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元丰二年(1079年),四十多岁的苏轼遭遇乌台诗案,被诬陷入狱。在监狱里待了四个多月后,苏轼终于出狱。诏书下来,他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这是苏轼生命中遇到的第一次重大挫折,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宋代最大的一场文字狱竟然落到了自己的头上。他想起自己二十岁时,父亲苏洵带着自己和弟弟苏辙走出蜀地,到汴京参加科举,第二年,自己和弟弟苏辙双双高中,一时间轰动京师。他想起欧阳修对自己的器重,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英姿勃发、锋芒毕露的年轻人。可是为什么二十多年后,他竟然沦落到了这步田地!
四十多岁的苏轼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回首往事,只觉得是做了一场梦。苏轼是一个爱交朋友的人。在他仕途顺利的时候,无数人争着与他交往,以能跟苏轼互动为荣。可是等他被贬以后,很多人便销声匿迹了,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给苏轼写信,甚至不回苏轼的信。又是一个中秋节,几乎等于被流放的苏轼只能端起一杯酒,对着清冷的月色,自斟自饮。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有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孤雁,天地如此寥廓,他却找不到安身之所,最后只能栖息在寒冷寂寥的沙洲之上: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挫折总是让人付出很大的代价,但是要走出挫折所付出的代价往往更大。因为它需要人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审视自己的内心,甚至往往需要将过去的自我完全打碎,在天地间重新塑造一个新我。这是艰难的,也是痛苦的。与其承受这种痛苦,大多数人更愿意选择沉浸于过去,舔舐伤口,品味疼痛,并且把这种疼痛作为一种享受或者生命依然存在的证据。苏轼却不这样,他勇敢地撕开伤口,切去腐肉,让淋漓鲜血暴露在空气中,虽然疼痛彻骨,却免除了之后伤口发炎溃烂的祸患。然后他静静等待时间过去,让伤口生出新肉,让自己重新拥有新的生命。
这种对过去的否定需要更大的勇气,更需要宽广深邃的思考。在黄州,苏轼将这种勇气和思考用文字表达出来,这成为当时的他勇气的源泉,也成为后世无数有相似命运的人勇气的源泉。在这些文字中,最伟大的当属《前赤壁赋》。
《前赤壁赋》作于元丰五年(1082年),这是他到黄州的第三年。黄州在长江边,他在给司马光的信里说:我的居所距离江边还不到十步,风涛烟雨,朝夕不断变化,在座席上就可以欣赏江南的群山,这种幸运我以前从来没有过。(“寓居去江干无十步,风涛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上,此幸未之有也。”——《与司马温公五首之三》)
这一年七月十六日晚上,苏轼和朋友来到赤壁下游览。月上东山,澄江万里,舟如一苇,在茫茫的江面上游弋。船上,主客对饮,扣舷而歌,此乐何极!
可是,狂喜之后人很容易突然转入悲凉。客吹起了洞箫,乐声凄凉而清苦,令闻者为之堕泪。苏轼奇怪地问朋友为什么如此悲凉。朋友的回答揭开了主客问答的帷幕。原来,传说这里是曹操与周瑜赤壁大战的地方,朋友想起了很多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而他们早已随着流水成为历史。再联想到自己,与鱼虾、麋鹿为友,驾着小舟在江上赏月饮酒。我们就像生命短促的蜉蝣一样,在这世上不过是昙花一现,相对于天地,我们就像沧海一粟那么渺小。虽然有人说学道可以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可是求仙之道缥缈难寻,你我凡夫俗子注定与之无缘,我们也只能在天地间暗自神伤罢了。
中国文人在失意时总喜欢寄情于山水,从李白“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到辛弃疾“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莫不如此,因此归隐田园、纵情山水几乎成了中国士人们失意之后的不二之选。但是当士人们真正进入自然时又会感到无比的尴尬——时间上,人类比起自然太短暂;空间上,人类比起自然太渺小。李白、辛弃疾把自然当作朋友只是一厢情愿,因为自然没有表态也把他们当朋友,两者的差别实在太大了。这片山川目睹了曹操的豪迈、周瑜的潇洒,但是英雄早已随流水而去,山川却依旧未改。人在不平之余便有了非分之想:我若能真的与自然一般永恒该有多好!这本是不折不扣的妄想,可是人的贪欲实在无限,每每将妄想当现实,而一旦遭遇现实的拒绝,人类又会陷入深深的痛苦,由此可见,人类大多数的痛苦实在是自找的。
