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海鸥之与波涛相遇似的,遇见了,走近了。海鸥飞去,波涛滚滚地流开,我们也分别了。
——[印度]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审美的敌人有二,一是穷,一是忙。这里的穷,主要是灵魂的苍白空虚。而审美最大的死敌,是漠不关心,天地万物与人,都不入心。
在审美境界中,很多触动心弦的东西都是忽然间跳出来的,就像初秋的清晨走在杂草处处的原野,你沾满露水的双脚惊起了一只只草间的蟋蟀或蚂蚱。一瞬间,它们的亮翅在你眼前的朝阳下闪起,那种美丽透明,那种晶莹剔透,让你怀疑它是否真实存在,一时间甚至不知怎么去欢喜,去面对。
文字、音乐、绘画、一草一木、一鸟一石、一阵风、一片云,皆在此列。家人在阳光下奔走的样子,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在灯光下读信的样子,看着你吃饭时微笑的样子,也在此列。
有的东西一出现在你的眼前,你就会觉得自己的灵魂受到了某种提携,忽然间就从污浊的世界里挣脱出来,如一个长久远游还家的游子,踏着激动的脚步,辨识着快要陌生的土地,心里是满满的欢乐,也带着淡烟衰草的忧伤,独自走在新绿满眼的旷野里。前方,是通往树下即门前的你家的那条小路。
尤其是有特质的文字、音乐、绘画等各种艺术,因为发挥了作者的独特,而具备别人所没有、所不能、所未达的特质。你能感受到作者骨子里的非常与叛逆,经历的繁复与艰辛,灵魂的寂寥与落寞,以及一次次彷徨无助后进行的绝地反击的坚强。
那样子,就是手执利剑依照自我心性驰骋的独行侠佐罗,黑衣,行走带风。那东西已经不再是文学艺术,而是目光炯炯的人。
无形的气场下,音符、色调、文字、图像等会引着你跟着它的思想一路向前,带你进入生命的真相。时而,你会豁然觉得自己就是陶渊明笔下,遥远晋朝的那个武陵人,在一片落英缤纷中,找到了自己的桃花源。
犹如满蕴温存的无形手指,它们一次次穿过你情感的发际,梳理着你似乎已经累积了一万年的迷惘、落寞,熨帖着你几欲刺破青天的倔强、叛逆,轻拥着连你自己也不曾发觉的非常,怜惜着你无可名状的艰难和孤寂。
另一些简练至极又含蓄隽永的作品,言有尽而意无穷。那状态就像中国画的留白,欲言又止,满是言外之意,犹如音乐中的休止符,或是释祖的拈花微笑,让你对其背后的蕴藉无限期待。而此时的你,仿佛已经为这个留白、这个话外音、这个休止符、这个拈花的静默时刻,以及这个留下作品的作者,等待很久了。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廖一梅编剧的话剧《柔软》里,有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台词:“每个人都很孤独。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理解。”
张爱玲之爱胡兰成,之所以那么惨烈,惨烈到离开胡兰成之后,她再也没有了创作上的绚烂,是因为她爱上的其实是一份理解。即使是现在,我们看胡兰成写评张爱玲的文章,也会深感那就是就是钟子期遇俞伯牙,白居易遇刘禹锡,纳兰性德遇顾贞观。
没有人比胡兰成更懂张爱玲。她的灵性、天赋、才华,她的高贵,她童年不幸的烙印,她的厌世更爱世,胡兰成都懂。在懂得中珍惜,在珍惜中怜惜,水到渠成。
佛有佛语,菩萨有菩萨道,众生有众生情。人最渴望的,是有人懂。人最愉悦的,就是懂得别人。审美境况下的懂得,需要才情、学识和人生阅历,更需要共情和慈悲。一个人自身具备的这些,决定了他理解和懂得事物与人能达到怎样的广度和深度。(www.xing528.com)
懂得,本是一种感应道交,所以难。
比如唐代诗人王维的画,作法以水墨为主,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完全摆脱了之前中国画所受的局限。虽然他的真迹已经无处可觅,但是他的继起者如范宽、荆浩、关仝、郭熙、米芾等人,还是留下不少真迹,让人可以领略其风采逸韵。懂得这些,会更加懂得王维在中国绘画史上的地位。
对文学艺术的创作者而言,很多阅读者和观众都是过路人。那些过路人所说的“知道你”“懂你”,只不过是认出你写下的那一串串字,知道你的字面是什么意思。就像当下有的女孩对你说她略懂女红,实际上呢,不过是你的扣子掉了,她很快就能给你缝上。
进入审美层面的人,面对的哪怕是一句话、一幅画、一首歌、一朵花、一条河、一块石,都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黄昏了,恍惚了一下就夜深了。似乎正走在一个早已铺好的,连接到宇宙和世界、他者和彼岸的柔光通道上,和天地,和整个人类,都打通了。
这一刻,如同遇见了一个相识不止千万年的知己,你和面前的那个东西,在此重聚。
于是,你越发坚信一个生命、一个自然存在,无论多平凡,也是天地之间的一个传奇。在喧嚣尘起、漠然冰冷的人世间,早就有那么多美好的灵性在等着你。那当儿,自以为渺小如尘埃的人,不再寂寞,不再孤独,而是融进了一种场,和世界有了深度连接。
在审美感受下,宗教的情操,让人纯净;哲学的风度,让人高蹈;艺术的姿态,让人在洒脱中安静。就像森林深处的小木屋,在人遭遇风暴雨雪天气的时候,可以进屋去避一避,坐一会,喝杯热热的普洱。
它们不是给人一个怎样生存于世的方法和策略,比如怎样应对现实的残酷,理想的虚空,而是让人在残酷世界中,能持有一种精神、情怀和沉静。
有审美能力的创作者与读者、观众之间有一种气场连接。相遇期间,你会如同遇见了一个相识不止千万年的知己,和创作者已共同经历了许多次的生命轮回。而今生今世你来到这世界,就是为了等待和这个创作者重聚。
你会忽然悟得,这个茫茫天地间早已有人在与你同呼吸共命运,一起品味苦涩和辛酸。无论你做什么,都有人在理解你,也不管你是成功还是失败,是伟大还是渺小,是出类拔萃还是平庸无闻,是灯光照耀,还是寂然灰暗,都有人和你一样经历过同样的事件了。
于是,你越发坚信你的生命无论多平凡,也是天地之间的一个独立。在喧嚣尘起、漠然冰冷的人世间,早就有人先你而来,带着他用心血凝聚成的书本、绘画、音乐或其他什么,在等着你,用带温度的文字、线条、图形,鼓励着你绝地逆袭,在贫困和艰难中衔枚疾走,矢志不渝地成就自己。
此时,自认渺小如尘埃的你不再寂寞不再孤独,而是融进了古已有之的属于你的那个群体,和一群结盟兄弟坐在一起,你的生命变得完整了,性灵之舟也开始起航。
审美这一行为,说到底是心的相遇和灵魂的共鸣,它会让人柔情涌动、豪气冲天,仿佛内心潜藏多年的暗恋落了地,又腾了空。那种精神的对接,如同高山流水一般直冲潭底,飞起的水花又如湍流的回眸一样柔美。
普通人对于美的人、美的物、美的情,只会啧啧赞美。具有审美能力的人更能理解美。如果你是那个懂得别人、懂得艺术、懂得自然的人,你和被懂的对象,就会如风行水上,共入一个桃花源。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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