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如意事常十有八九,受生,不夭折,中寿几十年,上寿近百年,总会遇见不少烦心的。这里想顺着生计往下说,以全家为本位,我早年过农家生活的时候,都遇见哪些可以称为灾祸的。某个人的疾病,以至死亡,可以不计,因为是不可免的。只说非意料而突如其来的那些,有的来于天,有的来于人。先说来于天的,以由小到大为序。
农家,靠种植,得好收成生活。可是得好收成,不容易,因为其时是尽人力之外,还要听天命。北方雨量集中在伏日,所以最怕,也最常见,春天和秋后少雨。秋后少雨,冬小麦不能下种,可以忍,更少吃面粉;春天少雨,不能下种的结果是没有粮食吃,就成为无法忍,盖如古人所慨叹,“死生亦大矣!”其时乡间俗谚,“大旱不过五月十三”,据说这一天关老爷磨刀,要撒些水。旧历五月十三,接近夏至,骄阳如火,即使早已下种,有幼苗,少雨,其情况的危急也可以想见。可是我分明记得,不只一年,过了五月十三,天还是没有一点降雨的意思。是关老爷忘记磨刀了吗?不知道。京剧剧目有《打灶王》和《打城隍》,各村都有关帝庙,可是农民不敢打,因为武圣太武,何况其侧还有周仓,怕挥动青龙偃月刀,报复。只好转而求龙王,名求雨。办法是让一些人扮龙,扮龟(乡土名为王八),沿街走,更多的人围着,用井水泼。举行这种仪式,连看热闹的人也不许戴草帽,其意若曰,已经阴云密布,你怎么还说是大晴天?仪式之后,有时真就下了雨,就还要有一番热闹,是结队到龙王庙还愿。更多的时候是仍旧不降雨,对此,农民的态度是,过去的,不求甚解,将来的,耐心等待。也许是精诚能够感动上天吧,在我的记忆里,因旱而颗粒未收的年月还是没有的。
另一种祸是虫灾,记得经历过三种。一种是蝗灾。现在还不明白怎么能够繁殖得那样快,一旦说有了就遮天盖地而来。可以想见,落在禾苗上,不用很大工夫就可以把叶子吃光。可怕,但除了驱赶之外又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杀,苦于法不责众。另一种是蝻灾。那是还不能飞的蝗虫,来得时间早。数目像是更多,几乎盖满地,跳上跳下,吃嫩苗。对付的办法是挖较深的沟,驱赶到里边,埋。可惜的是,挖沟而驱赶,只能一处一处来,而蝻的跳和吃则是多处并行。还有一种是黏虫灾。虫灰绿色,身长寸许,像是能分泌黏液,所以名黏虫。也是一说有就遍禾稼秆上都是,吃叶子,兼吃嫩茎。可怕之外,还要加上让人恶心。为了争夺粮食,也只好面对它想办法。是慢功,用小木棍摇动禾茎,使它落地,然后处死。以上几种是大虫灾,并不常见。常见的还有蚜虫、红蜘蛛等,我的印象,祖传的办法是少治而多忍,安于吃虎口余生那一些。显然,这就会影响生计。又要想办法对付,是俭。俭还不够吃,差少了可以忍,差多了就不得不逃荒。
现在想,我们家乡那一带,总是多得地利之助吧,比如与东南方向的宝坻县南部(我们家乡称为下边)比,就有明显的优越性。我们是旱涝都能够收一些,所以就可以困守家园,不逃荒;他们那里地势低洼,碰到雨水多的年头就颗粒不收,为了能够活下去,只好逃荒。这种悲惨的情况,我见过。大概是我十岁上下,下边又涝了,不少逃荒的人家往西北方向转移,从村里过。都是壮年男子挑着衣物,妇女老弱跟着走,沿街讨饭吃。其时人心里还是孔孟之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所以总能吃饱了,再往前走。有那么一家人,老弱多,愿意减轻负担,同我们家商量,想把个十一二岁的姑娘留下,在家里干点零活,给口饭吃,第二年春天他们再领回去。家里同意,于是这老宅里就添了个无亲无故的外来姑娘。她名叫错头,意思显然是,希望生个男的却来个女的。也许是环境使然吧,她性格近于抑郁,多沉默,像是总在看别人的脸色。母亲可怜她,万一与家里的孩子有什么争执,母亲总是斥责家里的孩子。我也可怜她,因为她是外来的女的,却不敢跟她接近。就这样,半年多过去,她家里人回乡途中又从村里过,带着她走了。她来,她走,像是都没有什么表情。我却觉得,她善良,心里应该有些想法,只是因为在天命和人事的压力下,顺受惯了,只好把一切苦痛和希冀都藏在心里。可以推想,以后她必还是那样,听命,嫁给什么人,然后是生儿育女,由壮而老,等等。还不免于逃荒吗?可惜是真如蓬飞萍转,一别就再也没有音信了。
