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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美学:从伤口或是笑口涌出的诗歌

时间:2023-08-1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从此开始,中国无数诗人对黄昏怀人的场景情有独钟,不自觉地留下了大量抒写黄昏时分念远思亲的篇章,使之成为古代诗歌中蔚为壮观的一部分。不知从何时起,叹离别阻隔,祈团圆欢聚,思亲人朋友,念故乡故土成了中国文人的普遍情感。“中国大家庭的所有成员身上都有一种特别明显的倾向,这种倾向在别的任何民族中都没有这么根深蒂固,这就是对家乡的眷恋和思乡的痛苦。”

家庭美学:从伤口或是笑口涌出的诗歌

诗歌能躲过坟墓,使伟大的业绩永垂青史,使英名代代相传。

——[古罗马奥维德

欣赏诗歌有大致需要遵循的原则和方法。这些原则包括把握诗歌的时代背景、诗歌的特质、主体感情、语言特性等。诗歌欣赏的方法各有其道,不一而足,诸如反复体会以找到感触点,抓住主体意象以理解诗情、诗境,调动自己的想象以领会诗章的内在精神,细腻体会以体会诗歌的语言美,等等。

文学艺术的终极追求就是要揭示人的生存状态和心灵轨迹,表现对人的价值、人的命运、人的生存意义的关注,对人类精神归宿以及痛苦之解脱的追问与思索。

历史学家汤因比曾经把人类文明的起源和发展,归结为挑战与应战的过程与结果,这一观点最能说明人类的悲剧性。所谓挑战,就是人的生存受到根本性的几乎是无法抵御的威胁和压迫。所谓应战,就是人对这种威胁和压迫进行了有效抗争。

人类的这种应战往往又是一场场前途未卜而非胜券在握的斗争,故而会激发人产生强烈的精神力量,使这种斗争具有一种超越理性的性质。挑战的非理性和应战的超理性,共同构成了人类的悲剧性。

陈忠实在《白鹿原》的开篇扉页上这样写道:“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实际上岂止是小说?所有的文学都是人类心灵的秘史,只是呈现的途径各不相同罢了。这一点,以中国古代文学中的诗歌为例便可知悉。

回溯到春秋时代甚至更早年代的一个黄昏,一位农妇站在自己的家门口,手搭凉棚向远处望去。太阳渐渐西沉,只见牛、羊、小鸡正在夕阳中缓缓向家里走来。忽然,她想起了她那在远方服役的丈夫,不禁惆怅万分,随口吟唱出了一首动人的诗章:“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7)

从此开始,中国无数诗人对黄昏怀人的场景情有独钟,不自觉地留下了大量抒写黄昏时分念远思亲的篇章,使之成为古代诗歌中蔚为壮观的一部分。他们在黄昏中写自己、写社会、写人生,表现对人间、对自然、对他人的深深眷恋。而大量的黄昏诗歌背后,隐藏的是人类的黄昏情结。

所谓“情结”,又叫“情意综”,乃是精神分析学中的一个概念,它是指被意识压抑而持续在无意识中活动的以本能冲动为核心的愿望。人类的每一种情结的形成,都是许多复杂的感情交织矛盾的结果,是人类自身的一些原始本能驱使所致。深入理解它们,有助于我们对整体人类生活和行为进行深度体悟,也有助于我们洞悉上古时期的一些文化状态。

在人类的这一潜质影响之下,古代黄昏诗歌蕴藏的情感十分丰富。最突出的,就是呈现人类在回望往昔时,油然而起的深沉悲凉生命感。如曹丕《秋风行》所言:“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嘉肴不尝,旨酒停杯。”这里,从表面上看诗人表达的是黄昏时分因佳人失约未来,而引起的浓重的失落,实则是在倾诉自己一生无法实现目标而产生的巨大缺憾。又如杜牧在《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中所描述的“鸟来鸟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暮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诗人在此处通过描写鸟飞不出山色,人离不开生死,抒发了对人世无常的感叹;通过描写如帘秋雨,夕阳楼台,风中笛声,表现了一种对“文物不在风景依旧”的感慨之情。

求生存是人类的本能愿望,人类世世代代都得面对死亡的恐怖。每个人都会在某一天同自己的家人分别,丢下一生中辛辛苦苦追求的,珍爱的一切撒手而去,离开他早已产生深厚感情的世界,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归于虚无。许多人不愿接受这种严酷的结局,所以常常会产生深沉的生命悲歌。而黄昏这个时段似乎强化了这份悲凉,于是在黄昏中忧生畏死,迟暮叹老,感怀生命的短暂,伤惜年华易逝等,构成了古代文人黄昏情结中最强烈的感悟。

