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远谪蛮荒、历尽艰辛的人来说,苦中作乐是他唯一的选择。但是,这种可怜的“乐”往往也会成为小人们的在背芒刺,欲除之而后快。苏轼在惠州时,一天在病中写了一首小诗:
纵笔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这首诗传到京城,章惇看到之后,冷笑着说:“苏子尚尔快活邪?”于是将苏轼贬谪到当时的版图上和小人们能想到的最远的地方——儋州。
儋州位于现在海南的西北角,比起惠州,这里更是蛮荒之地,“非人所居”。据说,章惇把苏轼流放到这里竟然是一个残忍的儿戏,陆游《老学庵笔记》说:“苏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刘莘老新州,皆戏取其字之偏旁也。”拿大臣们名字的偏旁作为贬官的依据,这无论如何说也是一种“创举”。其欲置苏轼于死地之心昭然若揭。
苏轼也认为自己此行必死,启程之时,“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到昌化军谢表》)。苏轼离开雷州时,雷州太守因久仰苏轼大名,送来酒食,为苏轼饯别,次年,太守即遭弹劾丢官。苏轼到儋州之后,县令张中仰慕苏轼,让他住在官舍,结果张中也遭弹劾被撤职,苏轼也被从官舍中逐出,被迫栖身于城南污池畔的桄榔林下。在当地学子和百姓的帮助下,苏轼盖了几间茅屋,命名为“桄榔庵”。这一年,苏轼已是六十三岁的老人了。
不知道将苏轼贬到儋州之后,章惇、吕惠卿之流是怎样暗自高兴,自以为得计的。我们现在只知道,经过世事接二连三折磨的诗人,已经超越了这滚滚红尘,在天地境界里自由翱翔了。
苏轼在《在儋耳书》中这样写道,我刚到海南岛的时候,环视天水之际,凄然神伤,说:“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岛呢?”但是又想到,天地就是在水中的,九州也是在大海中的,中国在小海中,难道有生下来不在岛上的吗?
此时诗人已经如庄子笔下的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在无垠的空间和时间里俯视芸芸众生,豁然开朗,神与天通。个人的得失,人世的忧虑,怎会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呢?
苏轼讲了一个故事:
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桄榔庵落成之后,苏轼写了一篇《桄榔庵铭》,大意说:天下九州就像一个居室,只要形神俱往,哪里都是我的居处。我苏东坡坚强地安居在这大屋的四个角落里,以不变应万变,观照着我心灵的自由。
《本事词》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王定国被贬遇赦,从岭南回来。苏轼去拜访,宾主宴饮。王定国的家妓柔奴侍宴。苏轼问柔奴:“岭南的生活想必十分艰苦吧?”柔奴回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大为赞赏,为赋《定风波》云: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好一个“微笑”!好一个“此心安处是吾乡”!这潇洒而狂傲的微笑将皇帝的昏庸、宵小们的谗言、仕途的曲折、人世的苦痛一股脑全部抛到脑后,心灵和生命的力量茁壮生发,人格之翼排云而上,如秋日之鹤,诗情直上碧霄。苏轼年轻时曾写道: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www.xing528.com)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和子由渑池怀旧》
苏轼终于完全舍弃了尘世的桎梏,获得了心灵、精神的完全自由。在海南,他与当地黎族人交上了朋友,他描写自己寻访黎族朋友时的情形:“东行策杖寻黎老,打狗惊鸡似病疯。”六十多岁的老人,跟孩子们也是亲密无间:“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
苏轼一次在路上碰见了一位老婆婆,问曰:“世事如何?”婆婆回答说:“世事只如春梦耳。”东坡又问:“何如?”婆婆回答说:“翰林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耳。”东坡大笑曰:“然。”于是把老婆婆称为“春梦婆”。
苦难在这位伟大的诗人面前黯然失色,苏轼没有逆来顺受,也不随遇而安,而是用超然的态度,将自己的精神提升到天地之上、云霄之间,苦难只能使他更加豁达乐观。即使被贬到天涯海角,诗人居然还能引以为自豪:“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元符三年(1100年),六十四岁的苏轼获赦北还,结束了七年的岭南生涯。次年五月,苏轼为自己的画像题了一首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用被贬的三个地名概括自己的“平生功业”,很难说这是示威还是自嘲,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苏轼没有被打倒,没有被击败。从海南回来的苏轼一路上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欢迎,很多地方的官员、百姓听说苏轼回来了,自发到路边等待,欲一睹诗人风采。到常州附近时,成千上万人在运河边争先恐后地等待苏轼。苏轼开玩笑说:“这样要把我看杀!”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饱受鞍马劳顿之苦的苏轼在常州与世长辞,“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
请允许我用林语堂先生《苏东坡传》的最后一段话作为这篇的结尾吧!
在读《苏东坡传》时,我们一直在追随观察一个具有伟大思想、伟大心灵的伟人生活,这种思想与心灵,不过在这个人间世上偶然呈形,昙花一现而已。苏东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
【注释】
[1] 这篇文章选自我2020年由天地出版社再版的《温和地走进宋词的凉夜》一书。这篇文章不仅包括对《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定风波》的解读,也记叙了苏轼在乌台诗案之后的生命历程,并对其他有关作品进行了我个人的解读,我希望用这篇文章让读者对苏轼其人其作有更全面一些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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