还是说天灾,记得最清楚的是两次河水决口。第一次在皇清、民国易代之际,我三四岁,运河由西北方向的荒(?)庄(估计在青龙湾分支之南,河西务略北)处决口,地势西北高、东南低,三十余里,水很快就流到村边。水仍在涨,村里人在我家以西不远处修了约一米高的堤坝。记得水涨到堤坝顶部以下约半尺就不再涨,以后并逐渐下降,所以我们的宅院未进水。田地,有少数地势高,未受涝灾,又因为家里有存粮,所以还能勉强温饱,平安度过了。(www.xing528.com)
第二次在1924年7月,我十五岁,青龙湾由东方略偏北的大口哨决口。距我们村至多十里,所以能听到河水冲出河堤下泻的轰鸣声。水也是很快就流到村边。记得我还到村东南去看,水由河北屯镇南侧的旧河道西流,势头很猛,都是不一会儿就灌满,接着往前冲。可是与上一次决口相比,这次我们是在地势高处,所以水只是流到村边就停了,较高的田地也没受到影响。可是对于我的一生,这次决口的影响就大了。情况是这样:我在镇立小学蹲了七八年,总得想个新去路,听从长兄的主意,决定去投考通县师范。考期在7月,决定某日清晨起程,长兄和我二人往通县。头一天下午就准备好,记得带些替换衣服,只是一个不大的蓝布包。心里也在准备起程,可是就在这一天,太阳稍偏西,决口了,村外都是水,交通断了,往通县投考的计划只得作罢。这是机遇!显然,如果不决口,或晚一天决口,机遇就必致把我推上另一条路。还会是书呆子生活吗?大道多歧,走上另一条路,会遇见什么人并结伴前行呢?不知的地方会多容纳幻想,也就常常使我感到失落了什么。这件事有时还使我想到,人生的旅程不过就是受运命播弄的痕迹,而播弄总是假手于机遇,所以每一想到机遇,就很怕而又无可奈何。
天灾说了不少,语云,天灾人祸,还要说说人祸。我的想法,人祸可以分为两类,借用几何学的术语,面的和点的,或日常语,大范围的和零零碎碎的。这两类,还可以由性质方面分而别之,大范围,是由有统治权的那里来,如1966年夏秋之间的抄家之风便是;零零碎碎,如小至掏钱包、登门撬锁,大至车匪路霸、杀人放火都是。我们家乡穷困,又其时安分守己的民风力量还相当大,所以我幼年乡居的十几年,人祸,零零碎碎的,记忆中是一件也没有。大范围的也只有一次,大概是1928年初秋,奉军撤退,逃向山海关,队伍散乱,经过京东一带,一伙多则几百,少则几十或三三五五,带着武器,进村,要钱(其时还用银元),抢金银首饰。各家都紧闭街门,逃走,或藏在村内僻静地方,或到村外钻入庄稼地。恍惚记得后面还有追兵,逃兵不敢久留,只是半日就过去了。家里没有损失,但生命财产攸关,都吓得几天还惊魂不定。受害最重的是小学同班同学冯庄赵汉,藏在野外,被一大批逃兵抓住,说他是打死一名逃兵的凶手,用酷刑整治,带到大口哨,用几百元钱才赎回来。
可能就是以早年家乡的若干年生活为依据,多年以来,我总是更怕人祸,天塌砸众人,又本无恶意,一也;人祸花样更多,且常是不能以人力补救,二也。这判断显然是由己身的经历来,至于扩大,成为理,那就是另一回事。古语云,天道远,人道迩,远必难知。也确是难知,单说限于我们住的这个说大也可说小也可的球体之上,小动作,如地震,大动作,如桑田变沧海,何时,我们不知道。跳到球体之外,会不会由天外飞来个庞大的天体,冤家对了头,其结果自然不堪设想,我们也不知道。再往外跳,近祖辈,太阳系,远祖辈,银河系,乃至所谓宇宙,会不会变了脾气,来个真而大的天翻地覆,我们更不知道。总之,人生就是这样不保险。但只要还活着,我们就不得不为活着打算。心也只能由天外回到眼前的稿纸,接着写儿时的其他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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