这个道理很容易懂,但是当人陷于这种妄想之中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也听不进道理的。因为理解这道理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苏轼开解客人的话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史上最精彩的段落之一: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史中最具智慧的一段话,它通透地表达了苏轼的宇宙观、价值观,更教会了我们如何看待瞬间与永恒、得失与成败。这段话一共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从开头到“而又何羡乎”,讲的是苏轼的宇宙观。
苏轼认为,大小、长短、快慢等感觉其实是根据人的观察角度而变化的。当我们用静态的眼光观照的时候,万事万物就是静止的;当我们用动态的眼光观照的时候,万事万物都是运动的。这种说法看似有些主观,但是我们仔细深究的话,作为人,我们的看法哪里又有不主观的呢?我们将一年分为三百六十五天,将人生分为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将时间分为若干世纪,所有这些角度,其实都是人的角度,难道不是主观的吗?我们将月亮分为新月、残月和满月,其实月亮本身从来没变过。我们可以认为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是是否就可以认为人每次踏进的都是同一条河流呢?当我们以运动观点来看的时候,地球也不过几十亿年,似乎也是短短一瞬间。但是我们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中,似乎都有那样的瞬间,为时也许只有几分钟甚至几秒钟,但是那个瞬间却永远定格在我们的脑海中,成为挥之不去的永恒:金榜题名的瞬间,爱人表白的瞬间,自己婚礼的瞬间,孩子第一次叫爸爸、妈妈的瞬间……
因此,苏轼认为人世中的痛苦灾难其实可以用转换视角的方式将其淡化、渺小化甚至虚化。这就如一千米路程,如果用脚步丈量会觉得比较遥远,如果开汽车驶过不过是一分钟的事情,而如果在飞船上行驶则可以忽略不计。如果用光年来计算,一千米就是小数点后无数位后一个小小的1。
苏轼被贬海南的时候,他说,我刚到海南的时候,环顾四周水天相连、无边无际,心想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个岛呢?之后我又想,天地都在集聚的水中,九州就在大海之中,中原地区也在小海之中,有生之年,谁又不在岛上呢?把一盆水倒在地上,小草就在水上漂浮。蚂蚁趴在草上,感到十分茫然,不知道何时才能渡过积水。过了一会儿水干了,蚂蚁终于离开,见到同类,哭着说:“我几乎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哪里料到转眼之间就能看到四通八达的大路呢?”想到这些就令人发笑。(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试笔自书》)
第二部分从“且夫天地之间”到结束,讲的是苏轼的价值观。
苏轼是中国历史上完美地将儒、释、道三家思想融合于一身的其中一人。这种转换角度的思考方式,其实也就是佛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思考方式。有人觉得这是自我安慰,其实不然。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他认为,思考是人生最高的尊严,也是人应该追求的尊严。所以人应该追求的不是空间的占有率,而是思想的规定。他说:
能思想的苇草——我应该追求自己的尊严,绝不是求之于空间,而是求之于自己思想的规定。我占有多少土地都不会有用,由于空间,宇宙便囊括了我并吞没了我,有如一个质点;由于思想,我却囊括了宇宙。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在时间和空间上,人类都是不值一提的。正如苏轼说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的虚妄就在于拼死想争取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却忘了自己真正应该追求的尊严——思想。当我们追求时间、空间的时候,宇宙囊括了我们;而当我们追求思想的时候,我们却囊括了宇宙。当我们用思想囊括宇宙的时候,一次两次的官场失意,一年两年的贬谪生涯,大半辈子的坎坷失意,这些就如在太空中看一千米的长度一样,渺小得可怜,也卑微得可怜。既然如此,我们何必为这样的渺小和卑微而伤感呢?
