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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命与康王之誥的释读,正学第7辑

时间:2023-08-1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二是《康[王之]誥》,段玉裁謂“《康誥》當云《康王之誥》”。《康王之誥》即康王即位之後,徧告諸侯之辭。但史公提到的《康[王之]誥》於伏生二十九篇中並無其目。因此,伏生所傳二十九篇《尚書》只有合《康王之誥》在内的《顧命》一篇,別無所謂《康王之誥》。今之《康王之誥》乃從《顧命》中析分而出。以此为馬融不分《顧命》为《康王之誥》之證。但事實上,馬融確分《顧命》“王若曰”以下为《康王之誥》。

顾命与康王之誥的释读,正学第7辑

程水金

摘要:本文在明句讀、通故訓的基礎上釋章指、繹文法,對《尚書·顧命》一文的文意進行了詳盡的闡釋。

關鍵詞:《尚書》;《顧命》釋讀

【解題】

司馬遷《史記·周本紀》曰:“成王將崩,懼太子釗之不任,乃命召公、畢公率諸侯以相太子而立之,成王既崩,二公率諸侯,以太子釗見於先王廟,申告以文王、武王之所以为王業之不易,務在節儉,毋多欲,以篤信臨之,作《顧命》。太子釗遂立,是为康王。康王即位,徧告諸侯,宣告以文武之業以申之,作《康誥》。故成康之際,天下安寧,刑錯四十餘年不用。”史遷之說,涉及《尚書》兩個篇目及其寫作背景。一是《顧命》。孔穎達《書疏》引鄭玄曰:“廻首曰顧。顧是將去之意。此言臨終之命曰顧命。言臨將死去,廻顧而为語也。”是“顧命”者,成王臨終前之遺命也,即命召公、畢公等率諸侯輔立太子釗即王位,史稱周康王者,是也。二是《康[王之]誥》,段玉裁謂“《康誥》當云《康王之誥》”。蓋《史記》誤奪“王之”二字,否則與周公封康叔之《康誥》篇名相重。《康王之誥》即康王即位之後,徧告諸侯之辭。

但史公提到的《康[王之]誥》於伏生二十九篇中並無其目。孔穎達《書疏》曰:“伏生以此篇(《康王之誥》)合於《顧命》共为一篇,後人知其不可,分而为二。馬、鄭、王本此篇自‘高祖寡命’已上,内於《顧命》之篇;‘王若曰’已下,始为《康王之誥》。”《經典釋文》於今本《康王之誥》“王若曰庶邦侯甸男衛”句下亦曰:“馬本從此已下为《康王之誥》,又云:‘與《顧命》差異敘,歐陽、大小夏侯同为《顧命》。’”歐陽、大小夏侯皆傳伏生《尚書》,且伪《孔安國尚書序》亦謂伏生以“《康王之誥》合於《顧命》”。因此,伏生所傳二十九篇《尚書》只有合《康王之誥》在内的《顧命》一篇,別無所謂《康王之誥》。司馬遷所言之《康[王之]誥》,伏生無傳,早已亡佚了。今之《康王之誥》乃從《顧命》中析分而出。

蔣善國曰:“大約《康王之誥》在漢代始終沒有發現,就是司馬遷也沒有見到。按馬、鄭所注《尚書》都從古文經,而這二十九篇,原是今、古文相同,所差也不過一、二字句,絕不能在經文本身上有分合的不同,使篇目發生歧異。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經文既從‘王若曰’以下同为《顧命》,馬融又怎能擅自分‘王若曰’以下为《康王之誥》?馬融既不分篇,他的弟子鄭玄又豈能違師說來分篇?《尚書正義》說:‘鄭所注皆同賈逵、馬融之學,題曰《古文尚書》,篇與夏侯等同,而經字多異。’(卷二)鄭注既與夏侯等篇同,它原不分《顧命》‘王若曰’以下为《康王之誥》,是很明顯的。不然的話,如鄭注多了一篇《康王之誥》,豈不成三十篇,與兩漢今、古文《尚書》實際均以二十九篇傳授不合。”

蔣氏說馬融注《古文尚書》,篇目为二十九篇,如果分《顧命》“王若曰”以下为《康王之誥》,則篇目为三十篇。以此为馬融不分《顧命》为《康王之誥》之證。但事實上,馬融確分《顧命》“王若曰”以下为《康王之誥》。馬氏既自云《康王之誥》“與《顧命》差異敘,歐陽、大小夏侯同为《顧命》”,即信《書序》之分而不茍三家之合,乃曰:“成王崩,康王既尸天子,遂誥諸侯,作《康王之誥》。”此正是馬融分篇的直接證據。此後,鄭玄、王肅注《尚書》,皆從馬融於“王若曰”以下分《顧命》为《康王之誥》矣。

皮錫瑞曰:“伪孔古文雖分《顧命》《康王之誥》为二,而以‘王出在應門之内’以下屬之《康王之誥》,欲示異於馬、鄭,而與史公之說亦不合,則其非伏生《尚書》之舊,斷斷然也。”皮氏以伏生本有《顧命》與《康王之誥》二篇而無《泰誓》,乃歐陽、大小夏侯加入後得之《泰誓》,於是合伏生《顧命》與《康王之誥》二篇为一,其說容有可商,因伏生今文《尚書》有《泰誓》;但謂東晉晚出之《古文尚書》,欲與馬、鄭立異,以造成真古文之假象以惑衆,又從“王出在應門之内”以下分为《康王之誥》,既“與史公之說不合”,亦“非伏生《尚書》之舊”,則差为得之。顧炎武《日知錄》亦曰:“王出在應門之内”,承上文“諸侯出廟門俟”,乃“一時之事也”,而斷为兩橛,“妄也”。

茲於馬融及枚氏伪書所分一皆不取,乃還伏生及歐陽、大小夏侯之舊,以《康王之誥》並於《顧命》,不再別为二篇。

本篇涉及到西周開國之初的某些重大歷史隱痛,武庚叛亂以及管蔡附逆的歷史陰影,直到成王臨終之際,也沒有徹底抹去。當然,在權力交接過程中,或者的確會出現某些始料未及的艱難與風險,這是歷代新君都可能會面臨的客觀實際,也是本篇經文之所以雖遭割裂與誤解卻終究歷千祀而未絕滅的歷史依據。

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懌。甲子,王乃洮頮水,相被冕服,憑玉几。乃同召太保奭、芮伯、彤伯、畢公、衛侯、毛公、師氏、虎臣、百尹御事

王曰:嗚呼,疾大漸惟幾,病日臻,既彌留,恐不獲誓言嗣,茲予審訓命汝。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麗陳教,則肄肄不違,用克達殷,集大命。在後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訓,無敢昏逾。今天降疾,殆弗興弗悟,爾尚明時朕言,用敬保元子釗,弘濟于艱難。柔遠能邇,安勸小大庶邦,思夫人自亂于威儀,爾無以釗冒貢于非幾

