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是厚重的启蒙之作,也是不朽的经典,每次阅读总会给人以新的启迪思考,总会感到它不凡的艺术魅力。有时候,解读像《祝福》这样的经典作品,我们只能是在认真体悟和相互启发中永远“走在路上”,而无法做到一劳永逸的“直接抵达”。陈日亮老师多载批阅,集玩味求索之所得而写成的《〈祝福〉的十处点批》(《中学语文教学》2011.02)一文,内容富足,批点精准,读后让人受益良多,十分感佩。如是我读,陈日亮老师是合格的读者,这种读法对得起这部作品。相比之下,那些所谓的宏观概述反倒让人觉得粗疏敷衍。陈老师年轻时立下每逢旧历年除夕夜必先读《祝福》再吃年夜饭以体味作品“情调、色彩和气氛”的规矩,这种对作品的尊崇和入痴,首先就给我们在如何做经典的读者方面树立了一个榜样。读法就是教法,读法就是学法。这种厚积薄发,以中国传统读书法中的点批手段来细读经典文本的姿态更是我们教学作品时应该借鉴仿效的楷模。
陈老师的解读文章见微而知著,凡作品中大有深意而不易体察之处都有精微辨析论述,文章用笔的重点主要集中在对作品中叙述者“我”的心理纠结(点批一、二、四、五、九、十)和社会思想环境鲁镇人的言行细节(点批三、六、七)这两大具有核心阅读认识价值的内容的解析,受陈老师的启发感召,我也不揣浅陋,想把另外几处的微末思悟记录公布出来,一是就教于像陈老师这样的行家里手,二愿与同好者分享探讨,还望能得到批评指正。
一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行尸走肉般的祥林嫂见着了“我”,要问人死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问题时为什么“眼睛忽然发光了”?她究竟是希望得到人死后有魂灵还是没魂灵的答案呢?即使没有这一“枝节”,从听到她的死讯讲起,再回忆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故事叙述的流程也是通畅完整的,可是为什么要专门添加这一情节呢?这与表现祥林嫂的人生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包袱而苟活的“罪人”祥林嫂,在鲁镇这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地方流浪游荡,即使身心都被摧残到“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的状态,仍然没有被无常打扫干净,真正让人“怪讶”她何以还能存活?合理的或者说切近小说叙述意图的解释恐怕只能是她太“耐活”了,她经历了前此种种的损害侮辱打击折磨,在鲁镇根本没有存活的依据后依然残存在这个世上,只能证明了她求生存的意志之顽强。借此,就能很好地理解她在遭遇“我”这个“见识得多”的“出门人”时“眼睛忽然发光了”的原因,是因为她内心深处的坚韧的生存的意愿。换言之,眼睛发光是心中求生的火苗还没有完全寂灭的征兆。而她“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这个疑问的发出和求解,是无所适从的困境(来自于积极抵制却不由自主的不幸遭遇与努力赎洗却无法洗刷的合力)的必然产物,也是想借一个“外来人”有可能给予的新的说法从精神苦海中打捞出自己的卑微愿望的反映。设若祥林嫂此时从“我”嘴里获得一个与众不同的没有魂灵的答案,“罪责的重壳”对她的压制至少会减轻,她那即使已经衰弱不堪的身躯,依靠着这新注入的一点精神微光的支撑,依靠她顽强的生命本能,必不至于当晚因得到与期待相反的答复而完全崩溃倒下。可以说,这最后的一根“稻草”,要么是救命的,要么就是压垮她的,然而,事实是她得到了“也许有罢,——我想”这个与鲁镇人看法几近一致的答案,终于被完全压垮了。
小说此处的叙述中,“我”矛盾慌乱中揣想她“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符合“局外人”(包括作为故事的观看者的今天的我们这个读者群体)从她此前遭遇进行推测而产生的一般心理:希望其有,她可以与死去的亲人见面,在无聊的生的现实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稍觉温暖的亲人相会;希望其无,惧怕死后“被锯开来”,分给“两个死鬼男人”。然而这种揣想只是表层“合情”,并不符合小说整体关于她的所有情节设置的叙述旨归:她具有无比顽强的求生意志,是以超人的努力在争取一个无罪的奴隶身份的形象。她关于灵魂有无的“切切”关心的情节和“眼睛忽然发光了”的描写细节,从属于她整个的顽强求生存过程的表现,是所有情节链条上一以贯之的一环。有着顽固而强大的求生存的本能的她在鲁镇陷入绝境,而外来人“我”也无法给予她一线生机,小说一面强化这种顽强的求生本能,一面又让她在旧的环境中和新的代表者面前都无法获得活着的理由,是为了突出昭示她没有活路的大悲剧。
二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墺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我们先用下面的图示来简要梳理一下祥林嫂遭遇的各种情况和她在这些遭遇中的表现:
遭遇:祥林死—逼嫁—贺老六死、阿毛亡—行乞(www.xing528.com)
表现:出逃—大闹—诉说、捐门槛—疑问
观察逃、闹、捐、问这四种行为,我们会发现祥林嫂的动机都是一致的:出逃就是怕被卖再嫁成为“罪人”,大闹是恪守不事二夫的“道德”不愿成为罪人;身不由己既成事实,变成“不洁之人”再夫死子亡后捐门槛是希望赎罪,见了“我”切问灵魂的有无仍然是希望其无而卸下罪感枷锁。一切的举动都显示了她在现实悲辛困窘中渴求成为一个无罪的合格奴隶的愿望!
上述分析中,笔者有意识地暂时剥离了祥林嫂反复诉说阿毛遭遇的举动,现在让我们把这个举动还原到这个序列中去考察一下,那些关于她精神受刺激、很感自责或借倾诉来释放等等肤浅猜测是不是把此处误作社会文本或生活文本产生的读解呢?
小说文本不惜以重复的两大段文字来突出祥林嫂反复诉说的举动,通过整体研究上面图示中她的一系列举动,明确地能够得出一个让人心灵震颤的结论:祥林嫂的反复诉说是为了博得主人家和周围人的同情,为了卑微的生存,她希望借讲述阿毛的悲惨遭遇乞求人们对她罪孽的宽恕。这对于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来说,是多么痛彻心扉的无奈选择!即使如此,她也没有达到目的。只有读出这一点,也许才算触摸到了这个情节设置的真意。
另外,她“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小说后面的这句叙述语言也向我们暗示了此处突出祥林嫂反复诉说的上述安排意图。
三
林贤治在《人间鲁迅》一书的序言里写道:真正的巨人,活在时间的深度里。阅读鲁迅先生的《祝福》,想想精神毒素对人身伤害的可怕,我也有一种感受:经典,活在时间的深处。
写到这里,我想抄录鲁迅先生《我之节烈观》中的一些话来完结这篇小文:
道德这事,必须普遍,人人应做,人人能行,又于自他两利,才有存在的价值。
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
节烈这事,现代既然失了存在的生命和价值;节烈的女人,岂非白苦一番么?可以答他说:还有哀悼的价值。他们是可怜人;不幸上了历史和数目的无意识的圈套,做了无主名的牺牲。可以开一个追悼大会。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自己和别人,都纯洁聪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虚伪的脸谱。要除去世上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强暴。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
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