与大量的黄昏诗歌同理,那些描写太阳、月亮、衰草、落叶、枯树、断壁、残垣、孤雁、荒野、风烛、雪天等的作品,也常被用来呈现诗人强烈的生命紧迫感与危机感,对生死问题的深沉思索,对生命价值的执着追求,进而跃动着勃发的生命力。这些诗歌既显示着生命的动势,也反映了人对死亡本能的痛苦、焦灼和无可奈何,从而构成了强烈的生命意识,体现了人类心灵的深刻秘密,呈现出文学的心灵记录之美——它是人类对自身生命的回望与沉吟。

诗歌中存在的大量文学意象,源于人类童年时代对万物的崇拜,以及与之紧密相连的对自然的亲近与敬畏。以太阳为例,从早期的洪荒时代起,几乎全世界的先民们都具有太阳崇拜情怀。

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曾这样论述全世界人类的太阳崇拜现象(8):“在两半球内偶像崇拜的伟大源泉之一,就在于人在太阳面前所产生的那种敬仰感,由于在力量和荣耀方面跟包罗万象的天相匹敌,太阳光辉夺目地出现在诸神中间,它不只是作为一个以其由光、热和引力所表现出来的力量影响遥远的、物质世界的宇宙球体,而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统治神。”大自然中的太阳的光明、灿烂、温暖、生机勃勃,吸引了先民们对它的无限崇拜。所以,先民们每当身在黄昏之时,就自然产生了多维的凄凉感受:畏惧、忧虑、伤感、愁苦……这种情绪一代代绵延下来,成为古代先民的一种种族意识。

在这种意识的驱动下,人们常常借助各种不同的文学意象感怀生命的短暂,叹息年华易逝,思念亲人友人,感叹人生的坎坷,进而由个人而社会,把昏庸无能的君主,江河日下的时代,即将崩溃的王朝,乱离纷繁的社会也与之联系起来。诗人们在无意识之下创作它们,读者在无意识之下欣赏它们,从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黎巴嫩作家纪伯伦说:“诗不是一种表白出来的意见。它是从一个伤口或是一个笑口涌出的一首歌曲。”(9)

亲情爱情、友情是维持人类关系的三大情感支柱,也是诗歌范畴中的主要话题。血浓于水的亲情,永远牵连着父母兄弟姐妹间的关爱;相知相信相亲的爱情、友情,则连着夫妻与朋友的思念。不知从何时起,叹离别阻隔,祈团圆欢聚,思亲人朋友,念故乡故土成了中国文人的普遍情感。

“中国大家庭的所有成员身上都有一种特别明显的倾向,这种倾向在别的任何民族中都没有这么根深蒂固,这就是对家乡的眷恋和思乡的痛苦。”(10)

故乡是幼年成长的地方,是父母所在之处,也是我们祖先们长眠的地方。对于每个人来说,故乡都会给人以熟悉感、亲切感和安宁感。在对故乡的频频回望中,人们找到了生命的延续感、历史的链条感。所以文学中的思乡篇章最为动人,最有人伦意味。

中国最早的此类诗歌要数《诗经》中的那首短唱: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www.xing528.com)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11)

带着一种被迫离家的怨愤,诗人哀伤地唱道:“日暮黄昏,日暮黄昏,为何还不能回家去?如果不是为了君主,我何故还要在露野中受苦?日暮黄昏,日暮黄昏,为何还不能回家去?如果不是为了君主,我何故还要在泥浆中劳作?”从那以后,此类作品大量出现在历代诗人的笔下。

刘向“日杳杳以西颓兮,路长远而窘迫”(《九叹·远逝》)——走在漫漫长路上的诗人本来就孤独难耐,此时面对夕阳西下的情景,更让他感到了回乡之路的辽远和艰难,真是故乡邈邈,归思难收。蔡琰“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胡笳十八拍》)——女诗人被掳留在匈奴,成了胡人的妻子,在这“与华异”的“边荒”,在这“人情少义理”的地方,她的思乡之情刻骨铭心。每当日暮时分,边地的风声、笛声、马嘶声响起时,她都会柔肠寸断、悲泣不已。谢眺也在诗中为时晚归的游子感伤,为浪迹天涯、南北飘零的离居者而触怀惆怅:“已伤暮归客,复思离居者。”(《落日怅望》)

至于崔颢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黄鹤楼》),孟浩然的“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宿建德江》),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望月怀远》)等等,更是妇孺皆知的思乡佳句。而清代诗人蒋士铨的那首《岁暮到家》,则最为质朴动人: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

