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的班主任有两个习惯让我印象很深刻:一个是经常让犯错误的同学写检讨书,写好了就贴在教室后门;一个是经常让犯错误的同学在教室后门罚站,而我就是经常犯错误被罚站的。
印象中,我被罚站的次数比班上其他同学的总和还要多。于是我经常在闲得无聊的时候认真品鉴后门贴的检讨书——其实里面一半都是我写的,另一半中的一半也基本上是我代笔的。在纵览了我们班的全部检讨书后,我得出一个结论:所有的检讨书中,我的文笔是最好的。其他的要不是错别字、病句满篇,要不就是语言拉杂不清,即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在深入挖掘自己的错误根源上比起我来还是有不小的差距。因此,我经常为他们的写作水平感到着急,甚至有一种包办全班所有检讨书的冲动。
我一直没想通,为什么我的检讨书写得这么好,结果被罚站最多的还是我。直到很多年后我读到了柳永的词才明白原因。
柳永(约987—约1053),初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柳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又称柳七。柳永的父亲柳宜原是南唐旧臣,入宋之后曾任工部侍郎。柳永兄弟三人,长兄三复,次兄三接,三兄弟都才华出众,被人称为“柳氏三绝”。柳永出身于书香门第,又才华出众,所以他觉得要取得功名简直如探囊取物。不过他第一次科举却落第了。
平心而论,唐宋士子们很少有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就高中的,所以柳永这次落第实属正常,他自己似乎也没有太受打击。几年后,他第二次参加科举考试又失败了。这次柳永就有点郁闷了。
柳永初次参加进士科考落第之后,写了一首《鹤冲天》。
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读起来让人不禁好气又好笑。
明明是名落孙山,柳永却梗着脖子说:“我没考上状元!”这就像一个连专科也没考上的落榜生大言不惭地说:“我这次没考上清华有点遗憾。”更可笑的是,自己落第,他替皇帝着急:“这么伟大的王朝竟然遗漏了我这个不世之材,怎么得了啊!”如果说前两句多多少少还有些自嘲成分的话,后面的话可就越来越狂了:“我没有考上进士,怎么能不纵情放荡呢?虽然我做不了官,但是我是才华横溢的词人,我就是穿白衣的公卿宰相!”
词写到这里,大致还是能让人理解的,毕竟落榜对柳永还是有一定打击的。这时候发点牢骚也算是正常的,可是下阕开始就越来越不正常了。
中国古人仕途失意,要不纵情山水,要不归隐田园。这两种选择对于士大夫来说都是雅事。更重要的是,这为后面可能的东山再起创造了条件:刘备三顾茅庐请出诸葛亮,谢安隐居东山,朝廷上下引颈期盼。但是如果诸葛亮是从花街柳巷被寻访到,谢安是跟韦小宝一样的出身,恐怕请他们的人就要深思一番了。
而柳永则是毫不讳言:“我落第了,所以我要纵情声色,在快活之中度过我的一生。”这种选择已经让人咋舌,更放肆的是,他竟然宣称皇帝给的功名是“浮名”,还不如用它来换跟女子们“浅斟低唱”!功名利禄本来就是皇权借以控制人的手段,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人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争得头破血流。读书人争得越厉害,皇帝心里越高兴,因为这意味着自己对士子们的控制越来越紧。可是突然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跳出来说:“你那个浮名我不稀罕,还不如我跟红粉知己们在一起快活。”这是对皇帝权威根本的否定,当然会断了自己的前程。
据说,柳永在第三次科举考试中原本考中了,但是最后一关殿试的时候,皇帝一看柳三变的名字,冷笑说:“这个人不是喜欢‘浅斟低唱’吗?要这浮名做什么?且去填词吧!”(www.xing528.com)
于是,柳永又一次名落孙山。
第三次落榜让柳永发扬了自己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的作风,干脆自称“奉旨填词”。于是,庙堂失意的柳永成为宋代最红的流行词曲作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许多歌妓以能认识他为荣,若能得到他为自己写的词,那更是可以傲视同行了。歌妓中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
柳永的作品传播度很广,当时号称“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在没有电视、广播、互联网的千年前,能有这样的传播力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不过,作为读书人,又出身于官宦世家,柳永对自己的命运也不可能是安之若素的。为了改变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坏印象,柳三变改名柳永,终于在几次失败之后考中进士,但是高中之后吏部却迟迟不给他安排官职。柳永坐不住了,去找宰相晏殊。宰相大人说话很有水平:“听说你喜欢填词?”
柳永听出了宰相的弦外之音,竟然反唇相讥:“是啊,可是大人不是也喜欢填词吗?”
晏殊心里非常不高兴,板着脸说:“我当然也喜欢填词,可是不会写‘彩线慵拈伴伊坐’这种淫词艳曲!”
先得罪皇帝,后得罪宰相的柳永当然没有好果子吃,最后他只当了一个屯田员外郎这样的小官。柳永去世的时候,家里贫穷到无法安葬,他的棺木只好寄放在佛寺里,当地的歌妓们知道之后,进行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众筹”,大家凑钱将柳永安葬了,墓碑上刻着几个字:“奉旨填词柳三变之墓”。以后每到清明时节,歌妓们都要到他坟前凭吊,称之为“吊柳会”。没有参加的人,第二年甚至没脸见人。
很多年后,当我读到柳永生平的时候才意识到,小学的时候我自认为检讨书写得最好,可是被罚站最多的还是我,其中的原因和柳永一样:态度不好。
史学家司马迁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大臣杨敞,生了一个儿子起名杨恽。杨恽曾经担任中郎将,后来因罪被废为庶人。回到家乡后,杨恽跟妻子弹琴唱歌,游山玩水,不亦乐乎。他的一个朋友孙会宗写信给他,说作为被废锢的大臣,不应该表现得这样开心,应该每天闭门思过,做痛不欲生状,表示忏悔,取得皇帝的原谅。杨恽不但不听,还回了一封信给孙会宗,说自己已经是老百姓了,就不要用卿大夫的标准来要求我了。后来皇帝看到这封信后十分震怒。当时正好发生日食,有人就上书说,日食的发生是因为有罪人不悔过。于是杨恽被判处腰斩,妻子儿女被发配酒泉郡(今甘肃酒泉)。
杨恽可以说是因为态度不好而遭杀身之祸的典型。虽然他已经被废为庶人,但是皇帝更想看到的是他哭哭啼啼、摇尾乞怜的样子,这是权力盛宴的餐后甜点。有了这道菜,整个宴席才显得完满,皇帝才会心满意足。权力的掌控者希望不仅在肉体上摧残你,更在精神上打败你,这样才能尝到权力给人带来的无上快感。可是杨恽不但没有闭门思过,反而自得其乐,这就让皇帝的快感硬生生减少了一半,皇帝当然很不高兴,也就注定了杨恽惨死的结局。
相比之下,柳永也许算是好一点儿,至少皇帝没有杀他,只是让他“复读”了几年。可是他还是态度不好,居然敢顶撞相爷,因此终生潦倒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三十多年前的我,估计也是在向老师认错的时候态度不好,没有触及灵魂,于是老师认为必须对我进行更深刻的教育,这样我才有几乎整个五年级都承包后门VIP位置的待遇。而个中原委,我到几十年后才明白。
也许,还不如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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