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
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据说,宋神宗和王安石之间有过一次关于欧阳修《新五代史》的对话,“神宗问荆公:‘曾看五代史否?’公对曰:‘臣不曾仔细看,但见每篇首必曰呜呼,则事事皆可叹也。’余为公真不曾仔细看;若仔细看,必以呜呼为是。”(《东皋杂志》)以惊呼深叹起笔开头的,诗有李太白《蜀道难》,文则欧阳修《伶官传序》,都不是惯常手法。秉笔直书,史家笔法;论从史出,史论文字也讲求客观冷静,往往显得板正平直。突破套路,才是大家手笔。开头一声浩叹,自有无限意味,口吻语气之变换流转,造成了文势的起伏波动。设若我们把开头改成平直版:“盛衰之理,虽曰天命,亦在人事。原庄宗之所以得失天下,可以知之。”与原文相比,自然就能感觉到,原文不仅语气句式上有感叹、有反问,内容还有情意,行文有波折,一个“矣”字也体现了确乎如此的观点自信。(www.xing528.com)
接下来的叙述,既避免了与正史内容的重复,又巧妙留存、应用不能确证的传说世言,以生动鲜活的场面和言行描写形象勾画庄宗遵从晋王遗愿争得天下的情状。“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两个长句,意思内容直承开篇“盛衰”“得失”,一笔两写,合二为一。分别用“可谓壮哉”“何其衰也”两个分句感叹作结,有叙述有议论,有描写有感叹。一扬一抑,大起大落,节奏紧促对比鲜明,笔墨酣畅一气呵成。紧接其后,连发两问,顺势归因,引经据典,水到渠成。从修辞的角度讲:反问连环,意脉连贯;引用对比,夹杂骈散。
说观点,叙事迹,析原因,做总结。结尾一个“故”字领起,再以对比性精要叙述总结事实,回应“盛衰”“得失”,得出“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的结论。而最后一句“岂独伶人也哉?”,堪称妙绝。既是深沉的感慨和有力的反问,抒发了论史者不能自禁的情感,反映了他的情怀境界,也是对题目的直接回应和文意的深度掘进,表达了对政治的严正警告和对今人的谆谆劝诫。
全文虽是论史,但一叹再叹,以叹始以叹终,饱含感情。紧扣盛衰、得失、兴亡行文,问叹句与陈述句,骈句与散句,长句与短句,错综有致,意气相应。清代沈德潜评价本文说:“抑扬顿挫,得《史记》神髓,《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字。”出言有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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