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統《文選》載錄王粲詩十三首,其中《公讌詩》一首,《從軍詩》五首。宋代以來論者對王粲諂媚曹操屢有批評,宋·葛立方云:
王仲宣作《從軍詩》,則曰:“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所從神且武,焉得久勞思(當作“師”)?”謂從曹操也。其詩有“昔人從公旦,一徂輒三齡。今我神武師,暫往必速平。”似非擬人必於其倫之義。蓋仲宣時为操軍謀祭酒,則亦無所不至矣。(《韻語陽秋》卷四)
《文選》載王粲《公讌詩》,注云:“此侍曹操宴也。操未为天子,故云公讌耳。”操以建安十八年春,受魏公九錫之命,公知眾情未順,終其身不敢稱尊。而粲詩已有“願吾賢主人,與天享巍巍”之語,則粲豈復有心於漢邪?……(《韻語陽秋》卷八)
宋·嚴羽云:
劉公幹《贈五官中郎將》詩:“昔我從元后,整駕至南鄉。過彼豐沛都,與君共翱翔。”元后,蓋指曹操也,至南鄉,謂伐劉表之時。豐沛都,喻操譙郡也。王仲宣《從軍詩》云:“籌策運帷幄,一由我聖君。”聖君,亦指曹操也。又曰:“竊慕負鼎翁,願厲朽鈍姿。”是欲效伊尹負鼎干湯以伐桀也。是时,汉帝尚存,而二子之言如此,一曰元后,一曰聖君,正與荀彧比曹操为髙、光同科。或以公幹平視美人为不屈,是未为知人之論。《春秋》誅心之法,二子其何逃?(《滄浪詩話·詩評》)
清·方東樹亦云:
仲宣工於干諂,凡媚操無不極口頌揚,犯義而不顧,余平生最惡其人。……使粲此詩止於“含情欲待誰”,豈不雅音乎?……然粲以周公、文王聖武等語稱曹操,不一而足,豈謂非媚子哉?……仲宣頌之曰“神武”“聖君”,是为無羞惡是非之心,豈余苛責之哉?(《昭昧詹言》卷二)
余嘗論曹操淩君逼上,天下不知有帝,其惡塞於天地。而王粲、劉楨輩,當此亂世,饕其豢養,昵比私門,諂媚竊容,苟以志士潔身守道之義如龐公諸人衡之,則羞役賤行也,是豈可以阮公、陶公、陳思、杜、韓並論哉?但取其一能,乃亦流傳不朽。文士之不足校人品也,久矣。粲为伯喈所賞,伯喈懷董,仲宣藉曹,名澆身毀,方以類聚而已。范史《馬融傳論》,言之詳矣。(《昭昩詹言》卷二)
按《文選》王粲《公讌詩》,唐李善、呂延濟、張銑注皆謂宴會主人为曹操[56],歷來解此詩者多承其說。唯俞紹初先生指出不僅曹操,曹丕亦以周公自況:建安十六年,曹丕、曹植在鄴中讌集,阮瑀等六人各有詩作,王粲此詩“周公當喻丕”[57]。又王粲《從軍詩》五首,第一首敍述建安二十年曹操西征張魯,乃二十一年二月還鄴後所作;後四首敘建安二十一年十月隨曹操征孫權,十一月至曹操故鄉譙郡[58],此時王粲已任侍中,葛立方言軍謀祭酒有誤。《公讌詩》的稱頌對象,可有異說,即使仍如舊解以周公喻曹操,詩末尾“願我賢主人,與天享巍巍。克符周公業,奕世不可追”,前二句酒宴場合祝主人福祿齊天,仿如一般奉承客套語,而周公輔佐成王,功業卓著,名傳後世[59],以比曹操位居漢丞相佐獻帝,若作期望之辭解,似無引喻失義,故此詩可暫且不論。
葛立方等人論及《從軍詩》五首之一、二、四,認为曹操淩逼獻帝,王粲竟以“神武”“周公”“聖君”稱許曹操,以伊尹負鼎干湯自比,譬喻不倫,可見其逢迎諂媚,心已無漢。現代學者欲为王粲開解,或言宋人誅心之說不可取,王粲歌功頌德是感其知遇之恩[60],或言其頌美曹操與自我表態雖顯過分,作为張揚軍威、鼓舞士氣、激勵鬥志之詩仍屬佳作[61]。《從軍詩》寫於建安二十一年,隔年正月王粲病故,其詩可見王粲生命晚期之心態,其中三首云:
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所從神且武,焉得久勞師?相公征關右,赫怒震天威。一舉滅獯虜,再舉服羌夷。西收邊地賊,忽若俯拾遺。陳賞越丘山,酒肉踰川坻。軍中多飫饒,人馬皆溢肥。徒行兼乘還,空出有餘資。拓地三千里,往返速若飛。歌舞入鄴城,所願獲無違。晝日處大朝,日暮薄言歸。外參時明政,内不廢家私。禽獸憚为犧,良苗實已揮。竊慕負鼎翁,願厲朽鈍姿。不能效沮溺,相隨把鋤犂。熟覽夫子詩,信知所言非。(之一)
涼風厲秋節,司典告詳刑。我君順時發,桓桓東南征。泛舟蓋長川,陳卒被隰坰。征夫懷親戚,誰能無戀情?拊衿倚舟檣,眷眷思鄴城。哀彼東山人,喟然感鸛鳴。日月不安處,人誰獲常寧?昔人從公旦,一徂輒三齡。今我神武師,暫往必速平。棄余親睦恩,輸力竭忠貞。懼無一夫用,報我素餐誠。夙夜自恲性,思逝若抽縈。將秉先登羽,豈敢聽金聲?(之二)
朝發鄴都橋,暮濟白馬津。逍遙河堤上,左右望我軍。連舫踰萬艘,帶甲千萬人。率彼東南路,將定一舉勳。籌策運帷幄,一由我聖君。恨我無時謀,譬諸具官臣。鞠躬中堅内,微畫無所陳。許歷为完士,一言猶敗秦。我有素餐責,誠愧《伐檀》人。雖無鉛刀用,庶幾奮薄身。(之四)
蕭統《文選》詩分二十三類,“軍戎”類僅選王粲《從軍詩》;宋郭茂倩《樂府詩集》,題作《從軍行》,歸於相和歌辭平調曲[62]。略以上引三首而言,王粲敍述西征張魯凱旋而歸及出師伐孫權,歸“軍戎”類,當因詩篇内容有紀實性成分;據《樂府詩集》解題,《從軍行》皆言軍旅苦辛之辭,王粲詩述及從軍之樂,並不強調邊地生活,疑是郭茂倩改題而歸之樂府詩[63]。考察這三首詩,均採取第一人稱的敍事觀點,然而指稱曹操則有差異,第一首稱“相公”,指其为漢丞相,曹操自建安十三年起一直居此官職,爵位为魏公,其二稱之“我君”、其三稱“我聖君”,其時已進爵魏王;第一首稱謂詞較中性,後二者加上“我”顯示對曹操極具髙度認同感,所謂“君”當是由實質的君臣關係上說。其次,敘事者在詩中指稱自己,第一首無自稱詞“我”,後二首則多用“我”或“余”。至於這三首詩結尾部分,都有向曹操表態竭誠效忠之意,但是對自我的身份认識頗有差異,情感態度大不相同,第一首以伊尹干湯自比,不僅否定長沮、桀溺避世,甚而對孔子感世亂而有欲隱之想亦加批判[64],王粲顯然表現得很有自信,用典影射其欲助曹操開創帝業的強烈企圖心;然而後二首王粲則顯得氣餒,兩度自言尸位素餐,自稱“懼無一夫用”“恨我無時謀”,憂懼自責不能为曹操出謀定計。
據本文前述,建安十三年王粲稱頌曹操“三王之舉”,可知其心早已無漢帝,其諂媚曹操之事跡也已顯露,是以“誅心”之說亦可不論。若論東漢當時君臣觀念,王粲在建安十三年後歸順曹操,並为其辟用,必須唯曹操是從,因此“饕其豢養,昵比私門”,亦不違背其時代觀念。可議之處乃在過於諂媚曹操,以致有失人格自尊,由《從軍詩》三首,即可發現其時而自負自信,時而自卑自責,因企求獲得曹操賞識而患得患失,缺乏明確的自我定位。王粲以“我君”“我聖君”指稱曹操,若考察其現存作品,並非只有《從軍詩》採用這樣的稱代詞,但其指稱對象則是劉表,而非曹操[65],如云:
長沙不軌,敢作亂違。我牧覩其然,乃赫爾發憤,且上征下戰,去暴舉順。……劉牧之懿,子又未聞乎?履道懷智,休跡顯光,灑掃羣虜,艾撥穢荒。走袁術於西境,馘射貢乎武當,遏孫堅於漢南,追楊定於析商。(《三輔論》)
天降純嘏,有所厎授[66]。臻於我君,受命既茂。南牧是建,荊衡作守。時邁淳德,宣其丕繇。……和化普暢,休徵時敘。品物宣育,百穀繁蕪。勳格皇穹,聲被四宇。(《荊州文學記官志》)
此二文載於唐宋類書,並非完整篇章,然猶可見其篇製及大意,如《三輔論》採假設人物問答體,上引文字即藉由“江濱逸老”之口,辨明劉表討伐長沙太守張羨反叛有其正當性,不同於從第一人稱觀點直接稱讚劉表的《荊州文學記》。儘管篇章結構有異,以“我君”指稱荊州牧劉表,實不能排除王粲撰文時乃以荊州治下之臣民立場自居,其稱述劉表之道德才智,文治武功,讚美之情可謂溢乎言表。如果對照建安十三年王粲批評“劉表雍容荊楚,坐觀時變”,荊州實非太平無事,劉表亦非不作为,而王粲明知之,竟在後來略而不提,是以令人不得不懷疑其存心。
若就相關史料來看,建安十三年王粲於眾人廣座中稱頌曹操批評劉表,刻意與劉表劃清界限,當是早有盤算。梁·蕭繹云:
王仲宣昔在荊州,著書數十篇。荊州壞,盡焚其書。今存者一篇,知名之士咸重之。見虎一毛,不知其斑。(《金樓子》卷六《雜記篇》)
學者推測王粲“著書數十篇”,可能是子書而非詩文之類[67],其性質内容究竟如何,實已難知。此條資料最可思量者,是“荊州壞,盡焚其書”一語。按:荊州不戰而降,投降對象为曹操,州治襄陽並未遭兵燹,王粲焚書有可能欲掩蓋其不利於己之事證,内容或事涉劉表,或與曹操有所關聯[68]。如王粲为劉表《與袁尚書》有云:(www.xing528.com)
仁君智數宏大,綽有餘裕,當以大包小,以優容劣;歸是於此,乃道教之和,義士之行也。縱不能爾,有難忍之忿,且當先除曹操,以卒先公之恨;事定之後,乃議兄弟之怨,使記注之士,定曲直之評,不亦上策邪?
此雖屬代人立言之文書,亦足以證明王粲曾为劉表效勞,政治立場原與曹操對立。《三輔論》等少數作品透露出王粲在荊州時期對劉表存有認同感,這些作品如何流傳下來,是否當初也在焚燬之列,今已不得而知。總之,荊州降曹之際,王粲焚其著作,事有蹊蹺,似乎企圖掩飾其身份角色或過去作为,否則应坦然以對,實不必有此舉措而落人把柄[69]。
王粲歸順曹操後,一直擔任其幕僚;曹操譎詐多疑,王粲之底細焉能不知,王粲受其禮敬程度不能與杜襲、和洽相比,其對王粲之輕視當不會只限於任侍中之時。王粲有詩表現出抑鬱不得志之情,可據以推測其降曹初期極可能受到冷遇,《雜詩》四首之四曰:
鷙鳥化为鳩,遠竄江漢邊。遭遇風雲會,託身鸞鳳間。天姿既否戾,受性又不閑。邂逅見逼迫,俛仰不得言。
按“遭遇風雲會”二句,乃指建安十三年降曹,以鸞鳳喻曹氏父子[70]。“天姿既否戾”二句,言其容貌、稟賦,頗類似《三國志》本傳所謂“貌寢”“通侻”,此二句在解釋其“見逼迫”之原因;至於受誰逼迫,且因何不便用言語辯解,則未明說。依人際交往情況,若王粲深受曹操推重禮遇,則其同僚揣摩上情,亦將不敢傾軋排擠。又另首《雜詩》曰:
日暮遊西園,冀寫憂思情。曲池揚素波,列樹敷丹榮。上有特棲鳥,懷春向我鳴。褰衽欲從之,路險不得征。徘徊不能去,佇立望爾形。風飇揚塵起,白日忽已冥。回身入空房,託夢通精誠。人欲天不違,何懼不合并?
