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机遇》(收入《负暄续话》),说它可怕,因为已然者不可改,未然者不可知,却又一时一刻离不开它。自然,它也会使人走入一种可望而难即的诗境,但唯其这更是不可必的,至少是有遐想的时候想到,就仍会觉得可怕。不过怕也罢,不怕也罢,正如一首寻猫的诗所说,是“有时还自来”。何以会又想到这些?是写旧事,追寻四十年代后期生活之影,就想到上课堂面对学生、入家门面对稿纸之外,还编过一种名为《世间解》的月刊,费力不小,也就留下一些值得说说的痕迹,而编这样一种期刊,就更像是完全由于机遇。以下就由机遇说起。
因果锁链无尽,只好由目力所能及的地方说起。那是七七事变之后,我困在北京,失业,在北海金鳌玉桥头巧遇通县师范同学大唐(名家桢,字伯枚),不久之后他升官,任民众教育馆馆长,我得以滥竽,到馆里充数,每月领几十元钱。其后,为了省时间和鞋底,在鼓楼附近找房,又凭机遇,在后海北岸租到一处,其东邻是和尚修行之处,广化寺。寺是十方性质的大寺,房子多,出家人多。因为有许多院落,就于比丘、沙弥之外,兼住一些与寺中显要人物有关系的在家人以及一些归西而尚未入土的。且说这在家人之中,有赵君介眉,也属于中学教师阶层,大概经过韩君玉西介绍吧,不久我们就熟了,我常到他住的东院南房去闲谈。任人皆知,友谊也如感冒病毒,易于传染,于是渐渐,我同一些出家人也认识了。为首的是住持玉山和尚,河南人,其时约摸年逾不惑,人朴厚,笃于信,自律甚严。在清朝晚年,广化寺的大施主是恭王奕,所以直到民国二三十年,画家溥儒还常到寺里消夏。不知道是不是来于恭王府的施舍,在通县城和北京之间,广化寺还有田十顷。用俗人的标准衡量,寺是大地主,因而寺里的设置也就不寻常,比如食,厨房的厨师有个出身于御膳房的;行呢,自用车有旧新两辆,旧是骡拉的轿车,新是人拉的东洋车。可是玉山和尚不特殊化,晨昏随着僧众上殿诵经,一日三餐,随着僧众吃窝头,初一、十五改善,也只是吃面条而已。行则不管远近,还是恪守行脚的禅风,一步一步走。更值得称赞的是有开明的事业心。先是内,组织年轻僧众为学习班,学一般的文化。和尚吃十方,不便出钱请教师,于是通过赵君介眉,请我布施些入世知识。记得由1946年起,先后讲过逻辑、国文和英文。学习计划还由内扩大到外,是成立了小学,招收附近住户的子女来上学。小学有董事会,我也得一顶董事的帽子。总之,来往增多,关系变为密切,与寺内的出家人,尤其上层的,就都成为熟人。
也许就是我到寺里讲课的时候吧,寺里来个有文化的僧人,法名续可。他是江苏人,估计受过高等教育,何时出家,为什么出家,没问过他。人小个头儿,精明,活动力强,也就难免有些江湖气。因为好活动,活动力强,不久就同我结识,而且不见外,常到我家里来,吃素斋。人健谈,大致说,也谈得来。他还常到天津原日租界大觉兴善寺去住,同天津一些挂居士之名的名人有来往。也许就是因为既有文化又在社会的上层活动,在天津,寺住持喜然,在北京,寺住持玉山,都以上宾之礼相待。上宾是名位换来的,其结果是,就是宣扬万法皆空、向往涅槃的人,也是更加追求名位。这位续可法师设想的取得名位之道是编印有关佛教的期刊。佛教有三宝,佛、法、僧,敬三宝是大功德,于是布施钱财,支持僧人编印宣扬佛法的书刊就成为大功德,善有善报,乃入世间和出世间之人所共信,又于是而经过什么曲折或竟未经过任何曲折,据续可法师说,就有天津某居士愿意出钱赞助,并希望早日出刊。以下该动真格的了,约稿,写稿,发稿,排校,等等,续可法师有自知之明,他办不了,就希望我除拉赞助之外,都担起来。我其时还年轻气盛,又认为成人之美,义不容辞,就欣然答应。
之后是如开杂货小店,准备这准备那,择吉开业。先要有个活动之地,承广化寺盛情关照,拨与内西院北房靠东的一间,作为月刊社社址。或更在之前,刊要有个牌号,续可法师拟定佛的一个称号“世间解”,义为世间一切事,他都了解。牌匾定了,更重要的是都卖什么货。赞助者是居士,主办者是比丘,当然主张内容是清一色的佛理。我看过一点点佛教经典,可是头脑里异教的东西太多,比如最高目的的证涅槃,我就一直认为只是玄想。这是说,对于佛教,或佛理,我并未信受,只是过去治人生哲学,把“苦集灭道”的四圣谛法看作一种(重要的)人生之道而已。且夫人,没有受过整风训练,隐瞒观点是很难的,但也不能不世故,兼顾或多顾有关人士的观点,于是经过交换意见,架上货色就成为大部分是“教”小部分是“学”的混合。这种混合,还定型于我写的“发刊辞”中,抄有关的部分:
于是我们就选定了以显扬佛理为主,这并不是由于有什么成见,而是因为一千多年来,在东方,佛理精深而影响浩大。其次,由于不怀成见,所以对于由浮面看非佛理的研讨人生之道的文章我们也一律刊载,盖道无二,明道与显扬佛理在最后的效应中正是一件事。
显然,这最后一句话是调和八股,因为所明之道大有可能是反佛理的。透过字面寻实际,是我这个负主编责任的喜欢“学术”超过喜欢“宗教”,所以就尽可能在三藏的库房里放一些主旨为研讨的文章,以增加学术气氛。本于这样的企图,第一期发表了废名先生的《孟子的性善与程子的格物》。孟不知佛,程(至少是口头上)反佛,竟也挤入牌匾为佛一称号的小铺!但我觉得还不够,在同期的“编辑室杂记”里说:
本刊是一个研讨人生之道的刊物,其目的与其说是致知,无宁说是致用。所谓致用尤着重普遍。以是,我们希望由下期起,谈人生之道和生活经验的文章能够比本期增多。
果然,第二期就刊出《食化篇》《理学探原序》《力的宇宙与动的人生》等篇,学术的气味大增。
学术气味浓,还有主观以外的原因,是约稿,主要只能找与我自己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我出身于北大,求人写,这所求之人,显然就最容易是北大的师辈以及一些同学,而这些人,几乎都是学究而不是信徒,所能写,也就必成为论学式的,与始于“如是我闻”的文本不是一路。专就第二期说,偏离办刊主旨的形迹很明显,续可法师会不会有什么看法?他没说,我想是因为一,约稿不容易,不收这些,架上无货,就难得开业;或竟是二,比喻主办者是坐轿的,写稿人是抬轿的,抬轿的都是名手,坐轿的就既舒服又冠冕。实际也是这样,两三期发出去,反映不坏,续可法师就更成为佛教界的名人。且说这些抬轿的,有常常出面的,是顾随、熊十力、废名、王恩洋、虞愚、吴晓铃、任继愈、(印度)师觉月等,有间或出面的,是韩清净、俞平伯、朱自清、金克木、赵景深、丁文隽等。出力最多的是顾随先生,写一篇连载的谈禅的文章《揣籥录》,每期不缺。同学中,吴晓铃给的帮助最大,不但自己写和译,还代约人写和译,如师觉月教授是印度国际大学研究院的院长,恰巧来北京大学讲学,就是借他认识的光,给月刊写了六篇之多。我呢,因为一则少所知,二则没有时间,只写了一篇《关于度苦》(刊于第二期),虽然也说了些肯定宗教信仰的好话,却仍有不少外道气。
内容性质之外,还想说说编印事务。经费有限,不能多用人。续可法师经常住天津,就是来北京,也是述而不作。找个鼓楼时期的同事黄君来帮忙,也只能做包装期刊、跑跑邮局一类事。于是约稿、编稿,直到跑印刷厂、发稿、校对,都要我一个人唱独角戏。而我是另有正式职业的,就每天还要到贝满女中去上课。还有准职业,为京津二地的两种报纸写专栏。此外是广化寺的奉送课,也要上。总之,情况就成为,纵使说不上苦不堪言,也总是忙不堪言。其中还有越渴越吃盐的,是在宣武门外长城印刷厂印了五期之后,找承印的地方总是不顺利。就这样,天天骑车各处跑,风雨无阻,披星戴月,闯过多种困难,由1947年7月印成第一期起,到次年10月印成第十一期止,计迟延了三个月,因为政局即将有大变化,停刊了。(www.xing528.com)
停刊,如果让算盘当家,就我说确是一件大喜事,所谓立即成为一身轻是也。事业小,结束问题也容易处理。定阅户不多,且是一年将满,容易清理。剩一些纸,卖,作为结束开销。剩一些期刊,卖不出去,量不大,搬到我家里(放很久才当作废纸处理了)。办公用具也很少,如刊头和一些锌版等,也包起来放在我家里。较重要的是一些文稿,现在还记得的有废名先生一篇,存起来,也许至今还卧在我屋内的某一个箱箧里吧?还有顾随先生一篇,《揣籥录》的第十二章(也是最后一章),题为《末后句》。这篇因停刊而未能问世,我一直感到遗憾,也就只好“韫椟而藏”之。幸而借叶嘉莹女士外援的光,顾先生的文集能于1986年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其中收《揣籥录》,起用《世间解》的十一期刊文以及我的珍藏《末后句》,终于与世人见面了。事业结束,照例人也要星散。黄君家在北京,当然要回家。他贫困,社会关系少,过了不短的时间吧,才由我介绍,到广济寺的传达室去工作。