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地对以上三说都不同意,并进行了逐一反驳。
针对赵岐“《颂》亡”说,他以为:“鲁《颂》则僖公诗也,亦不得谓东迁之后无《颂》也。”[150]鲁《颂》四篇,齐、鲁、韩、毛四家,都以为是鲁僖公之诗,《毛诗序》说:“《》,颂僖公也。”“《有》,颂僖公君臣之有道也。”“《泮水》,颂僖公能修泮宫也。”“《宫》,颂僖公能复周公之争也。”那么鲁《颂》便是公元前7世纪鲁国的作品了,内容歌颂僖公,为僖公时代的诗歌。[151]既然鲁僖公时鲁国还能作《颂》,那自然也不是如赵岐所说的《颂》亡了。
他更不同意朱熹等人的“《雅》亡”说,他认为平王东迁后还有《雅》诗,不能说“《雅》亡”。
首先,李光地指出朱熹[152]对《诗经》时代次序认识不清,轻信郑玄《诗谱》对《诗经》篇章时代次序的划定,以《雅》《颂》多为西周时代的诗篇,《国风》为春秋战国时代的诗篇。他说:
(朱熹)惟局于东西周之说,故于孟子所谓“《诗》亡”者必曰“《雅》亡”也,盖既以《雅》为西,而《风》为东,则王迹熄自既东,故曰“《雅》亡”也。[153]
又说:
盖先儒之说,谓《雅》《颂》者,朝廷之诗也,宗庙之诗也,西周之《诗》也。《国风》自《邶》《鄘》以下,列国之《诗》也,东周之《诗》也。[154]
朱熹从郑玄说把《雅》《颂》划为西周之诗,而《国风》为东周之诗。认为平王东迁后,《雅》就不存在了,本该为《雅》诗的《王风》就降落到《国风》的位置。李光地指出二《雅》并非全为西周之诗:“以愚论之,十五国之《诗》,必也东、西周具有焉,而后可通也。不独《风》尔,大小《雅》之诗,亦必东西周具有焉,而后可通也。”[155]他以《国风》中既有西周时期的诗,也有东周时期的诗,推论二《雅》也应该如此。他指出,《小雅》当中《正月》《雨无正》两篇即为周平王之诗。他说:“《小雅》之篇所谓‘周宗既灭,靡所底戾。赫赫宗周,褒姒灭之’,此亦岂西周之词哉!”[156]
关于《小雅·正月》篇的写作时间,《毛诗序》:“《正月》,大夫刺幽王也。”朱熹认为此诗作于周幽王之时,他说:“然赫赫然之宗周,而一褒姒足以灭之,盖伤之也。时宗周未灭,以褒姒淫妒谗谄,而王惑之,知其必灭周也。”[157]但《正月》篇有“赫赫宗周,褒姒灭之”一句,李光地据此认为:“赫赫之周,褒姒则既灭之矣,此天之所以可畏而后事之师也。据此言则为东迁之诗无疑。”[158]又说:“《正月》十三章,大夫忧平王政乱之诗。”[159]对《正月》篇写作时间的界定,学者多从《毛诗序》《诗集传》,认为是西周之诗,大约为周幽王时作品[160],而李光地打破前人成说,提出《正月》篇为周平王之诗,是当时贵族大夫不忘前事所追述。以《正月》为周平王时作,汉儒已有认识,《汉书·谷永传》记载谷永的话说:“三代所以陨社稷,丧宗庙者,皆由妇人……《诗》云:‘燎之方阳,能或灭之。赫赫宗周,褒姒灭之。’”汉儒已经认为《正月》篇应该西周灭亡之后的诗歌。[161]周人称镐京为宗周。褒姒,西周末一代君主周幽王的宠妃,周幽王宠信她导致亡国。[162]“赫赫宗周,褒姒灭之”也可以理解成因为褒姒已经灭亡了周国。李光地此说并非全无根据。
《雨无正》篇,《毛诗序》以为周幽王时作,郑玄以为是周厉王之诗。《毛诗序》:“《雨无正》,大夫刺幽王也。”郑玄《诗谱·小大雅谱》:“又问曰:‘《小雅》之臣何以独无刺厉王?’曰:‘有焉,《十月之交》《雨无正》《小旻》《小宛》之诗是也。汉兴之初,师移其第耳。’”李光地不同意《毛诗序》《诗谱》的意见,他说:他认为“周宗既灭”,意为西周国都镐京已经灭亡,《雨无正》篇自然不是周幽王之诗。如果当时还是周幽王时,不应该有“谓尔迁于王都,曰予未有家室”“昔尔出居,谁从作而室”这样的话,这已表明周已灭。“既”,据《说文·艮部》:“小食也。”段玉裁注:“引申之义为尽也,已也。”那么“周宗既灭”就是“周宗已灭”之意。而“迁于王都”就是指东都洛邑,平王所迁之地。“迁于王都”“未有家室”可理解为:“向他说:‘迁到东都洛邑去吧。’他回答:‘东都没有我的房屋。’”“昔尔出居,谁从作而室”可以理解为:“往日你们逃难出居的时候,谁跟着你们去造房屋呢?”[163]李光地的说法有一定道理。
《雨无正》七章:此诗直言“周宗既灭”,则非幽王之世明甚,且在幽王时宜曰“还”不宜曰“迁”,宜曰“退”不宜曰“出”。若食采者则在朝在邑皆有官舍,“未有室家”之对,“谁作尔室”之难,皆无辞理也,故为平王时在位者相责无疑。[164]
其次,他认为朱熹“《黍离》降为《国风》”说也有问题,他说:(www.xing528.com)