王粲《雜詩》多用比興,借物寓情;此詩乃抒發其在鄴下孤獨之憂思,詩末結尾二句則是自我寬解語。至於王粲憂懼不獲實現之“欲”,雖未明言,亦呼之欲出,曹植讀此詩遂有《贈王粲》,其詩曰:
端坐苦愁思,攬衣起西遊。樹木發春華,清池激長流。中有孤鴛鴦,哀鳴求匹儔。我願執此鳥,惜哉無輕舟。欲歸忘故道,顧望但懷愁。悲風鳴我側,羲和逝不留。重陰潤萬物,何懼澤不周?誰令君多念?自使懷百憂。
黃節言“植此詩蓋擬粲詩作也。自‘羲和逝不留’句以上,皆逐句相擬。‘重陰’二句乃擬粲詩‘人欲’二句,‘誰令’云云始是植意。‘君’指王粲,多念、百憂,指粲詩言也。……‘重陰’句,李善云:‘以喻太祖’;按其時操尚为漢臣。王逸《楚辭》注曰:‘陽者,君也。陰者,臣也。’此詩用‘重陰’,與《贈丁儀王粲》詩稱‘皇佐’義同。”[71]據此解說,可知曹植覺察王粲所憂懼者,在其不能獲得曹操眷顧,故以“重陰潤萬物”四句安慰,喻曹操恩澤廣被,不必懷憂。
王粲降曹初期抑鬱寡歡,透過曹植《贈王粲》詩,可知是因遭受曹操的冷漠對待所致,王粲初始與曹操的關係應是頗为疏離;就親疏關係論其職官,則可推王粲尚未任侍中,而是居官丞相掾或軍謀祭酒,則前引兩首《雜詩》不可能寫於建安十八年(213)之後。曹植以公子身份主動給予王粲關懷,若細察曹植之贈詩,確實尚蘊含若干有關王粲之訊息,如《贈丁儀王粲》詩云:
從軍度函谷,驅馬過西京。山岑髙無極,涇渭揚濁清。壯哉帝王居,佳麗殊百城。員闕出浮雲,承露概泰清。皇佐揚天惠,四海無交兵。權家雖愛勝,全國为令名。君子在末位,不能歌德聲。丁生怨在朝,王子歡自營。歡怨非貞則,中和誠可經。
曹植此詩作於建安十六年(211),隨從曹操西征馬超、韓遂,平定關中,北圍安定,招降楊秋之後[72]。此役王粲以丞相軍謀祭酒隨行,途中作《弔夷齊文》[73]。按曹植詩言“君子在末位,不能歌德聲”,批評丁儀、王粲不能以文辭彰顯曹操之功德,言及“王子歡自營”,意謂王粲只是自得其樂,並未專心投入吏職。若與《贈王粲》詩參照,在《贈丁儀王粲》詩中王粲顯露於外可被人感知的心情,已由“憂”轉而“歡”,曹植對王粲的態度,則是由表達關懷進而提出規勸,據此可推曹植兩首贈詩之先後[74],《贈王粲》詩當作於建安十六年之前,王粲或許因为曹植寬解且得其青睞,心情有所改變。其次,據“不能歌德聲”一句,可知王粲擔任曹操幕僚之後,在建安十六年之前,並未有言辭或文章稱頌曹操,王粲顯然知曉曹操對其猜忌,事涉其非議劉表,不屑其趨炎附勢。又曹植此詩指出“歌德聲”亦为僚屬之職責,似提醒王粲可運用文辭頌揚,以博得曹操眷顧或恩寵。此後王粲於《從軍詩》熱烈讚頌曹操西征張魯,討伐孫權,極可能即因受到曹植之鼓勵,而自以为有其正當性。
王粲《弔夷齊文》作於建安十六年,此文頗受劉勰稱賞,《文心雕龍·哀弔》云:
胡(廣)、阮(瑀)之弔夷齊,褒而無間;仲宣所製,譏呵實工。然則胡、阮嘉其清,王子傷其隘,各其志也。
按阮瑀《弔伯夷文》,乃與王粲同時之作[75]。劉勰認为“弔”這一文類,“宜正義以繩理,昭德而塞違,剖析褒貶,哀而有正”[76],因而批評胡廣、阮瑀褒而無貶,特別稱許王粲“譏呵實工”,唯劉勰亦指出作者之褒貶,反映各自之情志。且看王粲如何譏評呵責伯夷、叔齊,《弔夷齊文》曰:
歲旻秋之仲月,從王師以南征。濟河津而長驅,踰芒阜之崢嶸。覽首陽於東隅,見孤竹之遺靈。心於悒而感懷,意惆悵而不平。望壇宇而遙弔,抑悲古之幽情。知養老之可歸,忘除暴之为仁[77]。絜己躬以騁志,愆聖哲之大倫。忘舊惡而希古,退採薇以窮居。守聖人之清概,要既死而不渝。厲清風於貪士,立果志於懦夫。到于今而見稱,为作者之表符。雖不同於大道,合尼父之所誊,原书作此字。
