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人说，“文革”前几年的高中毕业生除后来念过大学文科的而外，能看点浅近文言文的已经不多了。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遇到几个都是如此。现在的情况又有所不同，课本里的文言篇目已减去不少，学生的重视程度也远不如先前，照这样学下去，将来的阅读能力可想而知。所以，同行们谈起这件事，无不忧心忡忡。怎么办呢？能不能使学生阅读文言文的能力比现在好一点呢？于是有人提出：作为一种训练手段，无妨让高中学生也学着写一点文言文。然而此议一开，反对者立即站出来说：不行，这是走老路啊，完全不适合当今社会的需要。
高中学生究竟是否可以写一点文言文呢？答曰：可，但不能简单地付诸实行，要有周密的计划。
先说“可”。理由是显而易见的：语言是一种表达工具，而词汇是它的基础，光有这个基础不行，还要学习表达，能表达才算真的学会；而文言是一种以简洁、典雅为特征的书面语体，学习表达所不可或缺的就是动手写。谓予不信，请看事实：自恢复高考以来，我们在词汇教学上花了多少气力，课本附录里有实词表、虚词表供学生翻检，教师讲解各类词的意思和用法不厌其烦，一到考试总要拿出许多加点的词让学生比较、辨析，书店里陈列着的相关辞书也是满目琳琅，用心可谓苦矣！效果不能说没有，然而不见佳，学生读旧课文而将句读破是常有的事，读新篇就更不用说了。推究其原因，就是对文言文的表达方式不够熟悉，虽然学了许多词语，但全都处于游离状态，只是一时懂得，时间稍长便毫无踪影，在头脑里扎不下根。这叫作“见树不见林”，虽多何益？所以，要使学生获得并保持其阅读文言文的能力，非兼顾这两个方面不可：既要掌握一定数量的文言实词和虚词，又要熟悉或大体熟悉它的表达方式。熟悉表达方式的办法，不外乎看别人怎么表达和自己学着表达这两条。单用前一条不是不行，但要量大。这量大，包括两个方面：一是阅读的篇目多，眼界阔大；二是日诵千言，能熟记若干篇，“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也就是懂得表达了。如此耳濡目染，其阅读能力必能提高无疑。可惜的是，我们做不到，至少是绝大多数学生做不到，因为现实条件不允许。在这种情况下，就很有必要兼用那后一条办法：自己动手写。自己动手写，这是动真格的，涂鸦者可能有之，但多数学生总会看看课文里是怎么写的，想想有没有可模仿的，这样坚持写上两三年，对文言文的表达方式自会逐渐熟悉起来。其实，语言也是一种习惯，学一点用一点，习惯成自然，再看书便不觉得费力。这种学习方式跟当前流行的“双向英语”颇为相似，英语可行，文言文当然也可行。
说“可”还有一条理由：可就可在“一点”上。“一点”者，非结构完整首尾圆合之谓也，尤非洋洋大观之谓也。洋洋大观之文，不消说，远者要学班马，学韩柳，学三苏，近者要学梁任公的新民体，要学毛泽东《向国民党的十点要求》（见《毛泽东文选》第2卷）那样的文章，这当然不可能，而且绝无必要。结构完整首尾圆合之文，全用文言来写，同样是办不到，不宜办；因为一旦办起来，很容易落入古人的旧套，试想，如果用“夫天地者”“呜呼！盛衰之理”之类的话语开头，往下该怎么写呢？岂不是为难学生！现代人有现代人的思想感情，有现代人的思维方式，硬要拿古人的套子来加以限制，无异于削足适履，断不可取。因此，要学也只能学“一点”，即取其可用者而用之，不可用者弃之。具体地说，就是：一要学习文言构句的简洁和句子内涵的丰富生动，而尽可能不用或少用“夫惟盖故”“乎矣焉哉”一类的字；二是学习运用一些至今仍有生命力的文言词句，力避古奥，不把“秦始皇焚书”写成“政俶燔典”。“一点”，还有一个意思：每写一篇，有数十字至百余字即可，不贪多。可以写成纯文言的，名曰“文言短章”；也可以文中有白，则所谓“文白夹杂”是也。有文题固然好，没有亦可。内容和体式也不加任何限制，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假定一学期写十篇，至多不过千余字，不会给学生造成很大的负担。
尽管如此，也难免有人担心：这样做会不会影响甚至干扰正常的写作教学。我说不会，因为这种写作属于课外自由练笔性质（不排除在文言课堂上抽少许时间让学生做练习，下面再细说），跟现代语写作练习是严格分开的，它是后者的补充，而不能替代后者。但也难说绝对没有干扰，下笔的事常随个人意愿，如果有些学生有好古之癖，硬要在现代语习作中夹进几个文言句子，该怎样办？对付的办法很简单：夹得好的，就让它留下；夹得不好的，做上标记，让学生自己修改；乱夹滥夹的，严加禁止。这现象其实是早已有之，并非自今日始，重视它是应该的，但用不着担心。
以上说“可”，再来说“行”。用文言练笔，有如幼儿学语，当然不是教师一声令下就能办到的；宁肯把困难估计得大些、多些，指导工作才能做得细致、深入。在这个方面，由于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我只能本野人献芹之义谈几点不成熟的意见。
