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辨伪派中,朱熹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14]。李光地要维护《古文尚书》的地位,必然要对朱熹质疑《古文尚书》的学说加以反驳。他反驳朱熹主要是从辨《孔序》和伪古文文字两方面入手的。
(一)驳朱熹《孔安国序》为伪说
伪《古文尚书》全书前有孔安国所作序,称《孔安国序》或《大序》。朱熹认为《孔安国序》不是孔安国作,而是魏晋人作,他说:“尝疑今《孔传》并《序》皆不类西京文字气象,未必真安国所作。”[15]又说:“今按此《序》不类西汉文字,疑或后人所托。”[16]又说:“安国《序》亦绝非西汉文章。”[17]朱熹从语言风格上认定《孔安国序》为魏晋六朝人伪作。他说:“《书序》细弱,只似魏晋人文字。”[18]又说:“《书序》恐不是孔安国做。汉文粗枝大叶,今《书序》细腻,只似六朝时文字。”[19]
李光地不同意朱熹的看法,他认为《孔安国序》文为真,至于文风,他也不认同朱子所说与魏晋六朝的风格相似。他认为孔安国的文风自成一格,自有家法,与西汉与魏晋间的文章风格皆不相同。据《榕村语录》载李光地与弟子之间的问答:
问:“孔安国《尚书序》朱子嫌其不古,果不似汉人文字耶?”曰:“不似西汉,亦不似魏晋间文字。西汉人于义理不甚晓畅透彻,其笔势蒙绕见古处,正多是他胡涂处。某却不敢疑此《序》。三代以来,惟洙泗另是一体雪白文章,条理分明。安国家法如此,焉知非其笔?”[20]
朱熹从西汉文风的角度来证明《孔安国序》为伪。其方法是用普遍性来验证特殊性,从全体来推及个体。朱熹认为孔安国与西汉文风应该一致,如不一致就证明《孔序》为伪,但李光地认为西汉、魏晋文章的最大特点是对义理重视不够,文章的思想性不强。而《孔安国序》恰好能够表达义理,有很强的思想性,这与魏晋、西汉有显著的区别。但事物既有普遍性,也有特殊性,而孔安国的文风亦有可能与当时有异,仅仅从文风上不能证明《孔序》为伪。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独特的文风,个人著作受时代所限,一般也不会脱离那个时代,即便有所差异,也不会太大。所以,孔安国的文字与西汉的文风也不会有太多的出入。朱熹以文风来辨伪,是一种正确的方法。后来梁启超就说:“各时代之文体,盖有天然界画,多读书者自能知之。故后人伪作之书,有不必从字句求枝叶之反证,但一望文体即能断其伪者。例如东晋晚出《古文尚书》,比诸今文之周诰、殷盘,截然殊体,故知其绝非三代以上之文。”[21]
(二)驳“伪《古文尚书》文字不古”说
《今文尚书》用通行隶书书写,《古文尚书》用大篆等古文[22]书写。按照常理,古文应比较难于理解,但朱熹发现伪《古文尚书》反而简单易读,而《今文尚书》却晦涩难懂,他对此感到十分不解。[23]朱熹认为伏生传承《尚书》经文时不应该舍易求难,恰好记住了难读之文,对容易的反而没有记忆,这不符合常理。他说:“汉儒以伏生之《书》为今文,而谓安国之《书》为古文。以今考之,则今文多艰涩而古文反平易。”[24]又说:“孔壁所出《尚书》,如《大禹谟》《五子之歌》《胤征》《泰誓》《武成》《冏命》《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君牙》等篇皆平易,伏生所传皆难读。如何伏生偏记得难底,至于易底全记不得,此不可晓。”[25]“伏生书多艰涩难晓,孔安国壁中书却平易易晓。”[26]
李光地不同意此说,他认为伪《古文尚书》并非伪书,他指出《今文尚书》所以难,在于伏生不识隶书,晁错不识古文,而且二人所讲方言也不同。因此,晁错向伏生学习《今文尚书》的过程中,无法更好的交流,才产生了错误。《今文尚书》辗转晁错之口传之后世,最终造成后人无法准确理解。他说:
《书》别古今文者,《书》本百篇,方秦焚经,伏生壁藏之,及汉初禁除,求之才得二十八篇,以教授齐鲁间,文帝遣晁错从受焉。然错不识科斗,而生不通隶字,以口相传,齐语多难晓者,错用意属读而已。[27](www.xing528.com)
又说:
《尚书》今文,晁错从伏生女子口授。当由伏生不识隶字,晁错不识古文,听受之间,传写易误,故今文反梗涩难读。[28]
李光地坚持认为《今文尚书》晦涩是由于传抄过程中存在错误造成的。伪《古文尚书》比较易读,是由于使用今文传之后世,并且在随后流传中,后世学者又不断地修改、删减和润色。他说:
前儒疑今文多诘屈,而古文尽平易。……意自参校孔壁书时,遇不可读,即未免删添,其后又久秘不出。更东汉至晋,《书》始萌芽,传者私窃窜一二字,复恐不免矣,以此古文从顺者多。[29]
又说:
至于孔壁之反易,则有由也。盖其甚难者,孔氏既以不可悉知,而还之书府矣,则其传者皆可知者也,此其所以易也。……孔壁之书,自其校出之时,间或增减,以通文意者有之。而其书又藏久而后显,安必传者之无润色于其间哉?故易者愈易。然则古文云者,疑其有增减润色,而不尽四代之完文,理或有之矣。谓其纯为伪书者,末学之肤浅小人而无忌惮者也。[30]
李光地也承认伪《古文尚书》有后人改窜之处,“传者私窃窜一二字”“不尽四代之完文”,但如果说它“纯为伪书者”也不是事实。对于伪古文经过后人改窜一事,辨伪派往往对此加以攻击,李光地反而从这一点论证伪古文较易的原因,又说伪古文改窜或曾有之,但说全伪则不可。这不免是回护之辞。李光地与辨伪派对于何为伪书的理解不同,李光地以为仅凭文字有增添,不能证明伪古文就是伪书。
对于朱熹所指,为何伏生记住了较难的今文,对较易的古文反而遗忘。李光地以常情推之,认为对于比较难记的今文,人们往往花费更多的时间背诵。而对于比较容易记诵的古文,反而容易忽略。他说:“若夫朱子之疑,则愚尝窃思之,人之于书也,其钩棘聱牙者,则诵数必多,诵数多者,其著心必坚,牢而永久。安知伏生之偏得其难者之非因难而得乎哉?”[31]
李光地从《尚书》流传过程来分析古易、今难,也非确论,只是其一家之言。第一,认为孔安国选择比较容易的经文传之后世,缺乏相关证据,现在看来只是李光地的臆测。第二,说伏生不懂隶书似乎也无法成立。伏生作为当时著名学者,为何其学生晁错懂得隶书,他却不懂,这不符合常理。第三,李光地说“齐语多难晓者”来自《汉书·儒林传》引卫宏《诏定古文尚书序》中语:“伏生老,不能正言,言不可晓,使其女传言教错。齐人语多与颍川异,错所不知者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属读而已。”[32]这句话其实是古文派贬低今文派的说法,并不可信。第四,从上文论述可知,李光地也同意《古文尚书》曾被后人改窜,“《古文尚书》其大经大法,微言奥旨,只认定有一《古文尚书》在,而字句之琢饰,经魏晋之手,则略而不论可也。”[33]然而改窜却不是伪书,这二者之间存在矛盾。因此,李光地对于朱熹的疑问,并没有很好解决,解释显得牵强附会。其实朱熹对这个问题也有回答,他认为《尚书》有两种体裁,一种比较易懂,一种较为难懂:“《书》有两体:有极分晓者,有极难晓者。某恐如《盘庚》《周诰》《多方》《多士》之类,是当时召之来而面命之,而教告之,自是当时一类说话。至于《旅獒》《毕命》《微子之命》《君陈》《君牙》《冏命》之属,则是当时修其词命,所以当时百姓都晓得者,有今时老师宿儒之所不晓。今人之所不晓者,未必不当时之人却识其词义也。”[34]李光地对《古文尚书》《今文尚书》文字难易的解释,其最终的目标是证伪《古文尚书》为真,而在结论本来就是错误的情况下,怎样辩护都会显得无法自圆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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