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我們根據眉縣楊家村西周銅器窖藏出土的四十二年、四十三年逨鼎及將宣王一世的銅器進行排列,可以確定,“宣王紀年有兩個體系”[15],为了論證的需要,我們再次將此文的重點部分抽繹如下:
傳統說法,厲王在位三十七年,共和十四年,宣王四十六年,幽王十一年。尤其是共和元年在公元前841年,幾無異議。沒有堅實的證據,我們不宜否定傳統說法,更不能以推翻司馬遷为榮。輕率否定文獻,還有什麼古史可言?而發現出土新材料與文獻記載不相吻合,我們得深入研究,找出癥結所在,提出合理的解說。我們在尊重傳統說法的框架下,深入研究眉縣出土的兩逨器,似乎可以說,宣王紀年確有兩個體系。
四十二年《逨鼎》:“隹四十二年五月既生霸乙卯。”
四十三年《逨鼎》:“隹四十三年六月既生霸丁亥。”
我在《眉縣新出銅器與宣王紀年》一文已經指出,四十二年器合公元前785年天象,四十三年器合前784年天象。這樣,西周後期,厲王在位三十七年,前878年—前842年;共和元年即前841年,宣王元年即前826年。這也符合司馬遷的記載:“(魯)真公二十九年,宣王立。”
還有一件銅器三十二年《伯大祝追鼎》值得注意。銘文:隹卅又二年八月初吉辛巳,伯大祝作[16]。
對照公元前795年實際天象:子月乙酉,丑月乙卯,寅月甲申……未月壬子,申月壬午11分(張培瑜《曆表》:壬午01h50m)。實際用曆,丑正,八月辛巳。時間誤差也就在兩小時之内。這就是“八月初吉辛巳”的確切位置。
過去,我們不敢懷疑宣王紀年有什麼問題,把它排入宣王三十三年,視为“二”中有“缺筆”。有了四十二年、四十三年兩逨器的支撐,《伯大祝追鼎》就正正規規排入宣王三十二年,不做“缺筆”處理。故三十二年《伯大祝追鼎》曆日支持宣王元年为公元前826年。
《伊簋》:“唯王廿又七年正月既望丁亥(當为己亥)。”[17]則是月为甲申朔,查勘公元前800年實際天象:子月甲寅,丑月甲申,(張培瑜《曆表》:甲申15h33m)。實際用曆,丑正,正月甲申朔。
此外,十二年《虢季子白盤》與十一年《虢季氏子組盤》亦可綜合討論。
《虢季子白盤》:“隹王十又二年正月初吉丁亥(當为辛亥)。”[20]查對公元前815年實際天象:子月辛亥(張培瑜《曆表》:辛亥23h49m),是年子正,與銅器曆日合。十二年《虢季子白盤》曆日支持宣王元年为公元前827年。
《虢季氏子組盤》:“隹十有一年正月初吉乙亥(癸亥)。”[21]查對公元前816年實際天象:子月丁亥,(張培瑜《曆表》:戊子04h00m),是年子正,與銅器曆日相合。十一年《虢季氏子組盤》曆日支持支持宣王元年为公元前827年。
同時,元年《鄭季盨》:“隹元年,六月初吉丁亥。”[23]查對公元前827年實際天象:子月辛卯,丑月辛酉,寅月庚寅,卯月庚申,辰月己丑,巳月己未,午月戊子(張培瑜《曆表》:戊子09h27m)。是年建丑,六月戊子朔,丁亥日距戊子朔半日之内,可看作同一天,銅器作“六月初吉丁亥”,合。故元年《鄭季盨》亦支持公元前827年为宣王元年。
此外,十六年《克锺》,十八年《克盨》與十九年《遤鼎》前後相續,故作統一考察。
十六年《克锺》:“隹十又六年九月初吉庚寅。”[24]
對照公元前812年天象,子月甲子,丑月癸巳,寅月癸亥……未月辛卯53分(張培瑜表:辛卯06h24m),是年亥正,十六年《克锺》實際用曆的九月初吉庚寅,誤差在6小時24分,小於半日,可看作辛卯朔。此器符合以公元前827年为宣王元年的銅器系統。
十八年《克盨》:“隹十又八年十又二月初吉庚寅。(當为戊寅,與天象合。)”[25]
查對公元前810年實際天象:子月癸丑,丑月壬午,寅月壬子,……戊月丁丑859分,(張培瑜《曆表》:戊寅03h39m),十八《克盨》曆日用“庚寅为寅日例”,宣王十八年有十二月戊寅,書戊寅为庚寅,自可貫通解說。此器亦符合以公元前827年为宣王元年的銅器系統。
十九年《遤鼎》:“隹十又九年四月既望辛卯。”[26]
面對事實,朱鳳瀚先生認为,“宣王元年究應落在哪一年的問題似仍值得再斟酌”[27]。按朱先生的說法,“如依宣王元年为公元前826年的方案,有至少11件銅器可排入宣王年曆中。”[28]事实很清楚很明白,《逨鼎》等銅器曆日支持宣王元年为前826年,是難以否定的。
其實,《江漢考古》1983年2期何幼琦先生的文章就明確提出“宣王有兩個元年”。這篇文章後來收入他的《西周年代學論叢》[29]。何氏說:“厲王是共和十四年正月死去的。下一年才是宗周的宣王元年。因此,宣王曾有兩次即位,兩個元年,一個是繼承厲王的,一個是繼承共伯和的。”