一曰起步训练。这可以放在文言课堂上进行。最简单的方式是文白对照练习，我们过去已经注意到不少文言句子，只要改动一二个字或稍微调整一下语序，就可以变成现代语，所以看重翻译练习，其实反过来即将现代语变成文言也一样，这可以叫作“回译”，实际上就是造句练习。稍复杂的一点就是用文言做课堂笔记，如归纳段意和课文主旨，都可以引用原文或据原文修改数字。更为复杂的是缩写、改写和评点课文，可以由论叙文入手，引原句概括故事的梗概，最后概括议论文的内容要点。做以上练习，都离不开教师的示范作用。我曾做过一次试验，改写《醉翁亭记》首段，将前八个“也”字删掉，只保留最后一个，让学生从比较中体会原作所表达的闲适和自得其乐的心情，学生很感兴趣。示范，才能使学生知所从。
二曰提供范例。“文言短章”范例的来源有三：一是截取课文中的个别段落，如《桃花源记》写渔人复寻桃花源那一段，文笔洗练，可以作为叙事范例；《雁荡山》末段解说物理简而明，可以作为说明的范例；其余如议论、写景等都不难从课文中找到范例。这样的段落学生平时不很注意，但一经教师点拨，他们会认真钻研的，也很有可能引起他们自寻范例的兴趣，这就更好了。这是主要的来源。二是历代著名的短文如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归有光的《寒花葬志》等。三是近人的文言短章，如鲁迅《狂人日记》正文前的小序、毛泽东《送瘟神》诗前的小序等。“文白夹杂”的范例在现代的名人日记、书信以及书序中都可找到，最好印发给学生，让他们自己揣摩。
三曰激发兴趣。首先要使学生有写作的愿望，把写文言跟实际生活的需要结合起来，不要限定体式，如日记、书信、对话、偶感、写景片段、记游等，都可以写。其次，可将写得较好的习作张贴出来或读给全班听，以收互相切磋、取长补短之效；教师收看习作，不用判分，只给好的习作加上“简练”“得体”“入门”之类的评语，通篇不行但有个别句子合乎文言要求，也要给予肯定。
作文之事，一向是知易而行难。我们教现代语习作，困难就不小，何况文言！我知道，上面说的那些设想果真实行起来，每一步都将充满着艰辛，然而我深信，如同农夫耕耘一样，伴随着艰辛而来的必将是收获的喜悦。(www.xing528.com)
附文白夹杂体示例：
北京大观园记
北京大观园，为现代园林中“名著园”之首创，乃新北京十六景、首都八十年代十大建筑和中国旅游胜地四十佳之一。
建园始于一九八四年。时值我党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改革开放政策既行，弘扬民族文化之风乃张。于是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有拍摄《红楼梦》之议，宣武区政府当机立断，双方合作，在菜园街南口建大观园景点八处，以为拍片之用。其后，我区政府按总体规划，边建设边开放，至一九九一年建成景点四十余处，而大观园之全景皆备。工程历时凡八年。
园林建设以忠实于曹雪芹原著为宗旨。凡房舍庭院，其风格务求合乎书中人物性格及有关典章制度，四周配以曲桥长廊、假山奇石，缀以香花芳草、南北名树。各景区间，则以香圃曲径，竹林柳堤之属相连，旨趣虽异而浑然一体。游人漫步园中，时而青山斜阻，时而碧水环流，山光水色，相映增辉。又用一藏一露，一高一低之法，以收步移景异、佳境迭出之效。各类匾额及对联均按原著题字。全园占地总面积为十三公顷，与曹氏设想之大观园面积相当。自开放以来，已接待中外游客千万人次以上，累计创收三千余万元，开创了一条“以园建园，以园养园，以园发展园”的成功之路。
噫！《红楼梦》一书蜚声中外已达二百余年，而作者笔下之大观园迄为虚景。今睹此园，则书中人物情状历历如在眼前，以此而知曹氏构思之精与夫刻画之工，以此而知皇室贵族之奢靡与夫封建社会之必亡，其教化之功，可谓大矣。不独如此，泛游者乐其山水，博物者爱其建筑，好古者探其掌故，考据者发其源流，是一园而兼多种职能，实可谓园林建设中之创举。
大观园所在原为清皇家菜园旧址，东有唐贞观年间所建法源寺，西北有辽天宁寺塔及金太液池，西南有大葆台汉墓，为历史文物荟萃之地。环境优美，道路畅达，足以飨慕曹氏书而来之中外红学家与万千游客。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功夫筑始成”。八载光阴，弹指而逝，筚路蓝缕，岂可尽述。今园中一草一木，一亭一台，皆百千建园者心血之所铸。暇日畅游，逸兴遄飞，听流水之潺潺，望竹影之依依，此情此景，岂止于顾玩而已。数十百年而后，游人至此，当知非曹氏巨著不能有建园之设想，非改革开放亦不能建成此园。明乎此，则此园将与《红楼梦》一书并传而不朽。是为记。
原载《中学语文》199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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