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望海潮》：一首杰出赞歌

柳永是北宋文人当中的一个“另类”，他的词作也是词坛的“奇葩”。

“柳永先以极大的热情投身政治，碰了钉子后没有像大多数文人那样转向山水，而是转向市井深处，扎到市民堆里，在这里成就了他的文名，成就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他是中国封建知识分子中一个仅有的类型，一个特殊的代表。”（梁衡《读柳永》）

柳永经历了两次落榜，忍不住发牢骚：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本是一个在背处发的小牢骚，但是他也没有想一想你怎么敢用你最拿手的歌词来发牢骚呢，他这时或许还不知道自己歌词的分量。它那美丽的词句和优美的音律已经征服了所有的歌迷，覆盖了所有的官家的和民间的歌舞晚会，‘凡有井水处都唱柳词’。柳永这首牢骚歌不胫而走传到了宫里，宋仁宗一听大为恼火，并记在心里。柳永在京城又挨了三年，参加了下一次考试，这次好不容易被通过了，但临到皇帝圈点放榜时，宋仁宗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又把他给勾掉了。这次打击实在太大，柳永就更深地扎到市民堆里去写他的歌词，并且不无解嘲地说：‘我是奉旨填词。’”

“柳永所处的时代正当北宋开国不久，国家统一，天下太平，经济文化正复苏繁荣。京城汴京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新兴市民阶层迅速形成，都市通俗文艺相应发展，市民文化呼唤着自己的文化巨人。这时柳永出现了，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专业的市民文学作家。市井这块沃土堆拥着他，托举着他，他像田禾见了水肥一样拼命地疯长，淋漓酣畅地发挥着自己的才华。”

“柳永于词的贡献，可以说如牛顿、爱因斯坦于物理学的贡献一样，是里程碑式的。他在形式上把过去只有几十字的短令发展到百多字的长调。在内容上把词从官词解放出来，大胆引进了市民生活、市民情感、市民语言，从而开创了市民所歌唱着的自己的词。在艺术上他发展了铺叙手法，基本上不用比兴，硬是靠叙述的白描的功夫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意境。”（梁衡《读柳永》）(www.xing528.com)

宋代给人的历史印象一直不如汉唐。大家夸奖盛唐怎样强大、如何包容，那样昂扬、这般多元，造就了李杜，产生了元白。一说起宋朝，大家都一副唉声叹气、痛心疾首的神态，嫌怨这个赵家王朝积贫积弱、苟安一隅不争气。然而，宋的经济实力、文化成就远胜其他时期。尤其是北宋，从一些文艺作品里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它的都市阜盛、烟柳繁华。柳永《望海潮》虽是一首“投赠之作”，（据说是他上京应考路经钱塘为谒见两浙转运使孙何而作）但对“承平气象”，“形容曲尽”。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从内容上讲，这首词是一篇钱塘颂，确实像“投赠之作”，但你得佩服柳永的才华。这是一首长词可也是短章，然而钱塘之地理的、区位的、历史的、人口的、自然的、经济的、娱乐的、政治的诸方面、全要素，可谓包罗殆尽、淋漓尽致。而在平常人那里，即使写一篇大文章、作一篇大赋也未必能把一处名都大邑的山川景物、风土人情、市井风光写得让人印象深刻、心生神往。据说，这首词传唱开以后，金主完颜亮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传言不足为信，可证明着这首赞歌非凡的艺术魅力。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是大起笔：钱塘在东南一带地理优越，是三吴地区的大都会，属于繁华的历史名城。只有十六个字，却精准地对钱塘这个地方完成了高定位和总咏赞。接下来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是从市容风貌写钱塘的都会气象，“烟柳”与“画桥”掩映着的人居环境，“风帘”和“翠幕”映衬着的人家特色，“参差”并“十万”里有错落的民居和稠密之人烟。钱塘为什么是“东南形胜”？因为有天堑长江有钱塘大潮，这是必须要写也无法绕开的“地方特色”：“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绿树如云、长堤似带，这看似柔软的用词和优美的描写，是以远视角突出的大景致。无涯的天堑，惊涛骇浪怒潮滚滚卷浪翻波，白如雪、冷若霜，让人心惊胆寒。柳永的十几个字，我们在想象、展开、解析的时候得用大量的语词、更多的口舌，证明了原作的凝练和丰富。“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有些夸饰和溢美，但是“列珠玑”“盈罗绮”“竞”等字眼，具象地、充分地写出了“都会”富庶，照应了“自古繁华”。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钱塘之美，湖山胜景是标志也是名片。湖不仅是尽人皆知的概念——西湖，而是有里湖还有外湖的“重湖”，山不是山，是“”，是小山，且是“叠”，这就更加精美、更加有风致了。湖山清嘉处，桂荷飘香景。这清嘉的重湖叠里，时时有美、处处是景。三秋时节可“山寺月中寻桂子”，盛夏时分湖上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借用欧阳修《醉翁亭记》中的话，生活在这样的美景当中，真是“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瞧瞧，钱塘的民众多么悠然自得其乐融融：“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晴夜不辍歌舞升平，竹肉竞发嬉戏玩乐。“弄”——晴空下音乐欢快活泼，“泛”——水面上歌声悠扬飘荡，钓叟持竿嬉渔，莲娃荡舟戏波。“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民众陶陶，官长自在。听箫鼓、赏烟霞，诗酒人生、风流岁月。官民和乐，一派“和谐社会”图景。“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总结性夸赞、恭维性颂扬。风景如画，治绩突出，异日必会高升，朝堂之上自是堪图可夸。

文字用来粉饰太平、歌功颂德，是不能免除的现象。然而，也得有水准和才情。柳永没把这首词刻在石头上想不朽，可是它永垂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