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世纪60年代,有一位年轻的日本作家访问中国,他专程登门拜望了剧作家曹禺先生,并表达了这样的愿望:“我希望日后也能写出像您的《雷雨》那样的杰作来。”
这位日本作家是谁呢?他就是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先生。
2.1997年12月11日,北京上演了“北京人艺”排演的新版《雷雨》。剧中周朴园的扮演者郑榕,此时已是73岁高龄,在此之前他扮演这个角色有400多场。当掌声响起时,郑榕自己却说,到了这次演出,我才刚刚弄明白,周朴园是怎样一个人。
即此可见,《雷雨》确是一部“大戏”,其中塑造的人物也绝非“等闲之辈”。高中语文课本选取了《雷雨》第二幕,重头戏是周朴园和鲁侍萍之间的纠葛,台词信息量大,包含有十分丰富的心理戏份。
午饭后,天气更阴沉,更郁热,低沉潮湿的空气,使人异常烦躁。…………
周朴园 (点着一支吕宋烟,看见桌上的雨衣,向侍萍)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么?
鲁侍萍 (看着他)大概是的。
周朴园 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旧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
鲁侍萍 嗯。
周朴园 (看她不走)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
鲁侍萍 不知道,老爷。
周朴园 你是新来的下人?
鲁侍萍 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儿来的。
周朴园 你的女儿?
鲁侍萍 四凤是我的女儿。
周朴园 那你走错屋子了。
鲁侍萍 哦。——老爷没有事了?
周朴园 (指窗)窗户谁叫打开的?
鲁侍萍 哦。(很自然地走到窗前,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
怀旧是周朴园情感世界中的主色调,他有自己专属的缅怀之屋。鲁侍萍进入这间房子的时候,熟悉的景象使她意识到眼前的老爷就是三十年前的旧情人,内心波澜起伏,情不自禁,无法快步离开,因而就有了言语与行动上的拖延——“老爷没有事了”和关窗、慢行。
周朴园 (看她关好窗门,忽然觉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侍萍停。)你——你贵姓?
鲁侍萍 我姓鲁。
周朴园 姓鲁。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
鲁侍萍 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周朴园 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
鲁侍萍 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
周朴园 (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鲁侍萍 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周朴园 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鲁侍萍 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周朴园 (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
鲁侍萍 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
周朴园 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
鲁侍萍 哦,好地方。
周朴园 你三十年前在无锡么?
鲁侍萍 是,老爷。
周朴园 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鲁侍萍 哦。
周朴园 你知道么?
鲁侍萍 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
周朴园 哦,很远的,提起来大家都忘了。
鲁侍萍 说不定,也许记得的。
周朴园 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也派人到无锡打听过。可是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不过也许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
鲁侍萍 姓梅的?
周朴园 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惠,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鲁侍萍 不敢说。
周朴园 哦。
鲁侍萍 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周朴园 哦?你说说看。
鲁侍萍 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惠,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周朴园 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鲁侍萍 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周朴园 (苦痛)哦!
鲁侍萍 她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她了。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她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
周朴园 (汗涔涔地)哦。
鲁侍萍 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www.xing528.com)
周朴园是身份高级、事务繁忙的老爷、董事长,由于鲁侍萍的举动和口音,他依稀感觉到了一些别样的气息,主动跟她谈话,高频提及一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地名——无锡。这说明,在周朴园内心深处,无锡是个特殊的存在。周朴园沉浸在怀旧当中,鲁侍萍被眼前的境遇引入回忆。周朴园一问再问,鲁侍萍回答的信息多于周朴园的提问。周朴园问“三十年前你在无锡”,鲁侍萍除了说“是的”,还说出“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而这当中的一个“我们”和“没有用洋火”的细节,就暴露了当年的情感、生活,在她心中是多么刻骨铭心而难以忘却!受现实身份的约束,周朴园心里很想提及旧事、探问情况,但问话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因为不平静的内心所致,鲁侍萍的讲述强自抑制。梅小姐在周朴园嘴里贤惠规矩,表明周朴园从情感上是真正深爱过她的,他的内心对侍萍怀有愧疚;梅小姐被鲁侍萍否定和贬低,是因为遭受爱情和婚姻毁灭性打击的她内心有怨恨有伤痛有悲苦。周朴园有爱有愧,鲁侍萍有怨有伤,两人的心理底色不一样,因而口径相差很大。
鲁侍萍 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
周朴园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鲁侍萍 我前几天还见着她!
周朴园 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
鲁侍萍 嗯,就在此地。
周朴园 哦!
鲁侍萍 老爷,您想见一见她么?
周朴园 (连忙)不,不,不用。
鲁侍萍 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子,在学校里伺候人。
周朴园 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鲁侍萍 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
周朴园 嗯,以后她又嫁过两次。
鲁侍萍 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
周朴园 好,你先下去吧。
鲁侍萍 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泪要涌出。)
周朴园 啊,你顺便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
鲁侍萍 旧衬衣?
周朴园 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
鲁侍萍 老爷那种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周朴园 要哪一件?
鲁侍萍 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
周朴园 (惊愕)梅花?
鲁侍萍 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
周朴园 (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鲁侍萍 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周朴园 哦,侍萍!(低声)是你?