茲既受命,還,出綴衣于庭

【釋讀】

②乃同召太保奭 乃,於是也。同,同時、一起也。楊樹達讀“乃同”二字为句,曰:“同謂會同,所謂‘殷見曰同’也。”行甫按:從諸重臣至御治事,各級官吏同時召見,故曰“同”也。《墨子·經上》及《經說上》:“同,異而俱于之一也。《說》:侗。二人而俱見是楹也,若事君。”墨子所謂“異而俱”,“若事君”,正是此“同”字之義,與“殷見曰同”之禮制無關。太保奭,召公奭也。召公为保,周公为師。周公已逝,召公猶在,以其年高位尊,故为群臣之首也。芮伯 《毛詩·桑柔序》“芮伯刺厲王也”,鄭《箋》:“芮伯,畿内諸侯,王卿士也。”孔穎達《正義》:“《書序》云‘巢伯來朝,芮伯作《旅巢命》’,武王時也。《顧命》同召六卿,芮伯在焉。成王時也。桓九年‘王使虢仲、芮伯伐曲沃’,桓王時也。此又厲王之時。世在王朝,常为卿士,故知是畿内諸侯为王卿士也。《書敘》注云‘芮伯,周同姓,國在畿内’,則芮伯姬姓也。杜預云‘芮國在馮翊临晉縣’,則在西都之畿内也。”彤伯 王肅曰:“彤,姒姓之國。”孫星衍曰:“《路史·國名紀》五云:‘彤,伯爵,成王子。’《唐韻》作‘彤’,云‘成王支庶’。《書疏》引王肅云‘姒姓之國’,肅蓋據《夏本紀》禹後有彤城氏言之,未必是此彤伯也。”畢公 名高。《史記·魏世家》:“魏之先,畢公高之後也。畢公高與周同姓。武王之伐紂,而高封於畢,於是为畢姓。”司馬貞《索隱》:“《左傳》富辰說文王之子十六國有畢、原、豐、郇,言畢公是文王之子。此云與周同姓,似不用《左傳》之說。馬融亦云:畢、毛,文王庶子。”裴駰《集解》:“杜預曰:畢在長安縣西北。”張守節《正義》:“《括地志》云:畢原在雍州萬年縣西南二十八里。”行甫按:杜預言長安縣西北,《括地志》言萬年縣西南,所言方位雖有不同,其地則一也。衛侯 即康叔封也。參見《康誥》釋讀。毛公 名鄭。《史記·周本紀》:“毛叔鄭奉明水,衛康叔封布茲,召公奭贊采,師尚父牽牲,尹佚筴祝。”江聲曰:“鄭注《周禮·太宰》職云:‘都鄙,公卿大夫之采邑,王子弟所食邑。周、召、毛、耼、畢、原之屬在畿内者。’是畢、毛亦皆畿内諸侯也。”由《毛公鼎》知毛叔後人有毛父厝,为周宣王時重臣。此鼎於清道光末年出土於陜西岐山縣,則毛叔鄭之封地當在岐山縣境可知也。師氏 武官,已見《牧誓》。虎臣 枚《傳》:“虎賁氏。”宿衛王宮及護衛王身之近侍之臣,亦为武職。百尹 尹,正也,長也。枚《傳》:“百官之長。”是也。御事 御,治也。王肅曰:“治事,蓋群士也。”孔穎達曰:“諸御治事,謂諸掌事者,蓋大夫士皆被召也。”行甫按:“御事”之職,相當於今所謂“幹事”或“有關人員”,故本《釋讀》各篇皆以“辦事人員”或“各類幹辦”紬繹其義。

③王曰嗚呼 嗚呼,嘆息之聲。枚《傳》:“自嘆其疾大進篤,惟危殆。”疾大漸惟幾 大,嚴重。漸,浸漬也,漫延也。《荀子·王制篇》“然後漸慶賞以先之”,楊倞注:“漸,進也,言進勉以慶賞也。”王先謙《集解》引郝懿行曰:“漸,子廉切,讀若‘漸民以仁’之‘漸’,其訓漬也、浸也、深染入也。楊注凡‘漸’皆訓‘進’,故多失之。”行甫按:郝訓即此“漸”字之義,猶言積漸而深入也。惟,乃也,於是也。幾,近也。與《莊子·齊物論》“近死之心”之“近死”從同,今所謂“差不多快死了”,是也。病日臻 病,《說文》:“疾加也。”日,日日,每日也。臻,《爾雅·釋詁》:“薦,臻也。”王引之《經義述聞》:“《墨子·尚同篇》曰:‘飄風苦雨薦臻而至。’《節南山傳》曰:‘薦,重也。’重亦仍也。是薦臻並與仍同義。”行甫按:《大雅·雲漢》“饑饉薦臻”,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薦與荐同,《爾雅·釋言》:‘荐,再也。’故《傳》訓薦为重。臻,亦重也。薦臻,猶今言頻仍也。《說文》:‘增,益也。’臻、增二字雙聲,臻即增字之假借,故義同薦,訓仍,猶溱洧之溱字亦通作潧也。薦、臻亦雙聲字,故《爾雅·釋詁》又曰‘薦,臻也’。”則此“日臻”即“日漸頻仍增益”之意,乃承上文“大漸”以言之也。既彌留 既,終也。彌,《爾雅·釋言》:“終也。”郭璞注:“終竟也。”《國語·周語下》“其飾彌章”,韋昭注:“彌,終也。”留,《說文》:“止也。”《漢書·霍去病傳》“常留落不耦”,顏師古注:“留,謂遲留。”行甫按:“既彌留”者,意謂:“已經到了最後的滯留階段了。”恐不獲誓言嗣 

恐,擔心。獲,得也。誓,《說文》:“約束也。”《左傳》文公十八年“作誓命曰”,杜預注:“誓,要信也。”嗣,繼嗣,後嗣也。行甫按:此“嗣”即《無逸》“繼自今嗣王”、“嗣王其監于茲”之“嗣”,無須別解。句意謂:擔心沒有機會與衆位大臣約言繼嗣之事。茲予審訓命汝 茲,承上啟下之詞,猶“於是”、“因此”也。審,《說文》:“宷,悉也,知宷諦也。从宀,从釆。審,篆文宷,從番。”是“審”乃“詳悉”、“明確”之意。訓,《說文》:“說教也。”命,使为之也。《周禮·内小臣》“掌王后之命”,鄭玄注:“命,謂使令所为。”是其義也。句意謂:“因此我乃詳明地告教你們,使你們按我所言行之。”

