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学第7辑：徵引《豫章書》考述成果

“羽衣女”故事除出現於公元12世紀《職方乘》的“進化版”之外，公元16世紀明代江西泰和人郭子章的《豫章書》，还有另一個版本，此版本之故事内容如下：

紹興十七年，豫章男子見田中有六七女，不知是鳥，匍匐往，得一毛衣，取藏之，即往就女。諸女各衣毛衣，化鳥飛去，一女獨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婦，生三女。其後，母使女問父，知衣在積稻下，得之，衣而飛去，復以衣迎三女，亦飛去。

《豫章書》未見，此段記載來自《（雍正）江西通志》（1732年編成）[73]。《豫章書》記載的故事情節，由於敘述缺“皆衣毛衣”一句，且“以衣迎三女”與《玄中記》同，可知係改寫《玄中記》之故事情節而成。較为特殊之處，乃在於確定故事發生時間为“紹興十七年”。其後《（乾隆）南昌縣志》[74]、《（同治）新建縣志》（1871年編成）[75]，同樣徵引《豫章書》的故事，只不過兩書所述故事發生的時間，都變成“紹興二十七年”而已。然而無論是“紹興十七年”或“紹興二十七年”，《豫章書》竟將公元3世紀就已流傳的故事，變成近一千年後公元12世紀發生的故事。合理地推測，郭子章當該知道《玄中記》和《搜神記》，既然知道這兩書記載的同一故事，竟然還是如此古今不分，這應該不會是郭子章個人突發的異想，最有可能的原因，當是公元16世紀郭子章生存時代，當地已經流傳有“羽衣女”故事發生在“紹興”年間的說法，是以郭子章將其錄入書中。

根據前文四部書籍記載或徵引實況的歸納，“羽衣女”故事可以歸納为三個故事情節的系統：即包括《豫章書》在内的《玄中記》系統、《搜神記》系統與《職方乘》系統。《玄中記》系統和《搜神記》系統的故事來源，應該相同或相近，故事情節因此差異性不大，若從故事内容情節差異性的比較角度觀之，實際上僅有公元3世紀以來即已存在的“女鳥化女人帶走所生女兒”及稱該“無良男子”为“男人”的《玄中記》《搜神記》系統；公元12世紀出現在文獻的“白鶴化美女（仙女）未生育獨身離開”與稱“無良男子”为“少年”的《職方乘》系統，這是兩個差異性較大的“羽衣女”故事系統。(www.xing528.com)

以《玄中記》《搜神記》系統而論，若純就記載的目的來看，《玄中記》所以記載“羽衣女”故事，主要用來說明或證明“女鳥”的存在、“衣毛为鳥，脫毛为女人”的變化，以及女鳥“致兒病”或“取兒命”等的傳說，“羽衣女”故事在此僅屬陪襯性的工具地位而已。《搜神記》记載的目的不同，如前所述，《搜神記》係以蒐集“古今神祇靈異人物變化”事件为主，確實將“羽衣女”故事當作獨立存在的文本看待，並沒有將故事當作附屬品。然而《玄中記》和《搜神記》記載此一故事的目的，固然大不相同，但故事的背後，實際上都有說明或證明約相当於現在江西、湖南、湖北等交會的豫章地區，確實存在一種“衣毛为鳥，脫毛为女人”的“怪鳥”的訊息，只不過《玄中記》明說而《搜神記》未曾明說而已。然而若從記錄完整性與“口傳故事”整體性的要求來看，《搜神記》記載的内容，顯然是去頭截尾的“刪節本”，《玄中記》記載的故事文本，雖然無法確實得知原貌，只能來自後人書籍的徵引觀察，但即便如此也可見《玄中記》的記載確實比《搜神記》更为完整齊全。這應該也就是《搜神記》固然有較为近真的輯本成書流傳，《玄中記》早已佚失，但《玄中記》受到後世的關注徵引[76]，卻反而大大超過《搜神記》的重要原因。

再以《玄中記》系統的故事來看，無論是《水經注》的“地多女鳥，陽新男子，于水次得之”，或《北戶錄》在“羽衣女”故事之前，先有“衣毛为鳥，脫毛为女人”之說的敘述來看，均可看出“羽衣女”故事和“衣毛为鳥，脫毛为女人”的關係，密切不可分，從而可知周作人（1885—1967）“且審《玄中記》鬼鳥似別一事，殆因‘衣毛为飛鳥，脫毛为女人’二語，而聯引言之”之論[77]；以及鍾敬文“周作人先生懷疑這種‘鬼鳥’傳說，原來並非和天鵝處女故事一道的。不過因为‘衣毛为飛鳥，脫毛为女人’二語，而聯帶記述了她（天鵝處女故事）罷了。這個推想，我以为是頗近情理的”的附和[78]，均不免有過度懷疑之虞，是以“羽衣女”故事與“鬼鳥”之間不相關的說法，顯然難以有效成立。

至於《職方乘》系統“白鶴化美女（仙女）”的“進化版”故事，將原本帶有恐怖形象的“妖鳥”及其所化而不知何種形貌與穿著的“女人”，轉化成为帶有神仙氣息的“白鶴”及穿著“五彩衣”的“美女”，甚至是“仙女”。原本無良男子的蓄意“偷竊藏匿”也變成是“無心之舉”的“戲藏”。不僅如此，那位“偷窺”女性洗澡，進而“偷衣”，最終脅迫女性“成親”，且生下二名或三名女兒的無良“男子”，竟也由“男子”變成“少年”，並且還跟“美女”訂下同居三年之約，最終還確實遵守承諾。於是原本一位無良男性偷衣逼親而產子的嚴重犯罪故事，經由敘述者的“美化”處理，以及刪去“產女”一事，使得這麼一個下流男人偷窺女性洗澡，接著藏衣脅迫，以遂其姦淫女性並因而產子的無良故事，似乎也就變成類似現代流連“夜店”的“俊男”，在昏暗燈光下，“偷窺”到“衣著甚少”的“美女”，因而偷藏美女返家交通工具，使得“美女”半推半就之下，乃與該男訂下“同居”之約，然後等約定時間一到，雙方就毫無留戀地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般，各奔前程的現代版夜店俊男美女邂逅之緣的同居“浪漫”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