鲁侍萍 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周朴园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侍萍。半晌。
周朴园躲在情感世界里痛自忏悔,深深怀念梅侍萍,还想“把她的坟茔修一修”,表现得有情有义。三十年前和眼前当下的境遇交织中,鲁侍萍难以脱身,说出了梅小姐没有死的实情。她心中五味杂陈,幽幽地说出了“老爷,您想见一见她么”“帮一帮她么”的话。周朴园“叶公好龙”,连忙说“不,不,不用”,揣测他的心理,有两方面的因素,一是无法面对旧人,三十年的时光过去,旧日的深情还有罪孽,都使他难以赎清和处理这笔情感欠账与心灵债务;二是不想承受和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有可能造成的冲击与破坏,他忌惮一个被损害、遗弃的人累积了三十多年的情感洪流之破坏力,担心失控会引发的破坏现状、扰乱秩序等严重后果。他陷入慌乱的同时,现实考量的理智因子在心理回归、复位,影响着他的选择。挣扎在情感世界中的周朴园内心怀有真爱旧情,不忘“旧雨衣”“旧衬衣”,侍萍再也无法有效控制情感,说出了私密的细节也亮明了身份。
周朴园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侍萍 不是我要来的。
周朴园 谁指使你来的?
鲁侍萍 (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周朴园 (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鲁侍萍 (怨愤)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周朴园 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纪,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
鲁侍萍 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周朴园 从前的旧恩怨,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
鲁侍萍 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后,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
周朴园 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
鲁侍萍 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带走的。(自语)哦,天哪,我觉得我像在做梦。
周朴园 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吧。
鲁侍萍 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偏偏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里做过的事。
周朴园 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
鲁侍萍 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周朴园 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鲁侍萍 (低头)哦。
周朴园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弥补我的罪过。
鲁侍萍 (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话请你也不必说了。
周朴园变脸失色,难不成前面的温情脉脉和愧悔交加全都是虚情假意?这里,暴露出他虚伪的真面目和冷酷的本性?这样的断语并不符合剧中人物性情。出于感到棘手的紧张心理,为了保卫现实生活,他显得冰冷而严厉。但是,我们在接下来的对白里看到:“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纪,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从前的旧恩怨,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吧”“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弥补我的罪过”——周朴园的这些话里,既有温和的安慰,也有无奈的愧悔,还有深情的告白。鲁侍萍认为这前后造孽的元凶是“不公平的命”,在她爆发式的控诉中,我们终于能窥探出当年的消息。“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带走的”。“你们”是一个复合词,“你们老太太”是这其中的人物之一,周朴园充其量在当中有连带责任。他爱上女仆和她结婚生子,后来有这般愧悔和忆念,都能证明不是他始乱终弃。他冲破阻力,与女仆相爱、结婚、生子,都证实了对梅侍萍的真爱。周朴园和梅侍萍都是在周家逼迫下损失了理想生活的受伤者。即此,我们才能够体会和理解到二人前面一系列不同寻常的言行举止。
接下来的戏中,周朴园开支票想弥补自己家的罪过,希望能对侍萍有所补偿。但是侍萍撕碎了支票。这个片段在人物塑造上起到了补足性格和心理的重要作用。周朴园拿钱解决问题,是有着那么一点让人嫌恶的感觉。但也说明了他的歉疚、怀念是真的,他深知自己家人给侍萍造成了很大的伤害。这个时候,除了给一笔钱让侍萍“留着养老”这种办法,他还能弥补什么呢?他无动于衷毫无表示才可恨,所以写支票,恰是周朴园有情有义的明证。侍萍不“撕人”而撕支票,正是她性情的最好注脚。对周朴园,她余情未了,一见到他,百般纠结、心绪起伏。虽然有怨恨有苦情有痛伤,但是她并没有把这一切全归咎周朴园。命运巧合的重逢,只是让她更感命运的不公、可怖,她并没有借机清算旧账、讨要公平的心理,而刚烈自尊的她也不愿意接受周朴园的施舍,这份三十年来“没有多大改变”的性情,以及谈及鲁贵、四凤、两个儿子等事宜时体现出的“贤惠”“规矩”,从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出年轻的梅小姐身上的影子。也许正是这些东西,才吸引了青年周朴园的爱慕,使他当年冲破阶层门第与她相爱并结合。
这一幕戏最后一个片段,对话主体转为周朴园和鲁大海,场上的主要人物是周朴园、鲁侍萍、周萍、鲁大海这一家人。表层上,戏是资本家和工人代表的阶级斗争,潜台词却是一个家庭中父子相见成仇、兄弟会面大打出手、母子见面不能相认的命运大悲剧。这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被捉弄,变成了冥冥当中某一神秘而残酷力量的玩物,谁也没有逃离,连周朴园自己也不能脱身。所以,让我们放弃这些人物身上的社会性标签,重点关注这各色各样的生物在命运之神的操控下,在现实中、心理上、情感面所经受的折磨和痛苦。
好在我们都是看戏的人。人生如戏。看戏时我们得入戏,看戏中戏,味话里话,看完戏,我们可以抽身退步,品头论足说长道短,暂可不管是否有人在拿我等当戏看。管他呢,谁人不是戏中人,谁人不看人生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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