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州有一种很奇怪的风俗,老百姓里干重活的大多是女子。清代张溍说这种风俗清代仍有留存。杜甫注意到了这种风俗,但是他更注意到了这种风俗的成因:百姓饱经战乱,丁壮男子大量死在战场上,无奈之下女子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而战乱给百姓造成的苦难还不止于此。这些女子不仅承担起了所有重活,而且大多年纪很大甚至头发花白了都无法出嫁:
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
更遭丧乱嫁不售,一生抱恨堪咨嗟。
——《负薪行》
杜甫看到很多这样的女子,背着柴艰难地走在山道上,以此来供养家人:
十犹八九负薪归,卖薪得钱应供给。
——《负薪行》
可是当地的人似乎并不明白造成这些悲剧的原因,他们甚至认为这些女子嫁不出去的原因是她们太丑了。对此杜甫愤怒地指斥:如果说巫山一带的女子都长得丑,怎么王昭君会出生在这里?
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
——《负薪行》
也许,由于这件事的启发,杜甫想起了汉代那个先被画师毛延寿欺负,后被汉元帝出卖的美女王昭君。
咏怀古迹(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www.xing528.com)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王昭君是汉元帝时的人,她的家乡位于夔州的东边——三峡出口处的秭归。此地锦绣的山川孕育了她绝世的容颜,而高山大河更造就了她不为势力所屈的倔强。据说她被选入宫之后,一直没有得见汉元帝。皇帝后宫人数太多,无法一一召见,于是叫画工毛延寿画下后宫女子的样貌。毛延寿趁机向宫女们索贿。其他女子都乖乖服从,只有王昭君拒绝行贿,所以她被毛延寿画得很丑,失去了见到皇帝的机会。
后来呼韩邪单于款塞入朝,觐见汉元帝,并请求和亲。汉元帝将王昭君赏赐给单于。当王昭君上殿的时候,汉元帝震惊于她的美貌,后来彻查此事,毛延寿索贿的事情败露,最后被杀。
王昭君出塞之后与呼韩邪生下一子,后来被封为右日逐王。现代一般把王昭君刻画成一个胸怀天下的女英雄,她为了促进民族团结,实现边塞和平,而自愿去和亲。固然,昭君和番似乎客观上促进了边塞的和平。但是事实上,此前匈奴已经分裂为南匈奴和北匈奴,南匈奴呼韩邪单于在汉宣帝的时候就入朝成为汉朝的属国。呼韩邪单于曾经三次觐见汉朝皇帝,也就在第三次觐见时,汉元帝将王昭君赏赐给了他。而北匈奴郅支单于在不久前被汉朝陈汤、甘延寿等诛灭,剩下的匈奴远遁漠北。无论是南匈奴还是北匈奴,此时已经无力对汉朝构成任何威胁,所以要靠王昭君和番带来和平其实是值得考量的。汉元帝不过是为了显示天朝上国的慷慨,随便找个女人赐给听话的藩属国罢了。美貌的女人要留着自己享用,找个据说长得不怎么样的也不会心疼,于是王昭君就这样被选中了。
王昭君和呼韩邪单于生活三年之后单于去世。王昭君上书请求回朝。朝廷的答复重点只有三个字:“从胡俗。”意思是按照匈奴人的风俗办。而匈奴人实行的是继婚制,哥哥死了,弟弟可以娶嫂子为妻。而王昭君更惨,她被嫁给了呼韩邪单于的长子复株累单于,相当于嫁给了自己的继子。两人共同生活了十一年,生了两个女儿。公元前20年,复株累单于去世,不到两年,王昭君也去世了。
王昭君被埋葬在塞外。据说她的坟墓周围都是荒漠,而坟墓上却总是长着青青绿草,于是人们称之为“青冢”。
不管后人怎么吹捧王昭君深明大义,但是从她的身世经历可以看出,她并不是自愿和亲的。而对于汉族女子来说,丈夫死了之后还要嫁给继子,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生的两个女儿算她第二个丈夫的女儿还是妹妹?而对这一切王昭君都没有反驳和反抗的权利,她能做的只有默默接受,默默忍受。她和同乡的那些嫁不出去的女子们的命运本质上没有任何不同,在男尊女卑的古代,她们没有掌控命运的任何权利或者机会。她进宫被画工欺辱,之后被皇帝出卖,然后为了某一个伟大的目标而自愿献身。夔州的女孩们为了家庭献身,王昭君为了朝廷献身。她们最终得到的是某些人为了迎合时代而强加在她们身上的种种伟大的美德,而事实上,她们可能并没有这种美德,更不想拥有这种美德。相比之下,诗人们的同情也许更能让她们心里得到些许的安慰。比如唐代胡曾《咏史诗》说:“明妃远嫁泣西风,玉箸双垂出汉宫。何事将军封万户,却令红粉为和戎。”王安石在《明妃曲》里也安慰王昭君:“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真正的文学描写的是弱者的哭泣,而不是权力强加给他们的微笑。杜甫总是用诗歌去倾听这些细微的哭泣。
王昭君的家乡在秭归,《咏怀古迹(其三)》的首联描写了这里雄伟的景色,引出此地就是王昭君的故乡:“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紧接着颔联用极其精练的笔法高度概括了王昭君的一生:“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紫台指的是皇宫,王昭君离开之后去了茫茫大漠,再也没有回来。最后她的生命终结在那里,留下了一座孤独的青冢,在黄昏夕阳中,似乎在独自悲叹自己的命运。颈联借用毛延寿的故事写王昭君的美貌,任是惊天动地的容颜,也只能在沙漠的狂风中衰老,最后消逝。此后,在寂静的深夜,如果听到轻轻的环珮的声音,那就是她的魂魄跨过茫茫的大漠,悄悄地回到了故乡。王昭君的故事在家国的宏大叙事中经常被描绘成舍身为国的典范,甚至成为和平使者的代言。但是这些都是金殿上的碧瓦、皇袍上的流苏,它们的光鲜艳丽不过是为了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让人忽视瓦工残损的手掌和织女佝偻的身形。在轰响于天地的颂赞声中,没有人会问一下王昭君自己的感受,就像没有人会问探春远嫁的感受,因为这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天朝的颜面,皇帝的尊荣。至多,给她们留下一座木头或者石头的牌坊,告诉她们,从此你可以万古流芳。
而牌坊的每一条缝隙都掩藏着两个字: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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