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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傳》宣公十二年记楚军行阵,茅旌标志领先无忧

时间:2023-08-1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左傳》宣公十二年記楚軍之行陣云:“軍行,右轅,左追蓐,前茅慮無,中權,後勁。百官象物而動,軍政不戒而備,能用典矣。”對“前茅慮無”的“前茅”,高本漢列出三種說法,其中兩種同出杜預。楚軍之前軍或以茅旌为標幟,云“前茅”。高本漢與王引之及楊伯峻一樣,以为“前茅慮無”之“茅”即《公羊傳》之“茅旌”,而“茅”即“旄”之借字。[34]據孫希旦之說,“前茅慮無”與“御柩與茅”一樣,都是用茅作为指麾的標識。

《左傳》宣公十二年记楚军行阵,茅旌标志领先无忧

《左傳》宣公十二年記楚軍之行陣云:“軍行,右轅,左追蓐,前茅慮無,中權,後勁。百官象物而動,軍政不戒而備,能用典矣。”對“前茅慮無”的“前茅”,高本漢列出三種說法,其中兩種同出杜預。杜預其中一個說法是採用《爾雅·釋言》的訓詁模式,訓“茅”为“明”,解为“使之明朗”。杜預另一說則以为“楚以茅为旌幟”。高本漢這樣理解及論證杜預之說:

如此,“前茅”就是說:“(走在)前面的持茅旗者。”事實上,“茅旌”一名見於宣公十二年《公羊傳》。這年的《公羊傳》也記載着同樣的故事,同樣是鄭为楚敗,與《左傳》此地這段話完全一樣,這是很令人玩味的。《左傳》這段話裡叙述的是,戰敗的鄭伯“肉袒牽羊”去迎接征服者楚莊王。但是《公羊傳》卻說:“(鄭伯)肉袒,左執茅旌。”清代學者陳澧有一個說法,大概是不錯的。他說《公羊傳》裡的“茅”字,是“旄”的假借字,“旄旌”(就是“牛尾旗”)是古書中常可見到的一種旗幟(見《詩經·鄘風·干旄》)。在另一方面,《禮記·雜記》裡有這麼一句話:“御柩以茅。”意思是:“拿着茅为(抬着的)棺木引路。”劉向《新序》也引述了這句話作:“鄭伯肉袒,左執茅旌。”(與《公羊傳》同)。大概是斥候兵在發現敵人時,便用這種旗向本軍作信號通報。[28]

杜預只說“以茅为旌幟”,高本漢卻以为“茅”就是《公羊傳》的“茅旌”,又自言據“陳澧”說,視“茅”为“旄”之借字,如此一來,“茅旌”也就等於“旄旌”。遍檢陳澧(1810—1882)《東塾讀書記》以至其他著作[29],均不見高本漢所引陳說,恐是一時誤記,或原引者为王引之(1766—1834)之說,亦未可知。旌为旌幟,經典習見者,有干旄、建旄、白旄、羽旄等。旄與氂同音。旄牛即犛牛。正如段玉裁所說:“犛牛之尾名氂,以氂为幢曰旄,因之呼氂为旄。”[30]以犛牛之尾(氂)繫結於旗桿之上,即为旄旌,亦即鄭玄所謂“注旄干首”。鄭注《周禮·司常》“全羽为旞,析羽为旌”云:“全羽、析羽皆五采,繫之於旞旌之上。”[31]

後來,楊伯峻先生持說與高本漢大同,並引王引之《經義述聞》为據云:

