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7年11月下旬,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比利时海岸城市奥斯坦德会合,然后渡过海峡一起到伦敦去,参加共产主义者同盟的第二次代表大会。
这是一次不平常的大会,将要讨论和制定同盟的纲领。伦敦的中央委员会成员沙佩尔、莫尔、鲍威尔等都要求马克思务必到会。马克思是作为布鲁塞尔区部的代表前去的,恩格斯则是巴黎区部的代表。
大会是在1847年11月29日开幕的,德、英、法、比、瑞士来的代表汇聚一堂。会上,沙佩尔这位老革命家当选为主席。马克思、恩格斯两人是十分引人注目的人物,他们在理论上的深刻、学识上的渊博,是其他任何人所无法企及的,因而自然受到人们的敬佩。一位与会者后来写下了对他们当时形象的回忆:
马克思当时还很年轻,约莫二十八岁的样子,但是他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中等身材,结实有力,肩宽额高,满头密密的黑发,目光炯炯,能洞察一切。就在那时他的尖刻的讽刺已足以使他的论敌丧胆了。马克思是天才的人民领袖。他发表的演说简洁而有条理,逻辑性很强;他决不浪费笔墨,一字一句都有深刻的含义,都是整个论据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在马克思身上嗅不到一点空想家的气息。我对魏特林时期的共产主义和《共产党宣言》的共产主义之间的差别了解得越深刻,就越明确地感到马克思是成熟的社会主义思想的代表。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是马克思的精神上的兄弟,一望而知是典型的日耳曼人。他体格匀称,动作灵敏,有金黄色的头发和漂亮的胡子。他不大像一个学者,倒像一个年轻有为的近卫军上尉。[21]
在这次大会上,就理论到具体策略问题都展开了热烈讨论。其中最重要的是纲领问题。上次大会后,作为纲领草案的恩格斯写的《共产主义信条》分发给了各支部讨论,恩格斯吸取各种有益意见,在《共产主义信条》基础上做了修改补充,写成了25条问答体裁的《共产主义原理》,对共产主义的理论、目标、策略等做了详尽的回答。但是,恩格斯对自己的这份原理仍不满足,主要是对当时工人团体中流行的那种问答体不满意。他认为,要制定一份向世界庄严宣告自己党的世界观和宗旨的纲领,沿用传统的问答体是不合适的。因此,还在这次大会召开前,恩格斯就向马克思建议过,由他们两人合写一份新的纲领,称作“共产主义宣言”。马克思接受了这个建议。
大会经过认真讨论,同意他俩的意见,决定委托马克思和恩格斯尽快写出“宣言”。
马克思和恩格斯从伦敦返回后,尽管时间紧促、百事缠身,但还是极其审慎认真地对待《共产党宣言》的写作。马克思大概在《共产党宣言》的写作中起了主要的作用。可能是由于马克思一贯的认真态度使别人不耐烦了,其间同盟的中央委员会从伦敦曾几次催促马克思尽快完成这项工作,甚至威胁说要是不能如期写完,就将对他“采取措施”。
《共产党宣言》手稿中的一页。最上面两行是燕妮·马克思的手迹。
然而用不着“采取措施”。1848年1月底,《共产党宣言》定稿寄往伦敦,在一个小印刷所里刊印,由沙佩尔担任校对。2月,它以23页单行本发行,立即分发到各个国家的同盟盟员手里,1848年革命期间又重印了好几次,并在几种报刊上连载过。在《共产党宣言》的开头,马克思和恩格斯预告说,《共产党宣言》将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弗拉芒文和丹麦文公布于世,但后来的实际情况有所不同。1848年它被人翻译成瑞典文,1850年被部分翻译成英文出版,法文、波兰文等译本据说也都准备好了,但现在已知都未能及时出版。到了19世纪60年代之后,随着欧洲工人运动的高涨,《共产党宣言》才迎来了自己传播史上的第一个高潮。德文本一版再版,俄文、法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意大利文、波兰文、丹麦文、罗马尼亚文、保加利亚文……各种译本纷纷问世。到了19世纪末,《共产党宣言》几乎已经有了一切欧美主要文字的译本。20世纪以来,尽管时光推移,岁月流逝,世界发生了巨大变化,但《共产党宣言》不但没有被遗忘,反而在更广大的范围内流传了。它到处被翻印、被翻译,被作为非法的或合法的文件传播。它成了人类思想史上最重要的著作之一。
《共产党宣言》无论从形式上还是内容上看,都具有高度独创性。大气磅礴的语言,充满历史感的分析,环环紧扣的逻辑,凝练的结论,所有这些,使《共产党宣言》像一座用坚实的大理石筑起的纪念碑,上面雕刻着庄严优美的纹饰。
《共产党宣言》用一句论战性的语言开头:
《共产党宣言》德文第一版封面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
……
现在是共产党人向全世界公开说明自己的观点、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意图并且拿党自己的宣言来反驳关于共产主义幽灵的神话的时候了。[22]
正像弗兰茨·梅林所说,《共产党宣言》中所包含的思想,都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们以前的著作中表述过的。但是,《共产党宣言》以简洁浓缩的叙述,把他们的世界观和政治宗旨完整地展现出来了。这便使得《共产党宣言》的每一章每一节每一段都非常紧凑,足可以发展成许多大文章和大书。我们在这儿只能把它的主要线索描述一下。
《共产党宣言》对过去的历史作了一个总结,尤其侧重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总结。它首先讲述了随着近代工业生产力的增长,资产阶级怎样发展起来,怎样在反对中世纪反动势力的压迫中步步成长,取得自己经济的和政治的成就。《共产党宣言》公正地承认:“资产阶级在历史上曾经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23]资产阶级破坏了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改变了一切过去的社会关系、观念和见解;它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成为世界性的,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入世界文明;它使乡村屈从于城市,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国家,使东方从属于西方;它日甚一日地消灭生产资料、财产和人口的分散状态,使财产和生产资料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它在过去不到100年里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它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奇迹。
然而,《共产党宣言》断言:“这个曾经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现在像一个魔法师一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了。”[24]现代生产力的巨大发展,使得资产阶级的关系已经太过狭窄,不再能容纳它本身所创造的财富了;生产力已经受到这种关系的阻碍,资产阶级用来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现在却对准资产阶级自己了。
与此同时,资本主义产生了现代的工人即无产者。无产阶级是随着资本的发展而发展的,他们像商品一样把自己零星出卖。由于机器的推广和分工的发展,工人变成了机器的单纯附属品,成为资本的劳动工具。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是和它的存在同时开始的。起初这种斗争是分散的、个别的,随着无产阶级人数和力量的增长,他们同资产者的斗争愈来愈具有阶级冲突的性质。无产阶级由于自身的地位,他们必然地起来进行斗争,这个斗争又将在最后转变为公开的革命——无产阶级用暴力推翻资产阶级而建立自己的统治。
《共产党宣言》接下去讲述了共产主义政党的性质和任务。共产党人不是同其他工人政党相对立的特殊政党,他们是各国工人政党中最坚决的和最先进的部分。他们的理论原理不是以这个或那个世界改革家所发明或发现的思想、原则为根据,而是以现存的阶级斗争、我们眼前的历史运动的真实关系为根据。共产党人的理论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消灭私有制[25]。《共产党宣言》驳斥了各种各样对共产党人宗旨的责难或误解,陈述了无产阶级革命的最近的政治目标和一些具体措施,然后指出,随着这些措施的实施,随着社会发展,阶级差别将消失,公众的权力将失去政治性质,无产阶级在消灭了阶级对立和阶级本身存在条件的同时,也就消灭了自己这个阶级的统治:
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26](www.xing528.com)