这种思想,其实就叫超越。
司马迁超越了西汉王朝和汉武帝,他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因此才有了《史记》;杜甫看到了“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终成千秋诗圣;文天祥超越了死亡,看到了千秋万代,“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终能从容就义。
超越是一种思想,更是一种眼界,还是一种境界。其秘诀就是“跳出来想”。
但是必须说,这种境界是很难达到的,稍不注意便会弄成心灵鸡汤,甚至会走上虚无主义的道路。(www.xing528.com)
人生的很多痛苦和失意都源于人类本性中的贪婪,而人的贪欲是没有止境的,从这个角度看,人的痛苦也是没有止境的。人总是觉得自己得到的东西是应得的,没有得到的也是应得的,既得陇又望蜀。然而人生总不免失去一些东西,于是烦恼也就随之而来。
被贬黄州的苏轼可以说失去的太多了:高官、厚禄、名望、前程。如果他是个赌徒的话,几乎可以说输得精光。在经历了两年的痛苦反思之后,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苏轼开始明白,真正的幸福,也许并不需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我们的很多痛苦,就源于我们有太多的非分之想。明朝朱载堉写过一首散曲《山坡羊·十不足》,描写的就是人没有止境的贪婪:
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
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却少美貌妻。
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
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
家人招下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
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
…………
事实上,我们只不过是这世界的过客,世间万事万物皆有主宰。明白这一点,我们就明白了人生的贪欲其实不过是妄念。
但是,人生并非就没有可期待之处了,苏轼绝不是鼓励大家如一个宗教徒一样弃绝人世,相反,他是在教我们如何去了解、认识并享受生命中的美: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李白曾说:“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原来幸福竟然可以如此简单:江上有清风,山间有明月,江山无穷,风月长存。幸福与快乐并不仅仅在金殿高堂,也可能在穷乡僻壤,并不一定要耗费万金,完全可能不花分毫。
苏轼并不是在强打精神宽慰自己,他本身就是一个十分擅长从最简单甚至寒碜的生活中寻找出快乐和幸福的人。
苏轼刚到黄州的时候,由于被贬官,其俸禄急降。为了养家,他把每个月领到的铜钱分成三十份,挂在房梁上,妻子每天取下一串作为家用。如果有剩余,就放在一个罐子里,以备朋友来访时打酒买菜之用。
不久苏轼发现,黄州猪肉的价钱极其便宜,富人不屑吃猪肉,穷人又不懂烹饪方法。于是苏轼买来猪肉,自创了东坡肉,从此大快朵颐。他甚至专门为此写了一首《猪肉颂》:
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在《后赤壁赋》中,苏轼说,有一天跟朋友在一起,得到渔人刚打的一条鱼,不认识是什么鱼,但是长得有点像松江鲈鱼,于是准备大快朵颐。但是苦于有菜无酒,不免扫兴。谁知道这时候夫人说:“我早为你偷偷准备了一坛酒,以备不时之需。”于是有酒有菜,苏轼和朋友们尽欢而罢。菜是送的,酒是老婆偷偷存的,在别人眼里,也许会悲叹生活如此拮据,下一步就该长叹上天为何对我如此不公了。但是苏轼却把这事描绘得津津有味,艰难和贫穷在他眼里似乎都不算什么,在这期间的小惊喜、小意外却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苏轼在惠州的时候,惠州市井每天杀一头羊,但是好肉都被当官的买去了,苏轼当时是罪臣,不敢与他们争,只能买人家都不要的脊骨。苏轼说,脊骨间也有一些肉,煮熟趁热捞出在酒中浸泡后,撒上一层薄盐,以文火熏烤后食用。几年前我到北京,朋友请我吃羊蝎子,菜端上来后我笑着说:“这大概就是苏东坡在惠州发明的那道菜了。”
苏轼把这种从生活中发掘美好和快乐的能力称为“自娱”,他说,所谓自娱,也不是世俗上的乐事,只是心境开阔,了无一物。凡天地之间,山川草木,鸟兽鱼虫之类,都可以为我所乐。(“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与子明兄十首之一》)
此时的苏轼,便用这种自娱的精神来启发朋友:
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苏轼释然了,朋友也释然了,于是洗盏更酌,大醉在月光下、水光中。
如林语堂先生所说,苏轼是中国人一提起就会浮现一抹微笑的那个人。他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告诉我们:尽管人生充满曲折和坎坷,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不成为一个厌世者甚至弃世者。痛苦当然是存在的,但是如果我们跳出来想,又有哪个冬天不会过去,哪个春天不会到来呢?人世也许是平凡甚至乏味的,但是如果你蹲下去看,走进去爱,你会发现周围有那么多的美好,那么多的小确幸、小幸福。这不是自我麻醉,也不是逃避现实;恰恰相反,这是智者的深邃思考,是觉者的赤诚热爱。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思考与热爱,苏轼才能经历那么多的困难,却仍然保持着豁达、爽朗与乐观,并把这些作为最珍贵的礼物,一代代传给后世的人们。正如罗曼·罗兰所说: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生活。
这是罗曼·罗兰的英雄主义,也是苏轼的英雄主义,更是我们的英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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