⑥今天降疾殆弗興弗悟 殆,王引之《經傳釋詞》:“近也,幾也,將然之詞也。”楊筠如曰:“殆猶將也。《檀弓》‘夫子殆將病也’,殆將重言,其義相同。”弗,不也。興,起也。悟,覺也。屈萬里曰:“即今語清醒之意。”爾尚明時朕言 尚,庶幾,幸詞也。明,猶顯著也。《禮記·中庸》“著則明”,鄭玄注:“明,著之顯者也。”行甫按:此“明”字即今所謂“明白,明確”之意。時,是也,寔也。句意謂:“汝等幸須明白此實朕之言也。”因成王自言病重將“弗興弗悟”,恐臣下以为昏瞆之言而不信,故告誡衆臣,此乃“朕”神志清醒之時所“言”,毋以彌留之際胡言亂語視之也。用敬保元子釗 用,以也。敬,慎也。保,猶輔也。元子,長子也。釗,成王長子之名,即康王也。行甫按:“元子”嗣位,理所當然,成王所以臨終如此鄭重者,鉴於殷人兄終弟及之遺俗及懲於武庚管蔡之亂,故下文乃曰“弘濟于艱難”也。弘濟于艱難 弘,大也。濟,渡也。艱,即《大誥》“有大艱于西土”及“予造天役,遺大投艱于朕身”之“艱”,即邊關有警也。參見《大誥》“有大艱于西土”釋讀。難,與“艱”意相關,即庶邦構難也。行甫按:成王即位之初,既有武庚叛亂,又有管蔡附逆,實是邊關有警而庶邦構難也。因此,成王臨終最为關切之事,乃在“元子釗”嗣位執政是否順利。職是之故,其“顧命”遺言,無非特別強調“柔遠能邇”即妥善處理周邊小大庶邦之關係而已。蔡《傳》:“爾庶幾明是我言,用敬保元子釗,大濟於艱難。曰‘元子’者,正其統也。”其體會經義,雖不完全凖確到位,實有所悟。劉起釪反謂“末句‘正其統’顯係加上經師語言”,昧於經義之論也。

⑧茲既受命 茲,於是也,承上啟下之詞。既,已也,終也。既受命,群臣受成王顧命已畢也。還 退也。出綴衣于庭 出,撤出也。綴衣,枚《傳》:“幄帳。群臣既退,徹出幄帳於庭。”《周禮·幕人》“掌帷幕帟綬之事”,鄭玄注:“在旁曰帷,在上曰幕;帷幕皆以布为之,四合象宮室曰幄。王所居之帳也。”《禮記·喪大記》“疾病,内外皆埽,君大夫徹懸,士去琴瑟,寢東首於北墉下,廢牀,徹褻衣,加新衣,體一人。男女改服,屬纊,以俟絕氣”,鄭玄注:“廢,去也。人始生在地,去牀,庶其生氣反。徹褻衣,則所加者新朝服矣。體,手足也,四人持之,为其不能自屈伸也。纊,今之新綿,易動搖,置口鼻之上以为候。”此言人之臨終預備後事,尊卑同也。“出綴衣于庭”,即撤寢宮之幄帳而置於庭,亦是臨終預備後事之意。所不言“寢東首於北墉下,廢床,徹褻衣,加新衣”“屬纊”諸事者,史以苛細文繁而不錄也,獨以“出綴衣于庭”總言之耳。

行甫按:此乃本篇第一節,言成王將崩,召群臣宣布遺命,囑群臣輔太子釗順利繼嗣王位,妥善處理周王朝與大小衆邦之關係。茲紬繹其文如次:

在四月月光初露的這一天,周成王姬誦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他感到渾身不自在,又覺得還有最後一件大事必須趕緊交待,可他已經沒有氣力進行齋戒沐浴的繁雜禮儀了。就在甲子這天,命人端來清水,沖洗一下雙手,又擰一把布巾,隨便擦擦臉,然後讓人幫助自己穿戴上禮服禮帽,無力地靠在玉飾的几案上,要人傳令讓大保召公奭率領芮伯、彤伯、畢公高、衛侯封、毛叔鄭,以及師氏、虎臣等一干武職官員,還有各大衙門的長官和幹辦人員,一起進宮聽命。

成王誦長嘆一口氣說:唉——!病情已經漸漸地非常嚴重了,離大限之日也差不多沒幾天了。眼看病情一天天加重,終於到了生命的盡頭了。我擔心沒有機會跟衆位大臣約定王位繼承人的事情,也要交待新王登極之後你們所須謹慎小心之處。因此,我要乘著這最後的時光,正式地把這件事情詳細而明確地告訴你們:我們的先君周文王和周武王,經過先後不懈的努力,把我們周邦的事業不斷地發揚光大。他們創辦了很多政教設施,開展了不少教化活動,最大限度地獲得了民心,爭取到廣大民衆的支持。經過他們孜孜不倦、百折不回的不懈努力,終於能夠打敗商紂王,推翻殷王朝,成就了偉大的天命,創建了周王朝。我作为後繼者,雖然冥頑不才,但依然戰戰競競,如履薄冰,謹慎地面對上天的威嚴,努力繼承并且嚴格遵守文王和武王的偉大教導,不敢有半點疏忽和絲毫躁進的行为。現在,老天爺給我降下了絕症,再也沒有好轉的可能了。大概過不了多久就會動彈不得,不省人事了,所以你們要趁我還沒有完全喪失清醒意識之時,聽我把這些話說明白。我死了之後,你們要謹慎地輔佐太子釗登上王位,盡最大的努力去克服一切困難,渡過這段艱難時刻。因为在新舊交替之際,很容易出現一些意想不到的艱難和風險,你們要善待那些遠近大小諸侯邦君,正確處理王朝與小大衆邦的關係,要安撫懷柔遠邦,關愛友善近鄰;同時也要冷靜地觀察那些小大邦君的行为舉止,掌握他們的各種動向,只要不是重大原則性問題,就要寬容他們在生活作風上的某些小小過失。太子釗为人端方正直,嫉惡如仇,又正處在血氣方剛,年輕氣盛的人生階段,初登王位,難免會採取一些不切實際的過激行为。你們在輔助太子釗登極繼位之後,一定不要讓太子釗急躁冒進,輕舉妄動,顢頇地對形勢和時局發生誤判,從而對那些小有過失的庶國邦君發生不必要的猜忌,採取了不適當的處理方式,以致激而生變,釀成大禍,從而斷送了先君文武開創的偉大基業。

於是,首輔大臣太保召公奭,以及同時受召的文武群臣,接受了成王遺命之後,紛紛退出成王寢宮。並命有關執事人員將成王平時在寢宮所用的帷幄帳幔以及其他用具統統撤出來放置在堂下大庭之中,臨終之前,處理各項事宜,以待其氣絕。

越翼日乙丑,王崩

太保命仲桓南宮毛,俾爰齊侯呂伋以二干戈,虎賁百人,逆子釗於南門之外,延入翼室,恤宅宗丁卯,命作冊度

越七日癸酉,伯相命士須材,狄設黼扆綴衣。牖間南嚮,敷重篾席,黼純,華玉仍几。西序東嚮,敷重厎席,綴純,文貝仍几。東序西嚮,敷重豐席,畫純,雕玉仍几。西夾南嚮,敷重筍席,玄紛純,漆仍几

越玉五重陳寶:赤刀、大訓、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圖在東序。胤之舞衣、大貝鼖鼓在西房;兌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在東房。大輅在賓階面,綴輅在阼階面。先輅在左塾之前,次輅在右塾之前

二人雀弁執惠,立于畢門之内。四人綦弁執戈上刃,夾兩階戺。一人冕執劉,立于東堂;一人冕執鉞,立于西堂。一人冕執戣,立于東垂;一人冕執瞿,立于西垂;一人冕執銳,立于側階

【釋讀】

①越翼日乙丑 越,於也。翼,本應作“翌”,唐衛包誤改。“翌日”即“明日”,今所謂“第二天”也。乙丑,甲子日之明日也。王崩 《釋文》:“馬本作成王崩。”《漢書·律暦志》及《周禮·司几筵》鄭司農引《顧命》皆为“成王崩”。行甫按:“成王”乃其生稱,非为死謚,當以有“成”字为是。崩,《春秋》記周王死曰崩,本國君主死曰薨,他國君主死曰卒。