《共产党宣言》用整个第三章分析批判了流行于西欧的各种社会主义思潮和共产主义思潮。
马克思和恩格斯最厌恶的是“反动的社会主义”。归入这种社会主义的,有以下三种社会主义:
“封建的社会主义”。这种社会主义是法国和英国的贵族的作品,是被资产阶级打败了的贵族们用来反对资产阶级的文字斗争。它“半是挽歌,半是谤文;半是过去的回音,半是未来的恫吓”。它固然有时可以尖刻辛辣地“刺中资产阶级的心”,但它的真实目的却在于使历史退回到封建贵族时代。
“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它反映着在工业化发展中苟延残喘、日益失去自己独立地位的小资产阶级和小农的愿望和意识,“从小资产阶级的立场出发替工人说话”。这种社会主义可以非常精确地分析现代生产关系的矛盾,但是它企图恢复旧的生产资料、交换手段和旧的所有制关系。它是反动的、空想的。
“德国的或‘真正的’社会主义”。“德国的哲学家、半哲学家和才子们”贪婪地抓住法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文献,却全然忘记了,这些文献是在资产阶级社会已发展了的条件下才产生的。“真正的社会主义”的做法是,把这些文献简单地搬用到资产阶级尚未发展、尚未取得统治的德国,用以诅咒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诅咒代议制国家,诅咒资产阶级竞争、资产阶级的出版自由、资产阶级的法、资产阶级的自由和平等,其结果,就使自己变成了“政府对付德国资产阶级的武器”,成了一种反动的、“卑鄙龌龊的、令人萎靡的文献”。
马克思写的《共产党宣言》第三章计划草稿
由此可见,马克思和恩格斯作为资本主义的批判者,完全是站立在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上的。他们批判和否定资本主义,是因为他们认定,资本主义为社会进步的下一阶段创造了物质的和文化的条件,因此在历史上必然地要让位给更高的社会形态了。但如果历史还没有发展到这样的高度,那时借社会主义之名目以诅咒资本主义进步的做法,就都是反动的,因为它们都是有意无意地企图把历史拉回到资本主义以前的时代。《共产党宣言》中的这些论述,后来没有受到人们的充分注意。各式各样的“反动的社会主义”,仍然以不同的方式一再登场,层出不穷。因此,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这些尖锐批判,如今仍然具有很大的意义。
《共产党宣言》批判的另一种思潮,是“保守的或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这种社会主义想要消除资产阶级社会的弊病,以便保障资产阶级社会的生存,它企图通过改良的方式来改善资产阶级社会,而根本不想通过革命途径消灭资产阶级生产关系。在《共产党宣言》看来,这种社会主义起的是一种安慰无产阶级的作用。
“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共产党宣言》略述了空想社会主义的发展。早期空想社会主义就其内容来说是反动的,它倡导禁欲主义和粗陋的平均主义。圣西门、傅立叶、欧文等人的理论看到了阶级对立和社会的弊病,但由于它们是在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还未发展的时期产生的,所以,它们看不到无产阶级的历史主动性,而只是把它看作一个受苦的阶级。这些理论家们因而只有用他们自己设计出来的社会规划来代替现实的阶级斗争。这些理论家的思想提供了启发工人觉悟的极为宝贵的材料,但它们本身却不能不是空想的,它们的意义是同历史的发展成反比的。
《共产党宣言》最后一章简洁地为共产主义者的任务勾画了一个轮廓:他们为工人阶级最近的目的和利益而斗争,但是他们在当前的运动中同时代表运动的未来。他们到处都支持一切反对现存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的革命运动。当资产阶级反对封建所有制和专制君主制时,他们支持资产阶级;当资产阶级占据统治时,他们帮助工人利用资产阶级统治所必然带来的社会的和政治的条件,进行反对资产阶级本身的斗争。最后的目的是达到无产阶级革命。
《共产党宣言》用激昂有力的号召作为结尾:“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共产党宣言》是大手笔,但它仍然要接受历史的考验。它的两位作者在1872年德文版序言中就提出:它的有些地方已经过时了,如果不是考虑到它是一个历史文件,本来是可以做一些修改或补充的。现在人们要问:《共产党宣言》发表将近170年来,飞跃迈进的世界历史,急剧变迁的人类社会,使得今天的一切条件已经大大不同于1848年那个时代了,今天的人们应该怎样看《共产党宣言》?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回避它就等于回避历史和现实,也就等于对《共产党宣言》的不尊重。