茅,疑即《公羊傳》“鄭伯肉袒,左執茅旌”之茅旌,《禮記·雜記下》云“御柩以茅”,亦謂以茅旌为前導也。楚軍之前軍或以茅旌为標幟,云“前茅”。茅旌者,或云以茅为之。王引之《公羊述聞》云:“茅为草名,旌則旗章之屬,二者絕不相涉,何得稱茅以旌乎?茅當讀为旄。蓋旌之飾,或以羽,或以尾。旄,牛尾。其用旄者,則謂之旄旌矣。”王說是也。古之軍制,前軍探道,以旌为標幟告後軍,《禮記·曲禮上》所謂“前有水,則載青旌;前有塵埃,則載鳴鳶;前有車騎,則載飛鴻;前有士師,則載虎皮;前有摯獸,則載貔貅”,鄭注云:“載謂舉於旌首以警眾”者是也。《通典》引《李衛公兵法》云:“移營,先使候騎前行,持五色旍,見溝坑揭黃,衢路揭白,水澗揭黑,林木揭青,野火揭赤。以鼓五數應之,令相聞。”蓋亦師古人載旌之意。說參沈欽韓《補注》及劉文淇《疏證》。慮無者,思慮所未必有之事,蓋備豫不虞之意。[32]

謹按:王引之《經義述聞·春秋公羊傳·茅旌》原文曰:

“鄭伯肉袒,左執茅旌,右執鸞刀,以逆莊王。”何注曰:“茅旌,祀宗廟所用。迎道神指護祭者。斷曰藉,不斷曰旌。用茅者,取其心理順一,自本而暢乎末,所以通精誠、副至意。”引之謹案:《春官·司巫》:“祭祀則共蒩館”,鄭注曰:“蒩之言藉也。祭食有當藉者。”引《士虞禮》“苴,刌茅長五寸。”《史記·封禪書》曰:“古之封禪,江淮之間,一茅三脊,所以为藉也。”是茅之薦物者,或曰藉,或曰苴,而無稱旌之文。何注“斷曰藉,不斷曰旌”,未知何據也。茅为草名,旌則旗章之屬,二者絕不相涉,何得稱茅以旌乎?今案:茅,當讀为旄。旄,正字也;茅,借字也。蓋旌之飾,或以羽,或以旄。《春官·司常》“析羽为旌”,《爾雅》“注旄首曰旌”,李巡注曰:“旄牛尾箸干首”是也。其用旄者則謂之旄旌矣。《地官·掌節》“道路用旌節”,鄭注曰:“今使者所持節是也。”《後漢書·光武帝紀》注:“節所以为信也。以竹为之,柄長八尺。以旄牛尾为其毦三重。”桓十六年《左傳》“壽子載其旌以先”,《邶風·二子乘舟》《傳》作竊其節而先往。《正義》引《史記·衛世家》“盜其白旄而先”,而釋之曰“或以白旄为旌節也。”《漢書·蘇武傳》“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是節即旄旌也。《周語》曰“敵國賓至,行理以節逆之”,然則鄭伯執旄者,其自比於行人執節以逆賓與?何氏據借字作解而不求其正字,非也。旄從毛聲,茅從矛聲,古毛聲矛聲之字往往相通。如《詩》“髡彼兩髦”之髦,《牧誓》作髳,是其例也。《新序·雜事篇》載此事正作旄旌。唐余知古《渚宮舊事》同。蓋出《嚴氏春秋》也,校何氏本为長。[33]

王引之考證綦詳,旨在說明《公羊傳》“茅旌”之意。其立說之依據在於,“茅”为草名,“旌”为旗章之屬,茅與旌異物,一草一旗,絕不相涉。於是改讀“茅”为“旄”,然則“茅旌”即“旄旌”。高本漢與王引之及楊伯峻一樣,以为“前茅慮無”之“茅”即《公羊傳》之“茅旌”,而“茅”即“旄”之借字。細繹王說,可知其本意在於說明,單言“茅”則为茅,只有“茅”與“旌”連言,始讀“茅”为“旄”。如今《左傳》既單言“茅”,不應與王引之所言“茅旌”混为一談。由於高本漢和楊先生混淆了“茅”與王氏說的“茅旌”,遂將《雜記下》之“茅”一併視为“旄”。《雜記下》原文云:

升正柩,諸侯執綍五百人,四綍皆銜枚,司馬執鐸,左八人,右八人,匠人執羽葆御柩。大夫之喪,其升正柩也,執引者三百人,執鐸者左右各四人,御柩以茅。

鄭玄注云:“御柩者,居前道正之。”孔疏云:“謂執羽葆居柩前,御行於道,示指揮於路,为進止之節也。”孫希旦《禮記集解》云:

茅,編緝白茅为之,亦所以指麾也。《左傳》楚軍前茅,蓋此類也。[34]

據孫希旦之說,“前茅慮無”與“御柩與茅”一樣,都是用茅作为指麾的標識。編緝白茅,其制不詳,想是經過加工,將茅整成束茅。此“茅”不必是“旄”的通假字。相反,按原字讀,於禮有徵。據《周禮·春官·男巫》,茅有禳除不祥的含意,其文云:

男巫掌望祀望衍授號,旁招以茅。

鄭玄注引杜子春說云:“旁招以茅,招四方之所望祭者。”孫詒讓《正義》云:

“旁招以茅”者,惠士奇云:“古者禳皆用茅也。《晏子春秋·内篇雜上》:‘齊景公为路寢之臺,而鴞鳴其上,公惡之。臺成而不踊。柏常騫,齊之巫也,請禳而去之。且曰‘築新室,置白茅’。公如其說,築室置茅焉。柏常騫夜用事。明日,使人視之,鴞當陛布翌,伏地而死矣。’”……經凡云旁者,多謂四方,……此所望祭者,蓋廣晐四方眾神,與四望專屬大山川者異。《公羊》宣十二年傳“楚伐鄭,鄭伯肉袒,左執茅旌”,何注云:“茅旌,祀宗廟所用,迎道神,指護祭也。斷曰藉,不斷曰旌。用茅者,取其心理順一,自本而暢乎末,所以通精誠,副至意。”此望祭等雖非宗廟大祭,其用茅,亦迎道神之意,蓋亦用茅旌也。[35]

據孫氏此文,可知宗廟大祭,本來就用茅旌,以迎道神。《公羊傳》所載“鄭伯肉袒,左執茅旌,右執鸞刀,以逆莊王”,行的是當時戰敗國的投降禮儀。[36]鄭伯所以“左執茅旌,右執鸞刀”,用意在於表示“宗廟將不血食,歸首於楚”之意。王引之改讀“茅”为“旄”,謂鄭伯執旄是自比於行人執節以迎賓,實出於誤解。陳立《公羊義疏》引王引之《經義述聞》之文,並反駁云:

按:《史記·宋世家》:“武王伐殷,微子肉袒面縛,左牽羊,右把茅。”又,《左傳》云:“前茅慮無”,注:“或曰:時楚以茅为旌識。”蓋古有此制,今不可考矣。茅旌、鸞刀,皆祭祀所用,示不能有其宗廟之意。若謂執旄旌以自比行人,則執鸞刀又將何为乎?[37](www.xing528.com)

按:何休注“右執鸞刀”云:“鸞刀,宗廟割切之刀,環有和,鋒有鸞,執宗廟器者,示以宗廟不血食,自歸首。”陳立闡明其意曰:

《禮記·郊特牲》云:“割刀之月,鸞刀之貴,貴其義也。聲和而後斷也。”又,《祭義》云:“祭之日,君牽牲,卿大夫序從,既入廟門,麗於碑,卿大夫袒而毛牛,尚耳,鸞刀以刲,取膟膋。”又,《祭統》云:“鸞刀羞嚌。”是鸞刀为宗廟割切之刀矣。[38]

據此,“茅旌”和“鸞刀”都是宗廟之器,可以無疑。茅於禮用途甚廣,惠士奇《禮說·蕭茅》條析其用處及變名云:

禮書所見的茅,因應體式或用途的不同,往往異名紛陳。至於用茅为旌的問題,惠氏亦有仔細的探討,他在解釋《春官·司巫》“蒩館”時說:

