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号”启碇的时间是午夜二时。听着水浪的响声越来越大,我回头望去,长沙城仍然是一片灯光,对岸的岳麓山却隐没在苍茫的夜色里了。
湘江夜航,对我来说,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十多年前一个夏季的月夜,虽然那时的情景在我记忆中剩下来的东西已经不多,但我仍要说,我爱湘江,爱她那婀娜多姿的身态,爱她那玉液琼浆一般的流水和那两岸的旖旎风光。今天,我又一次航行在她的水面上了,我的心里暖融融的,那些曾经被时间冲淡了的田野、村庄、曲岸、垂杨的影子,在点点星光掩映下,都依稀可辨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多么想多看一眼我的湘江啊!虽然几天的劳累奔波确实把我弄得精疲力尽,我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我长久地站在舱边,默默出神地望着那些几乎贴着船身漂游过去的航标。忽然,从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怎么还不睡呢?”原来这是我候船时结识的一个旅伴,解放军长沙某部的文化教员,他是回常德探亲去的。
“你看,这些航标简直像装饰在水上的红玛瑙,湘江夜景有多美呀!”我指着窗外对他说。
“那是不错的。”他把“不错”两个字说得很重,很有些赞许的味道,然后放低声调神秘地说,“可惜你这回不凑巧,要是赶上个月色好的晚上,那才是真美呢——湘江可大大地变了样啊!”他又告诉我,从前湘江黑夜是不开航的,又担心在湖口遇风,往往几天几宿不敢开船,解放后航运局增添了航标,沿途又有气象站随时报告风情,不但夜晚航行的安全有了绝对保证,风也不怕了,即使遇上大风,也可以就近找到避风港。但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最主要的是解决了一个中途换船的问题。以前由长沙乘船到常德一个最大的麻烦是:一到临泚口,所有旅客都必须自带行李下船,步行二三十里路,到洞庭湖边去换乘另外的船。现在呢,临泚口一带的港汊大大加深,整个航道也修浚过了,不但不用换船,就是在冬旱最严重的日子里也照样通行无阻,再加上船只数比从前增加了好几倍,买票也容易,所以过去不爱乘船的人们现在也愿意乘船了。
我的旅伴在叙述着这一切的时候,仿佛沉醉在一个童话的境界里,他的语调忽高忽低,顿挫有致。我屏气凝神地听着,像听着一支新时代的《船夫曲》。
我们的谈话偶尔也被一声长长的汽笛所打断,那是从下游驶过来的船只向我们这边发出的信号,接着便是我们船上一声长长的回答。这一唱一答的汽笛声像两只小鸟一先一后地在江面上回旋了一会儿,然后飞向平原的远方,消失在夜空的迷茫里。(www.xing528.com)
“我们多么像在雾海上航行的孤帆啊!”我忽然涌起这样的感觉,眼前幻生出一片汪洋的海水。
“不,我觉得仍然是在我的母亲河流——湘江上面。”他坚定地说,“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只要看一看时间,听一听水声,我就能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他的现实感是这样地鲜明,经他这么一说,我眼前的幻象立刻化作一团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是,接下去他改用一种极为柔和的声调说起来:“这条河我每年一来一去,少说也得走上三四回,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单调。每一回,我都得好好瞧瞧,哪儿又出现了新的村子,哪儿又修起了水库;我默默地计算着渔舟的数目,知道它们在一年年地增多;我看着那些新培植的果林在长大、开花、结果……每当看到这一切,一个赶也赶不走的念头就在我脑子里盘旋起来:我们的湘江将来要变成个什么样子啊!……”
说到这里,他那闪着希望火花的脸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于是点燃一支烟,使劲儿吸了一口,凝视着远处山村的黑影,默不作声。本来在静静谛听着的我,这时才恍然悟出:我的旅伴原来是个多么富于浪漫主义热情的人啊!他的每一句话简直像一把火,能使你周身的血液燃烧起来。我思索了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什么样子?——我们要画成什么样子,她就是什么样子!”
夜更深了,大多数旅客都酣然入睡了,谈话声越来越少,越来越低,我们也回到自己的座舱去。可是我的兴奋怎么也抑制不住:迷人的湘江夜景,生活中童话般的故事,现实而又浪漫的人,还有轮机声、水声、汽笛声……所有这些,都和似睡非睡时那种迷惘的境界联成一片,像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各种颜色的音符,在我脑子里毫无规律地跳动着——我在朦胧中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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