先儒惑于《诗》亡之义,乃以《雅》为西,以《风》为东,而有降《黍离》于《国风》之说。夫王号犹在,谁则降之?鲁犹有《颂》,夫子弗更也,肯降周《雅》而为《风》乎!其义多所抵牾,不能尽辨也。[165]
李光地以为《雅》降为《风》说的最大漏洞是“谁则降之”,孔子似乎没有降《雅》为《风》。《王风》本是东周洛邑之《风》,不是《雅》,因此谈不到降《王风》为《雅》之事,“二《南》,西周畿内之《风》也。《王风》,东周畿内之《风》也”[166]。《周南》《召南》为西周畿内之《风》,正可以与东周之风《王风》相对。他认为《王风》不是《雅》,其根据为西周既有二《雅》与二《南》,《风》与《雅》都有,与之相对东周也应该有《雅》诗。《王风》写作的时代与地域为东周的王畿。东周时,周王朝地位下降,只相当列国的地位,因此《王风》不能与西周的二《雅》等同,只能称之为《风》,当时洛邑王畿之内应当另有《雅》。
最后,他又从另两个角度论证了《雅》诗存在的合理性。一方面,他从诗歌体制发展的角度加以阐释。如果把《风》《雅》《颂》作为诗体来看,既然东周鲁国都有《颂》,周王室地位虽然衰败,《雅》也应该还是有的。他说:
王朝卿士贤人,闵时念乱,虽既东之后,岂尽无《雅》?只可以正、变分治乱,不可以《风》《雅》为盛衰也。观《二雅》体制,不进于《颂》。东迁后,犹有鲁《颂》,况《雅》乎![167]
他认为《风》《雅》两种诗体,并不会因王朝盛衰而改变,如果因此而改变,那为何《雅》没有在西周强盛之时成为《颂》?可见诗体是不变的。东周王室即便衰落,《雅》也会存在。李光地把《风》《雅》《颂》看成固定不变的诗歌体制是可取的。另一方面,他解释了《雅》的来源。《雅》诗来源于诸侯述职,东周以后,述职制度也逐渐废弃不用,但一些官员、贵族为缅怀过去,还会作《雅》,《雅》诗并没有消亡。他说:
西周之时,巡狩述职,通于天下,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故其巡狩也,《风》诗作,而庆让黜陟随之。其述职也,《雅》诗作,而庆让黜陟亦随之。凡今之《风》《雅》云者,大抵此类也。其东周以后之《风》《雅》,则亦列国之遗俗,时有传篇。京周之故老,闵时思旧,各以其体附之者也。[168]
李光地从《雅》的体制与来源两个方面,认为《雅》在东周也存在,其论证的过程虽有臆测的成分,缺乏直接证据,但也讲得通,可以作为一种参考。李光地对朱熹等人坚持“《雅》亡”说最直接有力的驳斥,当属他考订《小雅·正月》与《雨无正》两篇的写作时间。他考证的结论是可信的,从而纠正了一直以来认为这两篇为周幽王时作的错误。
对顾炎武“《风》亡”说,李光地认为也不可信。[169]他说:
近代长洲顾炎武,反其说曰:“《诗》亡者,直谓《风》亡云尔。盖西周之天子,诗陈于列国,察其风俗,知其政教,而赏罚行焉。此义明则《春秋》不作可也。其篇什既亡轶而无有存者,则赏罚之义不明而《春秋》所以作。”余谓先儒之说既偏,顾氏殆亦蔽于先儒之说,从而为之辞,而并不可信。[170]
前文指出,顾炎武“《诗》亡”说指西周之《风》亡。李光地也认为西周有《风》,“十五国之《诗》,必也东、西周具有焉,而后可通也。”[171]在认为西周、东周都有《风》这一点上,李光地与顾炎武是一致的,但李光地认为西周之《风》并没有亡。他指出,首先,二《南》即为西周之《风》。他说:“二《南》,西周畿内之《风》也。”[172]又说:“二《南》盖西周畿内之《风》,而不尽出于文王。”[173]又说:“周初之《风》,是谓二《南》。其诗自畿内达于侯国,以为文武之世,道一风同,无间中外也。”[174]其次,他指出《风》诗来于源采诗之制,西周强盛,采风制度更能得到很好的执行。东周国势衰落,已没有办法继续采诗。这样看来,《国风》完全是东周时期所作就值得商榷了,其中有可能存在西周之诗,所以他说:“《风》者,天子命太史陈《诗》而得者也。西周之盛,巡狩庆让之典行,故《风》谣达焉。及其既东,则天子不巡狩,太师不采风也旧矣。今乃西京之采,乐府之藏,无一篇在者,而尽出于东迁之后乎?则其诗又孰采之,而孰收之也。”[175]又说:“畿内之地,亦有《风》谣。虽西周盛时,岂能无《风》?”[176]李光地对顾炎武的驳斥,主要提出两点相反意见:一是指出二《南》为西周之《风》,二是他断定西周应该有《风》。对于前者,更多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后者,李光地从《风》诗的来源角度加以辩证,有一定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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