應該說,最早看到這個紀年乖違的是司馬遷。《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在“庚申,共和元年”下注明:“魯真公十五年,一云十四年。”或十五,或十四,已經有一年的擺動。按真公十四年为共和元年,公元前827年为魯真公二十八年、为宣王元年;按真公十五年为共和元年,公元前826年为魯真公二十九年、为宣王元年。這樣,宣王就出現兩個元年。
《周本紀》載,厲王“三十四年,王益嚴,國人莫敢言,道路已目。……三年,乃相與畔,襲厲王。厲王出奔於彘。……召公周公二相行政,號曰共和。共和十四年,厲王死於彘。”彘在山西的汾河上,距宗周甚遠。《詩經·大雅·韓奕》有“韓侯取妻,汾王之甥”,這個汾王,歷代指認就是周厲王。何幼琦說:“厲王奔彘以後,仍在稱王,但他的號令不出百里之外,時人稱之为汾王。”就是說,厲王身邊還跟隨一批忠於他的貴族。厲王死于魯真公二十八年年初的三兩天内,在彘的貴族就立厲王兒子繼承王位。這就是第一個宣王元年。爾後回到宗周,魯真公二十九年,繼承共和執掌大權,開始了第二個宣王元年。這很可能是執政大臣的條件,顯示共和的合法性。由於封閉隔絕,加之固執保守,忠於厲王那批貴族,像《詩經》中記錄的韓侯、顯父、蹶父之列,依舊在使用第一個宣王紀年,還一直延續下去;忠於共和的權勢貴族,使用的是第二個宣王紀年系統,推後了一年。兩個政治集團各自为政,各自著錄在銅器銘文中,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似是乖違的紀年體系。
這就有一個如何處理兩個元年的學術問題。有人在“共和元年”上面做文章,將厲王三十七年與共和元年重疊,也就是“共和當年改元”。壓縮厲王一年,使之有所伸縮。因为有《無·簋》的存在,其曆日與共和十三年即公元前829年的實際天象吻合,上溯,共和元年为公元前841年,況且司馬遷也記載明白:“庚申、共和元年”。可見,共和的紀年是不可改動的,我們就不能在“共和元年”上打主意。
有鑒於此,我們的處理辦法,還是遵從兩千年來史學界公認的宣王紀年體系,將兩《逨器》及其銅器系統所反映的以公元前826年为另一個宣王元年作特殊處理,承認它的存在,視为失勢的共和執政大臣的遺臣遺民的獨特紀年。
綜上所述,我們通過對《古本竹書紀年》、清華簡《繫年》“二王並立”的認知,以及對宣王紀年的兩個體系問題的重新梳理,不難看出“不統于王”的銅器是時有存在的,且不可簡單的以“錯誤”視之。
夏商君主制在確立为穩定政治制度的過程中,仍然具有十分濃重的氏族民主傳統,《尚書·盤庚》云“古我先後,亦惟圖任舊人共政”,說的正是“貴族共政”的政治體制。在這種體制下,殷商王權政治中始終存在著一個強大的“貳宗”,如殷商初年的“放太甲於桐”的伊尹,以及阿衡、保衡等人,對君主王權起著巨大的制衡作用。據殷墟卜辭所見,殷商祭祀先王時既有與舊臣“合祀”的情形,也有單獨祭祀舊臣的情況,表明貴族舊臣受到了殷商王權的尊重,保有很強大的力量。[30]
及至西周建立,周王室有比較穩固的周、召二公輔政制,其後間或有虢公、畢公、毛公等。據文獻記載,厲王時期,《國語·周語》載厲王任用衛巫,邵公諫厲王弭謗,任用榮夷公“專利”,芮良夫對此做出批評。又,新近刊布的清華簡(三)《芮良夫毖》則亦为芮良夫勸諫厲王整肅内政,批評官員“專利”營私的戰國文本。凡此種種,似乎可以看出厲王時期,存在政治態度相反的兩派,且這兩派都在現實政治中起作用。此後,厲王被驅逐,以共伯和为首的諸侯“干王政”十四載,當是這種政治生態的現實反映。
2018年6月13日
桂珍明2018年6月18日晨修訂
(作者簡介:張聞玉,貴州大學先秦史研究中心教授)
[1]田率:《乘盨考論》,《第二屆古代文明前沿論壇會議論文集》,貴陽:貴州大學,2018年3月30日—4月2日,第57頁。
[2]田率:《乘盨考論》,《第二屆古代文明前沿論壇會議論文集》,第58頁。
[3]張聞玉,饒尚寬,王輝:《西周紀年研究》,貴陽:貴州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8頁。
[4]張培瑜:《中國先秦史曆表》,濟南:齊魯書社,1987年版,第54頁。
[5]夏商周斷代工程專家組編著:《夏商周斷代工程1996—2000年階段成果報告》(簡本),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0年版,第88頁。