②太保命仲桓南宮毛 太保,召公奭也。時周公已逝,召公为成王顧命之首席大臣,治理喪事及冊命新王,皆由召公主之。命,使令。枚《傳》:“冢宰攝政,故命二臣。桓、毛,名。”孔穎達《書疏》:“桓、毛二人必是武臣宿衛。”是以召公命此二人執干戈率虎賁迎太子釗也。俾爰齊侯呂伋以二干戈 俾,使也。爰,猶“與”也,“及”也。說見吳昌瑩《經詞衍釋》。呂伋,齊侯,太公呂尚之子,史稱丁公。《說文》:“玎,玉聲也。从王丁聲。齊大公子伋謚曰玎公。”《左傳》昭公十二年楚靈王曰“昔我先王熊繹與呂級、王孫牟、燮父、禽父並事康王”,《釋文》:“級,本亦作伋。”俞樾《平議》:“蓋桓、毛及呂伋三人皆受命逆子釗。先書桓、毛二臣者,王人也,不以外先内也。從於齊侯者,齊侯尊也,不以卑臨尊也。”行甫按:俞氏釋“俾”为“從”,故說之如此。實則此为雙重祈使句式,即“召公命某某人使與某人以某方式为某事於某處”,其敘事之邏輯必當如此,俞氏之說,不無過度詮釋之嫌。以,猶“用”也。二干戈,桓、毛二臣各執干戈也。虎賁百人 虎賁,武士。逆子釗於南門之外 逆,迎也。南門,南端之門,即臯門也。行甫按:周天子宮室有五門,《周禮·天官·閽人》“掌守王宮之中門之禁”,鄭玄注:“中門,於外内为中,若今宮闕門。鄭司農云:‘王有五門,外曰臯門,二曰雉門,三曰庫門,四曰應門,五曰路門。路門一曰畢門。’玄謂:雉門,三門也。《春秋傳》曰‘雉門災,及兩觀。”賈公彥《疏》曰:“中門於外内为中者,雉門外有臯、庫,内有應、路,故云於外内为中也。鄭司農云‘王有五門’,庫門在雉門内为中門;路門一曰畢門者,取《尚書·顧命》云‘二人爵弁立於畢門之内’。言路門者,路,大也,人君所居皆曰路,以大为名。言畢門者,從外而入,路門为終畢。玄謂‘雉門为三門’者,破先鄭雉門为二門。”據鄭康成及賈公彥說,天子五門,由外而内,即臯門、庫門、雉門、應門、路門。此“南門”者,當從曾運乾說为“臯門”也。曾氏《正讀》:“天子五門,臯門最南,故曰南門。江聲云:王既崩,世子猶在外。世子蓋以王未疾時奉使而出,比反而王崩。憂危之際,故以兵迎之于南門外云。又云:據上文王命群臣時,太子實不在左右也。今按江說是也。晚出《孔傳》謂南門为路寢門,如僅为路寢門,則二人往迎,不必盛陳儀衛也。或又謂南門即廟門,《史記》所云‘二公率諸侯以太子釗見於先王廟’者。不知廟門本文稱畢門,下文‘立于畢門之内’,‘諸侯出廟門俟’,即其證。此時成王方崩,不導嗣王先入殯宮,反先導之入廟,非禮之節次也。”曾說是也,路門既以“從外而入”,为“終畢”之門而稱“畢門”,以天子宮室南嚮,是“臯門”以其最在南端而稱为“南門”,亦其當然之理也,今從之。延入翼室 延,引也。翼室,枚《傳》:“明室,路寢。”蔡《傳》:“路寢旁左右翼室也。”王夫之曰:“蔡氏謂路寢旁左右室。今嗣子既为喪主而入側室,于禮非安。”章太炎曰:“《後漢書·袁紹傳》注引作‘翌室’,案伪《傳》訓明,故作翌。《班固傳》注引《尚書》‘延入翼室恤度宗’,此本之蔡邕注,自作翼,不作翌也。以翼室为翌室,訓为明室路寢。路寢有此名,古未聞也。或云《文選·西京賦》注引《說文》‘翼,屋榮也。’《士冠禮》注:‘榮,屋翼也。’則翼室为屋之有榮者。然此命士以上所同,亦不待別言。今謂翼當讀为廙,古字翼廙通借。丁廙字敬禮,劉廙字恭嗣,《篇》《韻》皆訓廙为敬,並以廙为翼。《說文》:‘廙,行屋也。’行屋即楃,《周官》所謂次。時先君未殯,故未居倚廬。數當馮尸,故不得遠離牖。身未嗣立,故不得正位内朝。就近設楃,制事之宜。《天官·幕人》:‘大喪共帷幕帟綬。’幕與楃別言有殊,通言則一。《春秋·昭公傳》‘子產以楃幕九張行’,是楃亦稱幕。子釗居此,則幕人所共者也。鄭注幕人但云‘为賓客飾’,不思天子七日而殯,此七日中,主人能無所休舍乎?其楃不華云爾。”行甫按:“翼室”之解,衆說紛紜,茲不備引。章氏之說是也。《說文》:“廙,行屋也。”段玉裁注:“行屋,所謂幄也。許書巾部無幄篆。《周禮》‘帷幕幄帟’,注云:‘四合象宮室曰幄。王所居之帳也。’木部曰:‘橦者,帳柱也。’帳有梁柱可移徙,如今之蒙古包之類。廙字本義如是。魏晉後用为翼字。如魏丁廙字敬禮,是用为小心翼翼字也。《篇》《韻》皆曰:‘廙,敬也。’”《說文》:“楃,木帳也。”段玉裁注:“《周禮》巾車、翟車有楃,字从木。《釋文》及各本从手,非也。許書無幄有楃,楃蓋出巾車職。《釋名》云:‘幄,屋也。以帛衣版施之,形如屋也。’故許曰木帳。”是則“翼室”猶言“廙室”,即臨時所設於路寢旁邊之幄帳,由“幕人”所供,且由“掌次”張設之,供喪主就近以便馮尸及休憩之用也。此當为倚廬之前段或前事也,殯殮之後乃有倚廬耳。倘無殯殮前之“翼室”,則並不可有殯殮後之倚廬也。恤宅宗 恤,憂也。宅,居也。宗,主也。孫星衍曰:“《後漢書·班固傳》《典引》云:‘正位宗度。’注云:‘《尚書》曰:“延入翼室,恤度宗。”度,居也。宗,尊也。’江氏聲云:‘宗者,《白虎通·宗族篇》云:“宗,尊也,为先祖主也。”是宗猶主也。’憂居为喪主。”行甫按:此“恤”之为“憂”者,即喪主行馮尸、迎弔、拜送、哭踊之事。“宅宗”,即居喪主之位也。今文作“度宗”,古文作“宅”,今文例皆作“度”,乃“宅”與“度”通也。

