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散记二：洞庭冬景

天刚亮的时候，船正在曲里拐弯的港汊里行驶着，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就跟走迷宫似的。我登上二层楼一看，洞庭湖的一角已经在望了。不久，服务员就过来告诉我们，今天是个好天气，可以看到洞庭湖的日出。

果然，过了约莫半小时的光景，东方的天边就呈现出一抹红霞，并逐渐扩散开去，把水底也映成了红色，连水天交接的地方也分辨不出来了。不久，那天上的红霞和天底下的红水便一齐向我们船这边漫过来。于是，我扶着栏杆，低头俯视水底天空的变化，只见那云霞忽地又散开了，像若干块锦缎掉在水底下，又像龙宫仙女舞会上翩翩飞舞的彩绸。正在目不暇给之际，一阵强烈的光吸引了我，几根金色光柱正落在几团海藻似的白云上。再过一阵子，那锦缎、那光柱全不见了，一轮欲出不出的红日正在东边湖水上摇摇荡荡，光芒四射，将一望无际的湖面几乎全都染成金色的了。

我在东海上看过日出，那气魄自然是够宏伟的，但四周只见一片浩渺的海水，总不免有几分单调的感觉。长江的日出倒不使人觉得单调，但视野却显得不够宽阔。洞庭湖的日出，可以说是兼有二者之美。你看，那三面接天的湖水上金光闪闪，它把自然间的无限广阔和神奇显示给你。你再看那湖上的点点白帆，就像水中仙女露出白里透红的面庞，窥探着那沐浴在红光里的湖边的村庄，这又会使你想起许多美丽的民间传说……洞庭的日出就是这样：你要它多美，它就有多美！

船沿着湖岸继续向西北驶去，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接着一幅的画图。记得小时候，我曾经见过“农家四时乐”一类的年画，里边有描写冬天情形的。这类画的虚伪性不用说了，它完全是用表面的现象掩盖着阶级压迫下的残酷事实，但那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却只产生了一个简单的想法：冬天是不如夏天的，有什么乐趣呢！可是今天，虽然只是粗粗的一瞥，我却看到真正的“农家乐”了，而且觉得冬天并不比夏天坏。

冬天，在洞庭湖里，自然是看不到“曲港跳鱼”“圆荷泻露”那样动人的自然景色，看不到夕阳晚照里采莲姑娘们鼓棹归去那样美好的生活画卷，也听不到翠微苍茫中清越的渔歌。但冬日的洞庭湖，一点也不显得衰败，却像一个对未来充满了幻想的少女，在她那淡雅的装束里透露出蓬勃的青春活力和健康的思想感情。

只要说说下面这个事实就够了。我们经过的这天，正好是腊月二十八，旧历除夕前一天，按往年旧例，这时候人们大多待在家里准备过年了。但我们沿途所见，却大大不然。女人们自然还是有到湖边来杀鸡宰鹅的，但男人们都成群结队地到田野上去了，他们担着塘泥在田塍上健步如飞地奔走着，像赶庙会似的。听一个到沅江去的旅客说，由于正确地贯彻了党的农业工作六十条，今年沿湖一带是特大丰收，家家有了余粮；现在公社党委号召利用冬闲时间积肥，人人都鼓足干劲儿，大干特干，连孩子们也动员起来了。

“那不是吗？”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向湖岸指去。果然，在靠村的一块草地上，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儿正弓着背在拾粪呢。那男孩儿听见轮机的声音，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朝着我们这边望了一眼，向前走了几步，又低下头继续拾粪去了。(www.xing528.com)

在沿湖而行的二百里航程里，真是耳目时新，叫你总也看不厌的。那远村近舍，那竹篱茅屋，那云树日影，那被波浪从天边推送过的帆船，那在沙渚上时飞时落，嬉戏自若的鸥鹭……都不用说了，且说一说捕鱼的情形吧。我们在沅江西边看到了一个“渔舟群”，几十只渔船分布在距湖岸好几里以外的湖上，七八只船组成一个小队。我们的船从一个正在收网的小队旁边驶过时，只见大大小小的百十条鱼正在噼噼啪啪地跳动，煞是好看。在湖边上呢，也有一排排的鸬鹚船，船头上立着七八个鸬鹚，船尾上坐着一个正在结网的渔人，那些鸬鹚不时跳下水去，然后衔着一条条一尺来长的鱼，飞上船来，把它交给自己的主人……

看到这生气勃勃的湖上风光，我想起刚离开北京时正是寒风刺骨的三九天气，不禁感叹地说：“距开春还有好些天呢，可这里早已是春天了！”

“在我们这里是没有冬天的！”我的旅伴——那个解放军文化教员——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夕阳西下的时候，“洞庭号”进入沅水了，听服务员说，只要不起风，十二时以前可以到达常德。我又一次站在舱边，看着两岸青山逐渐向后退去，内心充满了希望。

写于1963年3月返京后

作者自注：这两篇散文是为我的教学班同学办的壁报写的。写在讲刘白羽《长江三日》之前，便于学生作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