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杂记下》:“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这是说,儒家设想的古圣,旰食宵衣之余,有时也要到“方七十里”的“文王之囿”去打猎,与有“德”的后妃“辗转反侧”。何况我们念师范学校时期,还是嘴上无毛的小伙子,“张”之后当然想“弛”一下。弛有零碎的,或说小举的,如课前课后、饭前饭后都是,前面已经提到,不再赘述。这里着重说星期日的游赏活动,可称为大举的。
游赏,游在前,先说游之赏。以方位为序,先说西。西行,出西门转北,有闸桥可游,这是晚饭前后可到且常去的,前面已经提到。这里应该说远行的,只一处,八里桥。八里桥是横跨通惠河上、拱形的南北向的大石桥,推想是因为距通州城(旧城)八里,所以名八里桥。桥高大,也许不小于赵州桥吧,总之很雄伟。还附有不雄伟的历史,是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庚子夏秋之际,清军和义和团在这座桥边最后一次与八国联军作战,之后就连既狠毒又胡涂的那拉氏老太太也逃走了。过去的,学官腔,光彩的,多吹几次,不光彩的,诿过于人,不管它也罢,还是言归正传。且说时间无私,周末度过,星期日必准时到达。喜欢睡懒觉的人有福了,因为可以拥被高卧,决不会有“陈朽木来了”的声音传来。但也有个限制,是晚起,不得晚到赶不上吃这每周改善一次的星期日早餐。饭前或饭时是定当日游赏计划的时间。有事的别无选择,比如大则买鞋袜,小则买纸笔,只好东行,进城。没有什么置办的,无事一身轻,可以西行或南行,专心游赏。也不得违古人“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的成例,游要结伴。当然最好是意中人,可惜没有。只好安于现实,找同学中合得来的。也不宜过多,两三个或三四个。口约已定,装满肚皮以后,略收拾,出发。出校门往西,城内,街道两旁都是简陋的民房,没什么可看的。出城,可看的在路北,野草野花之外,有不少上层人家的墓地,前面总是立着石碑,碑后有柏树林。大约要走将近一个小时,前面路北转,八里桥在望了。我们总是走到桥中心的最高处,凭东面桥栏东望,西面桥栏西望。东望,桥下水东流,不久会流到我们熟悉的闸桥,可是在桥上只能看到水中一丛丛芦苇,看不见闸桥。凭栏西望所见也有限,是河北大道上间或有车马,可是引来的遐想却不少。其时我还没有亲近《红楼梦》,如果读过,而且如今日之许多红迷,乐于考寻本事,也许要想到,林黛玉北来进京,水路由通州下船,也曾乘车过此桥吧?不知有林黛玉,也就想不到还有荣宁二府的排场。但北京的繁华,大街之上车水马龙,小巷之内胜朝金粉,我们还是大有兴趣的。但兴趣是兴趣,现实是现实,这使我有时立在桥头,远望,就想到未来,也能西行入京,在某小巷定居,与某某数晨夕、听货声吗?我明白,这是幻想,给我带来的只能是惶惑和怅惘。
再说另一条路线,南行。开头,也是出校门往西。走一小段路,转向南,是昔日运粮的石块路,几十步就穿过大红牌楼。再前行,东面是西仓的大门,西望是树林中隐约有人家。再南行,据十三班同学唐宝鑫(他家在新城南街,即西仓南面)说,还有小红牌楼,我不记得了。记得的只是南城墙有个小门洞(唐君说名小南门),穿过小门洞,过护城河(河上有桥?)就是潞河中学。这所中学是教会学校,校舍是外国人所建,西部别墅式的一些房是外国人所住,所以都有洋气。但就是以爱祖国自负的志士也不得不承认,确是比本土的整齐、精致、干净。我们先东行,到向东的校门附近,向后转,西行,慢慢走,观赏一路的风光。校门内路北有个规模不大的医院,名潞河医院,在通县,地位相当于北京的协和医院,记得我还在那里看过病。医院之西,路南北都是中学的用房,有不少是楼房。与我们学校的不能更上一层相比,真是太华贵了。其时我还没读过皇甫谧《高士传》和多种正史的隐逸传,对于华贵就不免有些艳羡之心。再西行,别墅式的建筑更好看,稀稀落落,周围是如茵的绿草。像是没见过开门,有人出入,使我不由得想到秦少游的词句,“雨打梨花深闭门”。观赏完学校,时间尚早,我们总是再西行,看看紧邻学校的一个小村,复兴庄。记得只是东西向一条街,人家不多,安静,质朴,沿街慢慢走,看看院中的花木,屋顶上的炊烟,会使人想到陶诗的“昔欲居南村”,以为这就是南村。我住通县六年,有些事物,多年后印象一直清晰,其中之一就是复兴庄。还不只是印象清晰,是离开几十年之后,曾因怀念而诌了一首诗,词句是:“复兴庄上夕阳斜,闲步街头看杏花。紫帕垂襟娇不语,芙蓉巷口第三家。”莫非彼时也有玉楼香泽之思吗?可怜可怜!