今天,确实应该承认,《共产党宣言》的若干重大预测没有成为现实,它的一些主要结论已经过时。在世界范围内,资本主义至今仍保持着强劲的生命力,西方工人阶级并没有成为资本主义制度的“掘墓人”,反而逐渐失去了19世纪的革命性,愈来愈被他们生活在其中的社会所同化了。而东方一些落后国家在20世纪上半期举起了社会主义革命的旗帜,并宣布它们建立起了社会主义社会,但若拿这些社会与《共产党宣言》所预言的“自由人联合体”相比,不能不承认其间有巨大的本质性的差别。总之,实际的世界历史进程与《共产党宣言》的预测出现了明显的差距。《共产党宣言》所遇到的种种责难,也正是由于这些情况产生的。
但我们觉得,所有这些事实还不足以否定《共产党宣言》的基本思想。我们今天仍然可以说:《共产党宣言》中所贯彻的一般基本方法总体说来还是正确的。
关键在于,贯穿在《共产党宣言》中的基本思想是唯物史观。这个历史观要求以生产力发展的客观需要而不是平等正义之类的道德信条为出发点,去考察社会形态的变化和未来的发展方向。把这个思想再简单化通俗化一点,就是凡能够保证人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发展进步的社会,就有存在的必然性,反之,就必然要灭亡。这个方法在我们看来仍然是有效的,仍然是分析《共产党宣言》以来的历史进程的基本依据。
由此观之,《共产党宣言》对资本主义灭亡的宣判至今并未实现,根源不在别的,正在于西方资本主义虽然历经危机和灾难,但它具有强大的自我调节能力,至今仍能容纳现代生产力的发展,因而能够成功地避免革命;而资本主义在这种自我调节中,经历了重大的变化,客观上正是朝着《共产党宣言》所预测的那种高度社会化的方向演进。而东方落后国家的革命,作为资本主义全球化过程中复杂矛盾的产物,在自己的发展中出现了种种异化、畸变甚至倒退,也正是由于缺少社会主义所需要的物质文化前提的充分发展,因此,在这里也就不可能建立起马克思所讲的“自由人联合体”。对于所有这些情况,都应该从特定社会的经济、政治和文化,从劳动者的生活状况和意识,从世界历史进程中各个不同地区的交互作用中去加以细致地研究,找出原因并看清未来发展的方向。而这不正意味着,我们仍然离不开《共产党宣言》的方法吗?总之,如果不是仅仅抓住《共产党宣言》的一些过时结论不放,而是把眼光放在它的根本方法上,则《共产党宣言》至今仍是具有极大启发性的伟大文献。
在这里,我们还想就当今十分流行的一种观念,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
这种观念认为,我们如今令人不满的现实全是革命造的孽,而《共产党宣言》是主张“暴力革命”的,因而它是造成后世一切灾难的万恶之源。
这种“革命万恶论”既误解了“暴力革命”的词意,也忘记了真实的历史。
“暴力革命”是马克思和恩格斯著作中常常出现的一个关键词,指的是不受现有政治权力的约束,以强力去夺取政权的行动。在这里,“暴力”作为形容词,与革命是不可分的,只是用于加强革命这个名词的意义而已。如今许多人一听说“暴力革命”,立刻就联想到打砸抢烧杀,这可以理解,但不能同意,因为它不是理智的认识,而是情绪化的反应。人们已经见过或听说过太多的血与火的灾难和龌龊,而这些往往是在革命的名义下进行的,痛苦的回忆引起人们的厌恶,但把这种厌恶归罪到革命头上,未免就缺少理智了。
了解世界历史的人都知道,暴力革命从来都是下层人民在不堪忍受压迫时,被迫使用非法手段推翻统治者的最后手段。它就如同火山、地震一样,是人类社会演进中的一种自然现象。因此远在马克思、恩格斯之前,主张暴力革命的思想者所在多有,而在《共产党宣言》写作的时代,资本主义还处于野蛮狂暴的早期,阶级之间的矛盾没有可能通过和缓的方式解决。在这种情况下,马克思、恩格斯确信,统治者出于自己的私利,不惜以最残酷的镇压来对付无产阶级大众,因此除了革命之外,没有别的手段可以利用。在那样的时代,这是十分自然的。后来的不少研究者尽管不赞成马克思主义,但也对他们的这种主张予以同情和理解。我们以为,如果没有起码的历史感,不分青红皂白地从根本上否定一切革命的合理性,那就等于否定过去、现在和将来人民反抗的正当性,是极其不明智的。我们的看法是:不同意少数人密谋的、不合时宜的革命,但绝不能简单笼统地“告别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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