根據引文[78],“知養老之可歸”四句,即所謂“譏呵實工”者,“雖不同於大道”二句,即“傷其隘”者。按夷齊事蹟,見於《史記·伯夷列傳》,《論語》《孟子》中孔、孟多有討論,王粲之褒貶則據其說而有所取捨。依《史記》所述,夷齊諫武王伐紂言“以臣弑君,可謂仁乎”,此乃訴諸君臣倫理,言以下伐上不可,夷齊不食周粟,臨終歌有言“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則是反對武王以暴力手段,遂行其改朝換代之實,等同於“武王之暴臣,易殷紂之暴主”,[79]是以寧可餓死抗議。按照夷齊之意向,衍申其義,若罔顧君臣倫理,則“亂臣賊子”亦可以假借弔民伐罪为口號,憑藉武力奪取政權,則強取豪奪,勢必朝代交替,禍亂不已,[80]故處在帝制時代,司馬遷亦標舉禪讓为政權轉移的最佳方式。[81]據此而論,王粲譏評夷齊“忘除暴之为仁”,實未深入體察夷齊心意,略而不談“以臣弑君”之为不仁,似乎君臣倫理可以不顧。若試为解釋,或許王粲依據孟子所謂“聞誅一夫紂,未聞弑君”[82]为說,針對夷齊以紂为君的觀點提出反駁,君臣關係既已消解,則以暴制暴亦無不可。但是,是否亦可藉此手段進而取代其政權,君臨天下?王粲雖未明言,據其批評夷齊“潔己躬以騁志,愆聖哲之大倫”二句,答案應是肯定的。按王粲“絜己躬以騁志,愆聖哲之大倫”之評語,本於《論語·微子》敘荷蓧丈人事,云:
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可廢也?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也,已知之矣。”
子路所述,“悉是孔子使子路語丈人之言”[83],故王粲所說的“聖哲”,指孔子。據此可知,孔子言“欲潔其身,而亂大倫”,乃批評荷蓧丈人隱居不仕,違背“君臣之義”,王粲借用以論夷齊不當“不仕周”而隱於首陽山[84]。若加思辨,王粲對夷齊之批評顯與情理不合,蓋因夷齊既已反對“以臣弑君”“以暴易暴”,又豈肯承認武王为“君”?王粲倘若知曉夷齊選擇隱居意在表達其抗議,是否認为武王君臨天下已成事實,夷齊就必須妥協?按王粲所引,《論語·微子》之下一則,孔子稱許夷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皇侃言“隱居餓死,是不降其志也;不仕亂朝,是不辱其身也,是心跡俱超逸也”[85],據此而言,孔子豈會怪罪夷齊不仕周?王粲批評夷齊而肯定武王伐紂,看似持之有故,其實不免強詞奪理,故劉勰評曰“譏呵實工”,似有失察之處。
從《弔夷齊文》來看,王粲可能認为不應拘守君臣名分,若君不君則可臣不臣,不僅可改投明主,甚且可取而代之。倘若君臣關係可以如此簡易處置:君不仁則臣可不義,則豈復有倫理問題可言?“君臣之義”又將要落在何處說?如果對照建安十三年王粲非議劉表而稱許曹操“三王之舉”,其君臣觀念之内涵可謂前後一致,皆有利己为目的之功利傾向;因此若論《弔夷齊文》之所以褒貶夷齊,確實反映作者之心志,不能排除王粲撰文中有为自己辯解的現實目的,亦即为求重新獲取曹操之認可而自圓其說。如果再與前述《從軍詩》第一首參照,王粲欲效法伊尹干湯,自況其歸順曹操,而凡有避世隱居之心跡者,無論長沮、桀溺或孔子均一概加以否定,將可發現其與《弔夷齊文》之思維都有相通之處。綜觀上述,王粲自建安十三年以來,始終沒有放棄向曹操輸誠表態,其言辭與文章所蘊含的君臣觀念,頗多暗示曹操篡取政權之意。然而“漢室雖微,未若殷紂之暴”[86],漢獻帝並非桀紂一類暴君,曹操亦必識此理;而王粲竟昧於此一事實,其難以避免主觀偏執,或許只能歸諸熱切急於立功揚名,若說慿此可贏得曹操敬重,則大有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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