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

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母亲爱子女的心,似高山大海,无穷无尽。过年了,孩子从外面回到家,母亲非常高兴。她正在为回家的孩子缝棉衣,一针一线都是那么绵密细致。母亲说孩子寄的家书刚收到,墨迹还新着呢。看着孩子的脸,母亲便怜爱地说孩子瘦了,连声问孩子在外苦不苦?孩子赶紧低下头,不敢对她说自己在外漂泊的境况……

在人的各种情怀之中,回望之美,美在深沉,人伦之美,美在纯真。当诗人们在黄昏中吟唱着故乡,念叨着亲人和朋友的时候,文学中特有的人伦意味就会洋溢出来,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温暖和明亮,让人悲欣交集。

正如纪伯伦说:“揭开面具,你们的欢乐就是你们的忧愁。……哀愁刻画在你们身上的伤痕愈深,你们就能容纳愈多的欢乐。”(12)

晚唐诗人李商隐的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原》)之所以牵动了无数读者的心,是由于它以黄昏时光隐喻了大唐帝国江河日下之时,回光返照般的虚假美好,为唐王朝的衰亡国势唱出了一曲绝妙的挽歌。

在每个朝代的末期,叹息时代乱离与衰落的诗篇都不胜枚举。如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其三十二》:“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诗章从象征时光流逝的白日写起,抒发盛年如流水一去不再的忧伤。也暗含了曹魏之盛在俯仰之间转瞬即逝,由显赫繁荣而趋于衰亡、终归寂灭的深层寓意。人生短促的挽歌与曹魏国运式微的感叹,双重寓意互相交织,互相生发

而阮籍同时代的另一位诗人缪袭也在《挽歌》中发出了同样的叹息:“生时游国都,死没弃中野。朝发高堂上,暮宿黄泉下。白日入虞渊,悬车息驷马。造化虽神明,安能复存我?”由于社会的动荡,诗人感到个人的际遇充满悲苦,痛感生命之短暂,人生之无常,如同即将灭亡的曹魏王朝。诗人既宣泄了人生的痛苦,对生命的无限眷恋,也悲歌了曹魏的衰亡趋势,乃是个人和时代的共同挽歌。

唐代陆龟蒙的《怀宛陵旧游》也是如此:“陵阳佳地昔年游,谢脁青山李白楼。唯有日斜溪上思,酒旗风影落春流。”诗人写自己从前曾到陵阳山游览,寻找谢朓、李白的游踪遗迹,在句溪、宛溪旁缓步独行,看夕阳斜照水面,看叠嶂楼的倒影映在水中,感觉那酒旗仿佛飘落在春天流水中,心中怅然万端。

作为一介布衣,于个人,他觉得愧对前贤;于时世,他深感没落迅疾。大唐帝国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在此日夕之际,唯有哀思不尽了。

这又让人想起了另一位晚唐诗人许浑的哀叹:“海燕西飞白日斜,天门遥望五侯家。楼台深锁无人到,落尽东风第一花。”(《客有卜居不遂薄游汧陇因题》)此处的“五侯”,是借汉代的宦官“五侯”集团,暗指唐代的宦官集团。从字面上看,诗人写的是落花时节,日斜时光,遥望五侯宅邸所见的楼台层叠、重门深闭之景。但联系诗题可知,他黄昏时分眺望京城,让他怅愤不平的是那些五侯之家。空锁的楼台是他们的,落尽的名花是他们的。

安史之乱后宦官的权势越来越大,后来连军队的指挥、皇帝的废立等大权也落在他们手里。诗人此时是为晚唐时代政治上的一大祸患——宦官专权问题而郁郁伤怀。那日斜的时光,花落将尽的季节以及全诗黯然的色彩,都是唐王朝腐败衰落的写照。

诗歌中的时代叹息,就是这般在不经意间迅速迸发出来,成为诗人在一个时代的情感烙印,也成就了时代的影像,成就了历史的镜像。而诗歌里的这些情感更是质朴高贵的,诗人们汲取了周围的世界,经过推敲,在心里把它重新整理好,再以优美的诗句陈述出来。

那些场景与感受进入到他们心里的过程,是人生,从他们心里面出来的,却是诗行;进去的时候,是短暂的情绪波澜,出来的,却是不朽的华章;进去的,是凡尘琐事,出来的,却是格言警句,让后人可以在其中沉思,也可以在其中飞翔。

“仅仅在昨天,我认为自己只是一个碎片,无韵律地在生命的穹苍中颤抖。现在我晓得,我就是那穹苍,一切生命都是在我里面有韵律地转动的碎片。”(13)纪伯伦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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