[6]馬承源,朱鳳瀚等:《陝西眉縣出土窖藏青銅器筆談》,《文物》2003年第6期,第51頁。
[8]張聞玉:《銅器曆日研究》,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5—36頁。(www.xing528.com)
[9]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版,第138頁。
[10]方詩銘,王修齡撰:《古本竹書紀年輯證》(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2—64頁。
[11]劉國忠:《從清華簡〈系年〉看兩周之際的史事》,《第二屆古代文明前沿論壇會議論文集》,貴陽:貴州大學,2018年3月30日—4月2日,第168—170頁。
[12][漢]司馬遷(撰),[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49頁。
[13]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476頁。
[14][清]洪亮吉撰,李解民點校:《春秋左傳詁》,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778頁。
[15]詳見《眉縣新出銅器與宣王紀年》《宣王紀年有兩個體系》,張聞玉,饒尚寬,王輝:《西周紀年研究》,貴陽:貴州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43—252頁。
[16]陳佩芬:《新獲兩周青銅器》,《上海博物館集刊》第8期,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版,第133页。
[17]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116頁。
[19]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117頁。
[20]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88頁。
[21][日]白川靜:《金文通釋》,神戶:白鶴美術館,1962年版,第200頁。
[22]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107頁。
[23]《鄭季盨》,《殷周金文集成》作《叔專父盨》(《集成》4454),詳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釋文》(第六卷),香港: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2001年版,第515頁。
[24]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93頁。
[25]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112頁。
[27]馬承源,朱鳳瀚等:《陝西眉縣出土窖藏青銅器筆談》,《文物》2003年第6期,第51頁。
[28]馬承源,朱鳳瀚等:《陝西眉縣出土窖藏青銅器筆談》,《文物》2003年第6期,第51頁。
[29]何幼琦:《西周年代學論叢》,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30]夏保國:《先秦輿論思想探源》,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第80頁。
[31][清]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中),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90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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