。在这种情况下,商品的价值规律“作为起调节作用的自然规律强制地为自己开辟道路,就像房屋倒在人的头上时重力定律强制地为自己开辟道路一样”[11]。这种外部作用反映在人们的头脑中,就表现为商品拜物教,即把本来属于人的社会关系当作物的神秘关系去崇拜。
在最简单的商品交换中,已经可以看到货币的起源。当一种商品与另一种商品交换时,另一种商品就是它的价值表现材料,是它的等价物。随着商品交换范围的扩大,充当一般等价物的商品越来越历史地固定在一种特殊商品身上,这就是作为货币的黄金。“因此,简单的商品形式是货币形式的胚胎。”[12]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建立了自己的货币和商品流通学说,他详细地研究了货币的各种职能,从价值尺度直到世界货币。这些分析,被公认为具有经典意义。应当看到,对以货币为媒介的商品流通过程的复杂矛盾的分析,已经包含了对资本主义商品流通过程的分析的要点。当然,马克思同时也很清楚地知道,商品生产绝不等同于资本主义生产,“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是极不相同的生产方式都具有的现象,尽管它们在范围和作用方面各不相同”[13]。
商品流通是资本的起点,作为商品流通最后产物的货币是资本最初的表现形式。那么,货币是怎样转化为资本的呢?马克思详细研究了这个问题。作为资本的货币与作为货币的货币的不同处在于,它能在循环过程中转为更多的货币。换句话说,它能实现价值增值,得到一个超过原价值的余额,即剩余价值。这种价值增值,不能用贱买贵卖、商业欺诈或特权之类的现象去说明,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价值总额并没有增加。价值增值只能在价值规律的基础上去说明,这就是马克思给自己提出的条件。他确实严格依据自己的条件解答了这个关键的问题:剩余价值之所以能够产生,是由于货币所有者在市场上找到了一种特殊的商品,它就是劳动力,它是剩余价值的泉源。
在阐述劳动力的买卖时,马克思始终如一地遵循着劳动价值论。劳动力同别的商品一样,也有自己的价值,那是由生产和再生产它所必需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所决定的。货币所有者一旦在市场上购买了劳动力,他就获得了这种特殊商品的使用价值。而对劳动力的消费就是劳动过程,由此产生的价值是完全归属于货币所有者——现在的资本家的。劳动力在使用中所创造出的大于它自身价值的价值,便成为资本家无偿占有的剩余价值。“作为劳动过程和价值增值过程的统一,生产过程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是商品生产的资本主义形式”[14]。
马克思就这样说明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秘密。他证明,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都是建立在资本家无偿占有工人的剩余劳动之上的。这是一种剥削和榨取,但马克思并不把这种剥削和榨取简单归结为非道德非正义,而是看成一系列历史经济运动的必然结果。在论原始积累那一章里,马克思详尽阐述了历史是怎样形成这样一些条件的:一边是货币、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所有者,另一边是除了自己劳动力之外一无所有的自由劳动者,正是这些条件造就了西欧资本主义,使得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成为从资产阶级社会的观点看来是极其自然合理的事情。(www.xing528.com)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紧紧扣住剩余价值这个中心问题,对它做了令人叹服的研究。他按照资本的不同组成部分在价值增值过程中所执行的不同职能,把资本划分为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两个部分。不变资本是用在生产资料即原料、辅助材料、劳动资料上面的那部分资本,它在生产过程中不改变自己的价值量,而只是把自己转移到新产品的价值里去;可变资本是变为劳动力的那部分资本,它再生产出自己的等价物和超过这个等价物而形成的剩余价值。从此出发,马克思对绝对剩余价值生产和相对剩余价值生产展开了既宏大无比又精细入微的理论的和历史的考察。他把通过延长工作日而生产的剩余价值,称作绝对剩余价值,把通过缩短必要劳动时间、从而降低劳动力的价值而生产的剩余价值,称作相对剩余价值。他以锐利的眼光看出,这两种生产在近代以来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史上具有决定性意义。前一种生产引起资本家与雇佣工人之间围绕工作日的长期斗争:资本家力图把工作日延长到最大极限,工人则要把工作日限制在合乎人的生理需要和多少符合于人的道德尊严的界限内,这种阶级斗争在英国最后结出了十小时工作日的果实。马克思对工人的这一胜利,早在《资本论》之前就作过极高的评价。后一种剩余价值的生产要求尽可能地提高劳动生产率,从而就要求不断对生产的技术条件和管理条件进行革新。马克思详细地考察了协作、分工和工场手工业、机器和大工业,考察了这些变革对资本家和工人的影响,以及在经济、社会、技术和立法等方面引起的变化。这些章节不仅包含着极精辟的理论分析,而且因穿插了大量的历史叙述从而显得有血有肉。
马克思(1867年4月于汉诺威)
马克思依据剩余价值学说提出了自己的工资理论。他进一步证明,劳动是价值的实体和内在尺度,但是它本身没有价值。古典政治经济学曾迷惑在“劳动的价值”这个虚假的说法中,从而陷入了无法摆脱的矛盾和混乱。工人事实上出卖的是自己的劳动力,工资便是支付给他的劳动力的价格。但是劳动力的价值和价格转化为工资形式,掩盖了资本主义的现实关系,造成了劳动具有价值和价格的假象,由此产生了“工人和资本家的一切法权观念,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切神秘性,这一生产方式所产生的一切自由幻觉,庸俗经济学的一切辩护遁词”[15]。马克思对计时工资和计件工资这两种基本的工资形式进行了论述,详细地考察了它们对工人阶级的各种影响。