祭祀蒩館,司巫共之。康成引《士虞禮》“苴實于篚,刌之而饌於坫上,洗之而設於几東”。說者以为籍祭之物,而祭之用蒩非徒籍祭而已。志六穀之名謂之幟,即《肆師》之表齍盛也。護群神之位謂之旌,即《左傳》之群攝也。皆以蒩为之。一共之鄉師,一共之甸師,而司巫共館,所謂包匭菁茅,故館一作包。然則茅之为物薄,而用也重矣。《春秋》楚子入鄭,鄭伯左執茅旌,右執鸞刀,皆宗廟之器。蓋以宗廟將不血食,歸首於楚,以为不如是不足以動仁人孝子之心也。何休曰(引者按:此下具引何氏《解詁》文,茲從略)。其說近是。鄭眾亦云:屏攝,攝束茅以为屏蔽。[40]

惠氏指出“護群神之位謂之旌”,即“旌”有“表”之意。結合“會有表”而言,即以茅(蕝)表位,就能夠清楚地了解茅的這種用途。而天子祭祀用茅之事,《周禮》更有詳細的記載。就是士人之虞祭,也以茅表神位,《士虞禮》云:“佐食許諾,鉤袒,取黍稷祭於苴三,取膚祭祭如初。”鄭玄注云:“苴,所以藉祭也。孝子始將納尸以事其親,为神疑於其位,設苴以定之耳。或曰:苴,主道也。”[41]又,《士虞禮·記》說:“無尸……既饗,祭於主。”《士虞禮》記載的是士人喪祭(虞祭)之禮,由於“名位不同,禮亦異數”的緣故,士人只能以“苴”來充當神主了。《士虞禮》明言“苴”之取材及形制为“苴刌茅,長五寸,束之”[42]。可知士人之主由束茅而成。凡此皆足以說明無論是士人或者天子的祭祀,茅都佔有一席重要的地位,因此,茅为宗廟之器,可以無疑。惟其如此,方能合理解讀“左執茅旌,右執鸞刀”。

總之,根據前人的分析,《公羊傳》“左執茅旌,右執鸞刀”的“茅旌”,不必改讀成“旄旌”。至於《左傳》“前茅慮無”,單言“茅”,而不與“旌”連言,更應讀如字,不必改讀为“旄”。高本漢和楊伯峻之說,皆不可信。

對第二種講法,高本漢似乎還不大滿意,於是別出新解。他說:

這是一個好用假借說經的典型例子。高本漢甚至自信地說“茅”:“按理必定是‘冒’的假借字”,所謂“按理”,大抵是依據音理。“茅”與“瞀”,在音理上雖然可通,但是否有必要改讀,則是另一回事。如此依靠音理,隨意改讀傳文,終究有失嚴謹。

至於“慮無”,高本漢列出兩種說法:

(一)杜預把“慮無”講成“備慮有無。”所以,這句話就是說:“(走在)前面的斥候(關於“前茅”的解釋請參看上條注釋)戒慮着(是)否有(謂是否有敵軍活動的情況)。”這種解釋簡直是要不得。

高本漢斷言杜預之說“簡直是要不得”。可是,他提出的新說,不見得就很穩當。高本漢讀“無”为“憮”。總括而言,他列舉的例證,僅足以說明“憮”有驚愕之意。他或許沒有注意到,此等例子中,“憮”加語綴“然”,擔當謂語,形容人受驚的狀態。倘若看成“慮無”,顯得不辭。杜預注謂:“備慮有無。”孔穎達《疏》謂:“在前者明为思慮其所無之事,恐其卒有非常,當預告軍中兵眾,使知而为之備也。”[45]“慮無”語意易明,楊伯峻先生說得明白,無非就是“思慮所未必有之事,蓋備豫不虞之意”。

Stephen Durrant,Wai-yee Li and David Schaberg將此段傳文譯作:“When the army is marching the troops on the right follow the shafts of the commander’s chariot;the troops on the left go in quest of rushes for the night’s rest;the vanguard fixes its gaze so as to be primed for the unexpected;the center has solid strength;the rear is forceful.”[46]文中沿用高本漢之說,將“茅”讀为“冒”之借字,解作注視[47]。如此翻譯,未为允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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