③丁卯命作冊度 丁卯,成王崩於乙丑,歷丙寅而丁卯,是第三日也。命,使令也。仍是太保召公命之也。作冊,史官之一,西周初以内史任之,故謂“作冊内史”,負責起草文書者。度,動詞,謀也,揆也。《儀禮·士喪禮》“度茲幽宅”,鄭玄注:“度,謀也。”《國語·晉語三》“謀度而行”,韋昭注:“度,揆也。”行甫按:此“度”字,義猶今語所謂“制訂方案”也。“命作冊度”者,命作冊史官將成王口頭顧命形成文本,並起草與傳達顧命相關之儀式及其器物用度之規劃預案也。

⑥西序東嚮 序,《說文》:“東西牆也。”段玉裁注:“堂上以東西牆为介,禮經謂階上序端之南曰序南,謂正堂近序之處曰東序西序。”《爾雅·釋宮》:“東西牆謂之序。”郭璞注:“所以序別内外。”孔穎達《書疏》引孫炎曰:“堂東西牆所以別序内外也。”行甫按:此位設於堂上近西牆之處,故为“東嚮”。敷重厎席 厎席,《釋文》:“馬融云:厎,青蒲也。”孔穎達《書疏》引王肅曰:“青蒲席也。”段玉裁《撰異》:“蔑席之纖致者,則謂之厎席。致者,今之緻字。厎,致也。”行甫按:“厎席”者,精緻細編之席也,與材質無關。綴純 綴,枚《傳》:“雜彩。”孔穎達《書疏》:“綴者,連綴諸色,席必以彩为緣,故以綴为雜彩也。”行甫按:“綴純”,連綴雜彩繒帛以包緣其邊为飾也。此“敷重厎席綴純”云者,亦當为三重之席,最上層乃以不同之純飾为別。文貝仍几 文貝,枚《傳》:“有文之貝飾几。”孔穎達《書疏》:“貝者,水蟲,取其甲以飾器物。《釋魚》於‘貝’下云:‘餘蚳,黃白文。餘泉,白黃文。’李巡曰:‘貝甲以黃为質白为文彩名为餘蚳。貝甲以白为質黃为文彩名为餘泉。’有文之貝飾几,謂用此餘蚳餘泉之貝飾几也。”仍几,重几,左右几也。枚《傳》:“此旦夕聽事之坐。”孔穎達《書疏》:“牖間是見群臣覲諸侯之坐,見於《周禮》。其‘東序西嚮養國老饗群臣之坐’者,案《燕禮》云坐於阼階上西嚮,則養國老及饗與燕禮同其西序之坐。在燕饗坐前,以其旦夕聽事重於燕飲,故西序为旦夕聽事之坐。”行甫按:枚《傳》孔《疏》乃依《燕禮》“小臣設公席于阼階上西鄉,設加席。公升,即位于席,西鄉”而推下文“東序西嚮敷重豐席”同於“燕禮”所設之坐;又因“西序東嚮”敘述於“東序西嚮”之前,以为重於燕饗,必为“旦夕聽事之坐”。古禮茫昧,無所稽考。然古人於堂上設坐,必於戶牖之間、西序、東序此三方可設,揆諸古宮室結構無所可疑也;其坐於何處而行某事,當亦有輕重緩急之分,按之情理亦可知也,唯其具體情事則不可知矣。

行甫按:自“狄設黼扆”至此“漆仍几”,乃敘述鋪設几筵座位之事。所以設四座者,嗣王位为天子,即須處理諸侯朝覲、群臣聽治、尊賢養老、親屬宴私之四類政治事務,並非“兼設先王平生之坐”也。