后来告退家居,“文化大革命”当中还见过一面,说初起时,儿妇胆小,吓得要死,搜检家里书,不管什么内容,都拿到院里烧,他乘儿妇不注意,才把两部旧小说藏到床底下。又过些时候,收到他儿子的来信,说病了些日子,治不好,作古了。续可法师则更早地归了西。也许还在天津解放之前吧,他移住上海某大寺。我们通过信,还由上海给我买到汤用彤先生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有时传来消息,说很活跃,还常常到外地讲经。记得是1955年,见到瑞应寺的德清(?)法师,他告诉我,某运动中续可法师受到批判,投黄浦江死了。何以这样脆弱呢?一种可能是为名位所累,荣惯了,来些辱就受不了。如果竟是这样,我之帮助编《世间解》,就是欲福之反而祸之了。但木已成舟,说悔说不悔就都无所谓了。
最后,想说说将及半个世纪的现在,有时想到这个月刊,我有什么感触。计可以凑三项,都是如意的。其一,是精力的今昔对比,想到目前,虽然不免有些感伤,可是回顾昔日,就真是可以眉飞色舞了。那是挤一点点业余时间,唱独角戏,支持一种月刊,出版一年。像是也没有觉得精疲力竭,累得不能支持。如果是现在,那就连想也不敢想。不只我不敢想,就是领其带、高其跟的许多年轻人,也不会拍拍胸膛,慨当以慷地说“我可以试试”吧?这样说,关于个人的能力,我虽然一贯有自知之明,却也无妨学一次高高在上者的个人迷信,说:“想当年我也有超过凡人之才,只是小露锋芒就编了一年《世间解》。”
得意忘形,并进而吹牛,是笑谈。还是转为说其二,正经的,这是借约稿的机会,得亲近许多贤哲的謦欬。人不少,都是师辈,学识,性格,各有各的独到之处,但有个共同点,是都近学问而远世俗,重义而轻利。学问,太专,不好讲,只说待人接物,如见面最多的顾随、熊十力、废名几位先生,都是古道热肠,面对片时,使人顿失鄙吝之心。我有时想,或常常想,人生一世,立身,外的多方面,如钱财、职位,甚至名声等等,都无妨低,内的心境却一定要高,即自信不同于俗。这种心境来于培养,读(好)书,笛卡儿所说“如与高尚的古人谈话”是重要的一途,亲近贤哲的謦欬也是重要的一途。由这个角度看,我编《世间解》一年,费力很多,其中一部分是奔走于诸位师辈之门,最后算总账,所受教益还是太多了。
其三,经过多次运动,保存的一份《世间解》却仍健在,有时翻开看看,也许“文章是自己的好”扩张为报刊也是自己的好,竟还是印象不坏。这自然是来于私见,认为嗅到的一种气,离学术近,离迷信远。迷信万端,举三种为例。一种可称为福报型,如《聊斋志异》一类书所写,某某供养观世音菩萨,遇灾难,就有观世音菩萨来救护。另一种可称为诵经型,比如宣扬所见所闻诸事物皆非实有,问何以知之,举证是《心经》有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还有一种可称为玄想型,如日本铃木大拙讲参禅,说参就可以(己身)与外物合而为一,悟后的禅师长啸一声,可以震动乾坤就是。可以自慰,是《世间解》,世人视为一种佛学杂志,却没有这些。而所有,因为是平心静气治学,有时就真能够解决一些学术问题。也举个这次翻检碰到的例。是前几年,我不自量力,写了一本《禅外说禅》,其中引玄奘译本(有七种译本)《心经》,中间部分是这样标点的: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一次遇见金克木先生,他是通梵文的,说依梵文本,“无智亦无得”后应该用逗号,其下的“以无所得故”后用句号。我当然信受,可是旧诵法根深蒂固,欲改而勇气还不够。碰巧这次翻看,第一期刊有慧清(韩镜清同学)试译的《西藏传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间是这样:
无苦,集,灭,道;无智,无得,亦无非得。舍利子!如是菩萨由无得故,即能依住般若波罗蜜多;……
“以无所得”之意在“舍利子”之后,可见至少是西藏传本,“无智亦无得”后是点断的。如此这般就成为暂不能定。不能定有什么好?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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