最后说游赏的最大举是东行兼北行。大,是因为还要处理些杂事,主要是买些日用品。这里单说游赏。也是要结伴,早饭后出门。东行不远,过附属小学前门。再东行,记得路不如西行之直。过南行往新城南门的路口,不远就到旧城西门。早已无门,也就无西门之名;有名的是大关(?)庙,在原西门内略北。进旧城了,前行有两条路。一直往东是走旧城西街,两旁,近西端民居多,近东端商店多,商店中还有两家出名的饭庄,路南是宝兴居,路北是福兴楼,我们只敢往里望望而不敢进去的地方。出街东口,南北向的一条短街名牛市口,北行出口过闸桥,不远是鼓楼。由牛市口到鼓楼是通县的商业中心,大商店集中在这里,其中还有两家我们最感兴趣的,是卖肉饼的小楼和卖蹲儿饽饽、糖火烧的大顺斋。进旧城之后也可以不直向东,而是北转,过大关庙不远,转东,走万寿宫一条路。这条路,南面是一条废河道(其时已成臭水沟),东端至鼓楼前有桥名闸桥。河道北地势低洼,路不平,可是容量大,如北京之天桥,天津之三不管,卖艺的,相面的,卖小吃的,杂七杂八,什么都有。记得还有照相馆,我开卷第一回留下尊容就是在这里。不管是走西街还是走万寿宫,都要到鼓楼前转向东街,直奔东门。目的是看运河。记得出东门没有多远就到水边。水上有渡船,有打鱼船。夏秋之外,水不很大,但也可以引人南望,想到苏杭。这是否足以表明,我的本性近于智者而远于仁者?盖孔老夫子曾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是也。但无论如何,苏杭总是如在天上,高不可即。其实,低的,如眼前水中产的鲇鱼,送往小楼而烧之,同样是可想而难于入口的。关于运河的享受,记得只有一次,是夏日,也“百川灌河”,我与同班同学梁君结伴,图凉爽一下,解衣置岸上,下水了。也许得意忘形了吧,及至上岸,草帽不见了。当时心中大为不快,慨叹人心不古。几十年后的现时,偶然忆及此事,才领悟那样的慨叹错了,因为换为现时,必是连衣服也拿走,我们就惨了。话扯远了,还是说游赏。看完运河,照例入东门,到鼓楼转北,踏上北街。北街是卖干鲜果的集中地,没什么可看的。想看的是北门内略西的燃灯塔。塔十三层,多角,挂满铁马,翘首上望,会使人想到深夜的丁当声。这丁当声送走了无数人,无数事;未来呢,幻想有几许实现的可能吗?自然只有天知道。燃灯塔的西南方是个荒凉的池塘,面积不小,名西海子。芦苇和杂水草不少,有凄凉的野意,我们也愿意留连一会儿,把闹市的尘嚣洗一洗。(www.xing528.com)
游之赏毕,接着说不游之赏。也要定个范围,古人多说饮食男女,干脆就说饮食男女。饮食内容多,且好说,先说饮食。丑话说在前头。《论语·里仁》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又《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我们是食不佳,总想换换样,吃点能解馋的,可见是未志于道,也就不能贤哉。事实如此,也就只好实事求是,说些不能入圣经贤传的。饭厅之外,或说馒头、鸽子粪之外,填补饥肠的办法也不只一种,想由低而高说三种。其一是不越雷池的,还可以分为两种。工友其时也已经有商业意识,住屋中备有花生、瓜子、糖之类,其中花生大有充饥之力,买一包送入口内,是一种办法;每天有一工友负责出外购物,可以让他到饭铺买炸酱一碗,饭时借此加餐,是另一种办法。其二是出校门西行,到大红牌楼北口外的小饭铺里去吃。记得有两家,口外转西路南是我们付以进口名的Woman馆,转东路北是张家小铺。我们很少照顾路南一家,不是因为还守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而是因为两个妇女都邋遢,做的东西不好吃。