⑨越玉五重陳寶 越,猶“於”也,“於”猶“以”也。玉,玉器或玉石也。行甫按:《釋文》引馬融曰:“越地所獻玉也。”以“越”字屬“玉”字为讀,恐非是。此句乃總起西序東序、西房東房而言之。序以列玉,房以陳寶,玉亦寶也。賈公彥《周禮·天府·疏》云:“陳寶是總目語,即赤刀已下是也。”賈說甚確。重,猶言“對”或“雙”也。行甫按:“五重”者:“赤刀大訓”當为對是为一重;“弘璧”自为對是为二重;“琬琰”为對为三重;“大玉夷玉”为對即为四重;“天球河圖”为對乃为五重。在西序者三重,在東序者二重,是为“五重”也。陳,列也。寶,猶言“寶物”“寶器”也。《說文》:“宲,藏也。从宀呆聲,呆,古文保。《周書》曰:陳宲赤刀。”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按《史記》一書,寶字皆作葆,亦其理也。許君蓋據壁中真本,後人易以同音之寶字。”王國維《陳寶說》:“《史記·秦本紀》:‘文公十九年獲陳寶。’而《封禪書》言:‘文公獲若石云,於陳倉北坂城祠之,其神或歲不至,或歲數來。來也常以夜,光輝若流星。從東南來集於祠城,則若雄雞,其聲殷云,野雞夜雊。以一牢祠,名曰陳寶。’是秦所得陳寶,其質在玉石間。蓋漢益州金馬碧雞之比。秦人殆以为《周書·顧命》之陳寶,故以名之。是陳寶亦玉名也。”行甫按:王氏之說非也。裴駰《史記集解》引韋昭曰:“在陳倉縣寶而祠之,故曰陳寶。”是秦人所獲“若石云”者,乃於陳倉城祠之,故曰“陳寶”,與本經“陳寶”無涉也,而王氏以本經當之而已。孔穎達《書疏》引鄭玄曰:“陳寶者,方有大事,以華國也。”其說是也。此句意即:又以玉器五套陳列寶器也。赤刀大訓 赤刀,赤色刀形玉器也。王國維曰:“内府藏古玉赤刀,屢見於高宗純皇帝《御制詩集》,又浭陽端氏舊藏一玉刀,長三尺許,上塗以朱,赤色爛然。《書》之赤刀,殆亦此類也。”是晚清内府及顯貴猶有赤色玉刀之收藏。大訓,屈萬里曰:“蓋即上文所謂‘文武大訓’而著之於玉版者。”行甫按:“赤刀”象徵武功,“大訓”代表文治,是以“赤刀”與“大訓”相對为“重”。弘璧琬琰在西序 弘,大也。璧,《說文》:“瑞玉圜也。”段玉裁注:“瑞,以玉为信也。《釋器》:‘肉倍好謂之璧。’邊大孔小也。鄭注《周禮》曰‘璧圓象天。’”行甫按:《周禮·典瑞》言璧乃侯氏所執,“子執穀璧,男執蒲璧”,“以朝覲宗遇會同于王”。則璧有穀璧與蒲璧为對,是自为一“重”。琬琰,圭也。《典瑞》“琬圭以治德以結好;琰圭以易行以除慝”,鄭司農云:“琬圭無鋒芒,故治德以結好。琰圭有鋒芒,傷害征伐誅討之象,故以易行除慝。”琬、琰皆指圭而言,則有鋒無鋒,自以为對,故亦为“重”。枚《傳》:“大璧、琬琰之圭为二重。”孔穎達《書疏》:“大璧、琬琰之圭为二重,則琬琰共为一重。”行甫按:枚、孔之說是也,然圭璧乃瑞玉之器,雖各自为“重”,但吉、凶、賓、軍、嘉各種禮儀場合皆有所用,實乃王者統御諸侯執掌政柄之瑞信工具,則璧與圭皆为王權之象徵無疑也。大玉夷玉天球河圖在東序 大玉,孔穎達《書疏》引鄭玄曰:“華山之球也。”行甫按:“大玉”與“夷玉”为對,自为一“重”。劉起釪據台灣省《故宮文物月刊》第141期(1994年12月)載鄧淑蘋《古玉的認識與賞析》之說,認为“大玉”即“華山所產可制磬之玉”,因为“周人屬華夏集團的一支,所以稱自己文化傳統的玉器为大玉”。其說有現代考古依據,可從。夷玉,陸氏《釋文》:“馬云:東夷之美玉。《說文》:夷玉,即珣玗琪。”孔穎達《書疏》引鄭玄曰:“東方之珣玗琪也。”又引王肅曰:“夷玉,東夷之美玉。”賈公彥《周禮·天府·疏》引鄭玄曰:“夷玉,東北之璞。”鄧淑蘋曰:“由玉器資料顯示,夷的老窩或在遼河流域”,“漢代文獻中的醫無閭山,今日仍沿用,正在遼河西岸。山的西麓即为有名的考古遺址阜新縣,曾出土興隆窪文化和紅山文化的玉器”,“夷人的大本營在遼河流域,可能是中國最早開始雕玉的氏族”,“由今日考古資料看,紅山文化玉器呈現較明確的風格特色”。行甫按:“夷玉”或泛指西北華夏集團之外所產之玉。1986年浙江餘杭良渚文化遺址反山墓地十一座墓葬中出土五件玉鉞及其他精美玉器,反山墓地屬良渚文化的中期偏早階段,距今約五千至四千八百年,即是其證。行甫又按:此“大玉”與“夷玉”相對为“重”者,以象徵周王朝一統天下之意。天球,《釋文》:“馬云:玉磬也。”孔穎達《書疏》引王肅說亦同。唯鄭玄以为與“大玉夷玉”同为未經雕琢之玉。鄭氏曰:“大玉,華山之球也。夷玉,東方之珣玕琪也。天球,雍州所貢之玉,色如天者,皆璞未見琢治,故不以禮器名之。”行甫按:《禹貢》雍州所貢:“球琳琅玕。”《商頌·長發》“受大球小球”,毛《傳》:“球,玉也。”是皆鄭玄之說所本。《臯陶謨》:“戛擊鳴球。”此馬融、王肅之說所本。然馬、鄭及王肅之說皆非。“鳴球”可解为“玉磬”,乃“天球”則不可解为“玉磬”。“天球”與“河圖”相對为“重”,顯然亦不可如鄭玄僅以“色如天者”說之。經文以“天”與“河”相對成文,則所謂“天球”當为刻有天文星象之玉,或为觀察天文星象之玉器。《堯典》所謂“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史記·天官書》云:“北斗七星,所謂琁璣玉衡,以齊七政。”《晉書·天文志》言北斗云:“魁四星为琁璣,杓三星为玉衡。”之所以稱北斗七星为“璿璣玉衡”,當與觀察工具为玉器有關。是所謂“天球”者,當是與觀測天象相關之玉器。河圖,胡渭《易圖明辨》卷一《論古河圖之器》引俞琰(字玉吾)曰:“天球,玉也。河圖而與天球並列,蓋玉之有文者。”王國維《陳寶說》亦曰:“河圖則玉之自然成文者。”行甫按:“河圖”既與“天球”相對,則與九州山川之圖相關。商周既有“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之歷史傳說,則據傳說以繪山川之形於玉版,則未始沒有可能。此“天球”與“河圖”相對为“重”者,既象徵著周人的宗教思想,也體現著周人的科學精神。是則“天球”與“河圖”,寄託著周人深邃的哲學觀念,是以於康王嗣位大典陳之。因此,为今之計,既不可牽扯象數易學所謂“河圖洛書”为說以致妄誕不經;也不可視为純粹的骨董玩好或一般天然圖案之奇石,以致輕易否定其思想價值及其文化意義。更不可如孔穎達之說,以为“別無他義”。孔氏《書疏》曰:“此西序東序,各陳四物,皆是臨時處置,未必別有他義。下二房各有二物,亦應無別義也。”孔氏未得經義,其說非也。說見下文釋讀。

11兌之戈 兌,造戈之工匠名。和之弓 和,制弓之匠人名。垂之竹矢在東房 垂,作矢之工匠名。字亦作“倕”,《荀子·解蔽篇》“倕作弓,浮游作矢”,是也。行甫按:“西房”所列“舞衣”與“大貝鼖鼓”,乃禮樂之器,與祭祀相關。“東房”所列“戈”與“弓矢”乃兵器,與戎事相關。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是也。孔穎達以为序與房之所列“皆是臨時處置,未必別有他義”,其說非也。