剩余价值的生产必须持续不断地进行,剩余价值要不断地再转化为资本。对于这个“资本积累”的过程,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最后一篇中进行了详尽透彻的研究。生产出来的剩余价值,除了被资本家消费掉的部分外,其余部分要转化为资本,推动更大规模的剩余价值生产。在这个过程中,全部预付资本,不管它的来源如何,都转化为积累资本或资本化的剩余价值,原预付资本与直接积累的资本即重新转化为资本的剩余价值或剩余产品相比,总是一个近于消失的量。商品生产所有权规律在这个规模扩大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通过它本身内在的、不可避免的辩证法转变为自己的直接对立物,转变为资本主义的占有规律。现在,等价交换的关系已仅仅成为流通过程的一种表面现象,成为一种与内容本身无关并只能使它神秘化的形式,实质情况是,资本家用他不付等价物而占有的别人的已经物化的劳动的一部分,来不断换取更大量的别人的活劳动。所有权对于资本家来说,表现为占有别人无酬劳动或产品的权利,对于工人来说,则表现为不能占有自己的产品。在这里,马克思驳斥了为资本辩护的庸俗经济学家的“节欲说”。
《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一章,是关于资本增长对工人阶级命运的影响的一项全面研究。在这个研究中,资本的构成和它在积累过程进行中所起的变化是最重要的因素。马克思对这些变化引起的各种情况都做了分析。当资本构成不变,也就是说,一定量的生产资料或不变资本始终需要同量劳动力时,对劳动的需求和工人的生存基金会按照资本增长的比例而增长,而且资本增长得越快,它们也增长得越快。这时候,资本的积累需要会因为新的市场、新的投资领域的开辟等而超过劳动力或工人人数的增加,对工人的需求这时能够超过工人的供给,这便会引起工资的提高。这是对工人最有利的积累条件,工人自己所生产的、日益增加的并且越来越多地转化为追加资本的剩余产品中,会有较大份额以支付手段的形式流回到工人手中,使他们能够扩大自己的享受范围,有较多的衣服、家具等消费资料,并且能积蓄起小笔货币准备金。但是,所有这些生活上的改善都不会消除雇佣工人的从属关系和对他们的剥削,雇佣工人仍必须不断地提供一定数量的无酬劳动。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积累规律绝不允许劳动剥削程度的任何降低或劳动价格的任何提高有可能严重地危及资本关系的不断再生产和它的规模不断扩大的再生产,它会自行地把工资的提高限制在一定的界限内。
但是,马克思指出,资本的构成是在资本积累过程中不断发生着变化的。社会劳动生产率的增长,使得用较少量的劳动就能推动较多量的机器和原料,这导致资本的可变部分比起不变部分相对减少了。由此必然引起对劳动人手的需求的减少,于是形成了一个相对过剩的人口,即马克思所称的产业后备军。他对这支产业后备军的发展变化及其各种存在形式以及对整个工人阶级的影响等,都做了出色分析。
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积累使得生产力的提高和进步成了进一步压榨和控制工人的手段。劳动生产力越高,工人就业的压力就越大,他们的生存条件就越没有保障。工人畸形发展,成为局部的人,被贬低为机器的附属品……“不管工人的报酬高低如何,工人的状况必然随着资本的积累而恶化。最后,使相对过剩人口或产业后备军同积累的规模和能力始终保持平衡的规律把工人钉在资本上,比赫菲斯托斯的楔子把普罗米修斯钉在岩石上钉得还要牢。这一规律制约着同资本积累相适应的贫困积累。因此,在一极是财富的积累,同时在另一极,即在把自己的产品作为资本来生产的阶级方面,是贫困、劳动折磨、受奴役、无知、粗野和道德堕落的积累。”[16]
对资本主义积累和原始积累作了全面考察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积累的历史趋势提出了总结性的看法。资本的原始积累,是把个人的、分散的生产资料转变成社会的积聚的生产资料,是用“剥削他人但形式上是自由的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代替先前的个人所有制。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一旦站稳脚跟,生产力的进一步社会化就会使得对私有者的进一步剥夺采取新的形式。“现在要剥夺的已经不再是独立经营的劳动者,而是剥削许多工人的资本家了。”马克思认为,这种剥夺是通过资本主义生产本身的内在规律的作用,即通过资本的集中进行的。生产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不断增长,劳动协作日益发展,科学日益被自觉地应用于技术方面,土地日益被有计划地利用,劳动资料日益转化为只能共同使用的劳动资料……随着那些掠夺和垄断,这一转化过程中获取全部利益的资本巨头不断减少,贫困、压迫、奴役、退化和剥削的程度不断加深,同时,日益壮大的、由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本身的机构所训练、联合和组织起来的工人阶级的反抗也不断增长。资本的垄断成了与这种垄断一起并在这种垄断之下繁盛起来的生产方式的桎梏。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响了,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
马克思在作了以上所有这些论证后,把从资本主义私有制代替个人所有制再到随后它本身又被更高的所有制形式所代替的过程,称为“否定之否定”的过程。这种更高的所有制,在马克思看来是“在协作和对土地及靠劳动本身生产的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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