张家小铺只一间门面,师徒二人,灶紧靠门内,往里有高脚桌两三个。师做,徒送,相当热闹。记得总是吃馅(肉菜掺和)饼,很少时候也吃炸酱面。馅饼,远不如小楼的牛肉饼,可是“饥者易为食”,借用佛家语,境由心造,我的印象一直是,其味美绝不下于今日全聚德的烤鸭。张师傅偏于瘦小,和气,顾客多的时候也高兴,总是高举面杖敲面板,发出连续的清脆声,不说馅饼味美,这声音也是值得怀念的。其三是东行,到牛市口,过屠门而大嚼。宝兴居和福兴楼是高级馆,我们不敢问津。小楼在繁华的牛市口的最南端,坐东向西,铺面上下两层,为回民所经营,有正式名,为义和轩。所卖牛肉饼最有名,也确是好吃,也许先入为主吧,后来入京,吃过东来顺的,馅饼周的,觉得与小楼的相比,都要拜下风。到小楼,如果钱袋不空,还可以大举,先饮酒吃菜,然后吃肉饼。菜,最为人称道的是烧鲇鱼,记得切成略小于方寸的块,外焦脆而内白嫩,也确是很好吃。说到此,必须加注一句,是这东行的大改善也只是“可能”而已,事实是如我们之阮囊羞涩,很少有这种可能的。但既然很少可能也可以留诸文字,那就再加说一种,是到大顺斋买蹲儿饽饽、糖火烧,带回学校,霜晨月夕品尝是也。大顺斋在小楼北向东的胡同内,也是回民所经营。两种糕点以外,是否还卖其他品种,不记得了,反正最出名因而远近畅销的就是这两种。也确是物美,记得当时是保证,如糖火烧(原料为红糖、芝麻酱),买后放三个月,仍如新买时那样酥而鲜。也带来遗憾,是很想吃而很少买,以致同班同学田君慨乎言之,说何时做了皇帝,一定枕边放满蹲儿饽饽和糖火烧,想吃就拿一块放在嘴里。
饮食说完,应该接说男女,就太难了,因为我们那个大院内,只有男而没有女,连教师、职工的队伍里也清一色,都是宝二爷所谓泥做的。但是于传有之,“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又“性相近也”,我们泥做的也就有了恋慕水做的之性,而可以率性,那就无妨于课业之暇,行亲近(或只是想象的)女人之道。“君子思不出其位”,或说门当户对,我们想到的首先是,或只是女师范院里那一群。其时还没有舞厅和卡拉OK之类,亲近(也许只能说看看)的机会只有星期日逛大街的狭路相逢。要知道,那是二十年代,女性上学的很少,物以稀为贵,同是师范学校学生,她们的地位比我们就像是高出一大块。高与低难得匹配,也好,我们就不会骋意马心猿,有任何非分之想。但狭路相逢,看还是要看的。但也不好过于露骨,不过装作因缘和合,无意中扫一眼而已。她们呢?女人的心总是神秘的,我们不知道。知道的是自己一方,总是觉得她们柔婉细致,可爱。可爱又能怎么样?幸而有自知之明,还是“断百思想”,回学校,去亲近晚饭的馒头和鸽子粪吧。
想不到1928年,政局的变化还带来男女关系的变化,有了(国民)党员,有了党部,就必致有党员出入党部之事。党员中有男师范的,也有女师范的,同出入一部,就有了远远超过街头扫一眼的机会。这是说,可以面对面交谈,以及发展,甚至终于如禅宗和尚所说,“不可说”吧?自然,这必是少数,因为地位不同,经常是低者趋前而高者躲躲闪闪。但少不等于没有,于是我们男师范就出了一些受天之祜的,现在还记得两位,是十班的荣在林(得傅宝珍)和十三班的纪庆恩(得田荣蕙)。这样,他们六年毕业,有文君载后车,与我们大批的,对影成二人,肩扛被卷,走向另一条路的人相比,就真如刘晨、阮肇之走入天台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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