12大輅在賓階面 輅,當作“路”,《周禮·春官》有“巾車”與“典路”之職,皆作“路”,不作“輅”,段玉裁謂乃唐人衛包所改,其說是也。《巾車》:“王之五路,曰玉路、金路、象路、革路、木路。”鄭玄注:“王在焉曰路。”賈公彥《巾車疏》:“若路門、路寢、路車、路馬,皆稱路,故廣言之云‘王在焉曰路’。路,大也。王之所在,故以大为名。諸侯亦然。左氏義以为:行於道路,故以路名之。若然,門、寢之等,豈亦行於路乎?”《典路》“若有大祭祀,則出路賛駕說;大喪、大賓客亦如之”,鄭玄注:“鄭司農說以《書·顧命》曰:‘成王崩,康王既陳先王寶器,又曰大路在賓階面,贅路在阼階面,先路在左塾之前,次路在右塾之前。’”賈《典路疏》:“又曰‘大路在賓階面’,注云:‘大路,玉路。’”賓階,西階也。江聲《集注音疏》:“《曲禮》云‘主人就東階,客就西階’,又《檀弓》云‘周人殯于西階之上’,則猶賓之也,是西为賓位,故西階謂之賓階也。”面,枚《傳》:“前,皆南向。”行甫按:“大輅”即“大路”,亦即《巾車》之“玉路”,鄭玄注:“玉路以玉飾諸末。”賈公彥曰:“凡車上之材末頭皆飾之,故云諸末也。”《巾車》:“玉路,鍚,樊纓,十有再就;建大常,十有二斿;以祀。”玉路陳於堂下西階前之庭中,駕車之馬面向南方也。綴輅在阼階面 綴輅,鄭司農引《顧命》作“贅路”,賈公彥《典路疏》:“注云:贅,次。次在玉路後,謂玉路之貳也。”枚《傳》:“綴輅,金。”孔穎達《書疏》:“綴輅,繫綴於下,必是玉輅之次,故为金輅也。”金路,以銅飾諸木末也。阼階,東階也。《說文》:“阼,主階也。”行甫按:東階謂之“主階”,又謂之“阼階”者,《士冠禮》“主人玄端爵韠立于阼階下”,鄭玄注:“阼,猶酢也。東階所以荅酢賓客也。”《巾車》:“金路,鉤,樊纓九就。建大旂,以賓,同姓以封。”綴輅陳於堂下東階前之庭中,駕車之馬亦面對南方也。行甫又按:據鄭玄“大路”乃“玉路”,“贅路”为“金路”之說,則二路所陳之處與《巾車》所言“以祀”及“以賓,同姓以封”之用恰为相反。疑“大路”當为“金路”,“贅路”當为“玉路”也。或者《巾車》之說,乃出周末制度亡失之後耶?或鄭氏之注有誤,僅以經文所陳之序在先,即以《巾車》之“一曰玉路”之序當之耶?要之,“以祀”者當陳“阼階”;“以賓同姓,以封”者當陳“賓階”为是也。先輅在左塾之前 先輅,賈公彥《典路疏》“注云:先路,象路。門側之堂謂之塾,謂在路門内之西,北面,與玉路相對也。”左塾,孔穎達《書疏》:“《釋宮》:‘門側之堂謂之塾。’孫炎曰:‘夾門堂也。’塾前陳車,必以轅向堂。左塾者,謂門内之西;右塾者,門内之東。故以北面言之为左右。”《巾車》:“象路,朱,樊纓七就,建大赤,以朝,異姓以封。”行甫按:左塾之前,門内西塾之前也,在庭中,與賓階前大輅相向为對。次輅在右塾之前 次輅,賈公彥《典路疏》:“注云:象路之貳,與玉路之貳相對,在門内之東,北面。”行甫按:賈氏云“象路之貳,與玉路之貳相對”,不云於《巾車》“五路”之“革路”與“木路”为何路。枚《傳》則曰:“先輅,象。次路,木。金、玉、象皆以飾車,木則無飾,皆在路寢門内,左右塾前,北面。”《巾車》:“革路,龍勒,條纓五就,建大白,以即戎,以封四衛;木路,前樊鵠纓,建大麾,以田,以封蕃國。”雖“戎”與“田”性質相同,但“戎”比“田”重要,此“次輅”或當为“革路”而为“木路”也。行甫又按:此四輅所陳,“大輅”與“先輅”相向为對,在堂下庭中之左,與賓階相對。“綴輅”與“次輅”相向为對,在堂下庭中之右,與阼階相對。然據《巾車》所言“五路”所用,則“先輅”與“次輅”所陳位置較當,唯“大輅”與“綴輅”位置須調換,方與“賓階”與“阼階”相適配。行甫又按:“大輅”为王之主車,“綴輅”为主車之副貳;“先輅”乃開路前驅,又行於“大輅”之前,“次輅”又为“先輅”之副貳;故前驅者置於門塾當庭之前,而“大輅”與“綴輅”乃置於庭之後而近於堂也。據此,則本經“四輅”與《巾車》“五路”之各有所用者不相涉也。說經者兩相牽合,或有不妥;以为“大輅”與“綴輅”當調換其位置,其說亦牽合《巾車》“玉路”與“金路”之意,非本經之義也。前人訢訢交爭于此,甚無謂也。行甫又按:庭中車馬陳列,既體現著王者出入自主、自由決斷的個人意志;也體現著人君的威儀與國家的尊嚴。

綦,《釋文》:“音其。馬本作騏,云青黑色。”“綦”“騏”音同通用,《曹風·鸤鳩》“其帶伊絲,其弁伊騏”,即是其證。綦弁,亦为士之冠,其形制當與“雀弁”相同,唯其色不同而已。前人所作禮圖,繪“雀弁”與“綦弁”之形,未必可信。上刃,蔡《傳》:“刃外嚮也。”行甫按:孔穎達《書疏》引鄭玄注:“戈即今之勾孑戟。”是“戈”乃勾兵與刺兵相合之兵器,“上刃”即内外(或曰上下)皆有刃以兼砍斫功能也。夾兩階戺 兩階,西階與東階,亦謂賓階與阼階。夾兩階,謂二人各夾一階,兩階故四人也。戺,枚《傳》:“堂廉曰戺,士所立處。”孔穎達《書疏》:“廉者,棱也。所立在堂下,近於堂稜。”程瑤田《通藝錄·釋宮小記》有《夾兩階戺圖說》云:“戺謂階之兩旁。自堂至庭地,斜安一石,揜階齒而輔之,如今樓梯,必有兩髀以安步級,俗謂之樓梯腿也。以是經文義言之,兩階四戺,故四人執戈夾之。蓋二人夾於東階之二戺,二人夾於西階之二戺,故謂之‘夾兩階戺’也。”俞樾《群經平議》:“《傳》曰:‘堂廉曰戺。’按凡側邊皆謂之廉。堂有堂之廉,階有階之廉。此云‘夾兩階’,則‘戺’者,階廉也,非堂廉也。《儀禮·聘禮》‘鼎九設于西階前,陪鼎當内廉’,此階亦有廉之證。蓋東階以西邊为内廉;西階以東邊为内廉。‘當内廉’者,當西階東邊之廉也。此《傳》疑本作‘階廉曰戺’,學者知有堂廉,不知有階廉,遂誤改为‘堂廉’,而‘戺’義遂失矣。程氏瑤田《釋宮小記》有《夾階戺圖說》,最为明確,當從之。”行甫按:劉起釪從程、俞二氏之說,是也。此四綦弁執戈之士各兩兩相向而立於堂下庭中東階與西階兩側升階之處,以防升堂之時發生不測也。

15一人冕執戣立于東垂 戣,《說文》:“周制,侍臣執戣立於東垂,兵也。从戈,癸聲。”垂,《說文》:“遠邊也。”段玉裁注:“辵部曰:‘邊者,行垂崖也。’垂者,遠邊也,崖者,高邊也。邊本謂行於垂崖,因之垂崖有遠邊高邊之稱,厓有山邊之稱矣。《漢書》‘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謂坐不於堂之邊也。”行甫按:“東垂”,謂東半堂廉臨庭之處也。一人冕執瞿立于西垂 瞿,枚《傳》:“戣、瞿皆戟屬。”孔穎達《書疏》:“鄭玄注云:戣、瞿蓋今三鋒矛。”行甫按:劉起釪大量引用沈融《顧命所列兵器考》論定“戣”與“瞿”为戈類兵器,而本經屬儀仗兵器範疇,比實用兵器更多體現文化特色。然據“戣”與“戵”从“戈”,即以为戈類兵器,未必可信。考陸氏《釋文》曰:“戣,音逵。”以“戣”“瞿”之音求其命名之由,當可悟其形制。《爾雅·釋宮》曰:“四達謂之衢”,“九達謂之逵”。《釋名·釋道》曰:“四達曰衢,齊魯間謂四齒杷为欋。欋杷地則有四處,此道似之也”,“九達曰逵,齊魯謂道多为逵,師此形然也”。然則曰“戣”曰“瞿”者,當形如今之所謂“九齒釘杷”或“四齒鋼叉”之類兵器也。此乃漁獵所用之器,商周之際容或有之。後世兵器漸形發達,此類早期兵器遂汰而不用,故後世無傳焉。西垂,謂西半堂廉臨庭之處也。行甫按:本經“東垂”“西垂”與“東堂”“西堂”四人所在之位置,當視“堂”與“垂”相對位置而定。“東堂”“西堂”位在堂中近東序與西序之處,則“東垂”“西垂”之位置,當在由“東堂”“西堂”到堂廉的垂線交叉點上,此位置正值東階與西階登堂之處;是以“東垂”之人,在東階與堂廉相交之堂上西隅,背對西階而立;“西垂”之人,在西階與堂廉相交之堂上東隅,背對東階而立。此二處正为由東階升堂者左轉、由西階升堂者右轉,而後進入中堂所必經之位置。且“東垂”“西垂”二人與“東堂”“西堂”二人成呼應之勢;又與堂下“夾兩階戺”之四人各自成呼應之勢。此理勢也,前人所繪顧命位置圖皆不之悟,其誤不言自明。

行甫按:此为本經第二節,言成王崩,太保召公奭派人迎接太子釗入宮为喪主,並於成王殯殮之第二日,命相關人員佈置陳設與儀衛,以備向太子釗傳達成王臨終遺命。謹紬繹其文如次:

於第二日乙丑,成王便駕崩棄世了。

太保召公奭命令仲桓和南宮毛二人,讓他們各持干戈與齊侯呂伋率領虎賁百人,於宮廷最南端的臯門之外迎接太子釗進宮,並把他帶領到臨時搭就的帳篷内,居喪主之位,履行有關喪葬的一系列活動。第三天丁卯,太保召公奭命作冊内史負責起草有關傳達成王臨終遺命以及冊立太子釗即王位的相關文書,並安排相關禮節儀式。

又過了七日,於癸酉這天,作为王朝大喪之期的首席負責人太保召公奭命令朝中所有士級人員隨時做好聽任調用的準備;並命令狄這類下級事務執行人員布置與傳命跟立嗣相關的一應設施。在堂上靠正室的門與窗之間,擺放了上面畫有黑白顏色相間之斧子形狀的素質屏風,這是設在王位背後體現王者威嚴的重要標誌性物件,在屏風前的王位上方還懸掛了帳幔,這帳幔除了用來體現王者的威儀,沒有任何實際功能。在屏風和王位之前,面向南邊,鋪設有三重用纖細竹篾絲編成的席子;最上面一層,是其邊緣包著繡有黑白兩己相背圖案布條的席子。席上東西兩端,相對擺放著以彩色玉石裝飾的兩個几案。這是王者召見群臣接見地方諸侯时所坐的席位。在堂上靠近西牆的地方,面朝東邊,又鋪設有三重做工精緻細密的席子;最上一席,連綴雜彩繒帛以包緣其邊为飾;席上南北兩端擺放著以彩色貝殼裝飾的一對几案。這可能是王者處理日常政務时所坐的席位,但禮無明文。在堂上靠近東牆的地方,面朝西邊,也鋪設有三重比較柔軟寬大的席子;最上一席,以五彩畫帛作为邊緣的包飾。席上南北兩端,擺放著一對以雕刻美的玉石作为裝飾的几案。這是王者宴享國中德高望重的賢人長老以及招待國中重要人士的座位。西牆之西,在堂與西房隔壁,與西房與前堂同深的空間是西夾室;在靠近北牆的地方,面朝南邊,也鋪設著三重做工不很考究的席子,邊緣的裝飾也比較簡單,僅以黑色的絲繩緣邊为飾;席的東西兩端,擺放著一對沒有文飾的几案,僅僅只是簡單塗上防水防腐的樹漆而已。夾室是王者與其親屬及其宗族子弟舉行私宴的地方,所以几席都比較質樸粗糙,不需要過多的裝飾。

又以五類象徵國家文治武功的玉器玉石,以及與祭祀與戰伐所謂“國之大事”相關而代表著國家重要意識形態及其哲學觀念的寶物陳列在相關位置:赤色刀形玉器,是武功的象徵;刻有先祖以及文王與武王重要遺訓的玉版,這當然是本朝文治的基礎。這“赤刀”玉器與“大訓”玉版,是一類,當然象徵文治與武功。大型圓形玉璧,這是職級較低的諸侯朝見時所持的瑞信,有“穀粒”與“蒲草”兩種不同的紋飾,分別为子爵與男爵諸侯進宮朝覲晉見時所執。這類玉器,自成其類,象徵著王朝對各級地方諸侯的統轄之權。而無鋒的琬圭與有鋒的琰圭,相對成为一類;前者代表修德結好,後者代表征伐誅討,也是天子王權的象徵之物。這些寶物,皆從天府大庫中搬移過來,陳列在堂上西邊靠牆之處。“大玉”和“夷玉”成對,自为一類。所謂“大玉”,是出產在周王朝畿服地區的美玉,象徵著周王朝由來已久、淵源有自的華夏文明傳統;所謂“夷玉”,是出產在周王朝周邊少數族裔地區的良玉,象徵著周王朝一統天下、四夷來賓的盛世與繁榮。“天球”與“河圖”成對,自成一類。“天球”是刻有天文星象的玉器,大抵用作玉朝“觀象授時”的天文觀測儀器,代表著當時最为先進的科學技術;“河圖”是刻有山川大地形貌的玉版,代表著時人對山河大地的基本認識。所以“天球”與“河圖”相對为類,既象徵著周人的宗教思想,也體現著周人的科學精神,也更加深刻地寄託著周人有關天、地、人的宇宙觀念與哲學觀念。這些相關寶器與寶物,也從天府大庫中搬移過來,陳列在堂上東邊靠牆之處。在堂後正室的西邊是西房,房中陳列著古代名叫胤的裁縫工匠製作的精美舞衣,還有用奇特而巨大的貝殼裝飾的大鼓。西房所陳之物,皆是象徵著國家禮樂文明的寶物。在堂後正室的東邊是東房,房中陳列的是古代著名工匠們製造的狩獵與爭戰工具:有兌氏所製作的戈,有和氏所製作的弓,還有垂氏所製作的竹箭。西房與東房所陳列的物件,都是與禮樂與征伐即與“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有關的國家最高意識形態的物化形式。至於王者外出巡狩的車馬,則陳列在堂下大庭之中。王者乘坐的主車,稱为“大輅”,放在西階前面,也就是賓客升堂所經之賓階之前,駕轅之馬面對著南邊;陪王主車的副車,稱为“綴輅”,放在東階前面,也就是主人升堂所經之阼階之前,駕轅之馬與主車並排而面對著南邊。此外,为王主車開道引路的馬車,稱为“先輅”,放在路寢門左邊稱为“左塾”的房間前面,駕轅之馬與西階之前陳放的“大輅”之馬正面相對;而附屬開道先驅之“先輅”的副車,稱为“次輅”,則放在路寢門右邊稱为“右塾”的房間前面,駕轅之馬與東階之前陳放的“綴輅”之馬正面相對。這些車馬陳列於庭中,既體現王者行動自專的個人決斷意志,也體現著人君的威儀與體面,更體現著國家的聲威與尊嚴。

为保證傳命典禮順利進行,太保於各要沖之處派設了護衛武士:二位身著赤黑色爵弁服的下級武士,手持三叉戟的兵器,站立在王宮最後一道大門,也就是王者居住的路寢門内兩旁,以防備出入有所不測。四位身著青黑色綦弁服的下級武士,手持雙刃戈的兵器,分別站立在堂下東階與西階的兩邊,以防備上階升堂者發生意外。一位身著冕服的高級武官,手持長柄大斧,站立在東堂上;一位身著冕服的高級武官,手持長柄板斧,站立在西堂上,以防備堂上發生不測。一位身著冕服的高級武官,手持形如九齒釘杷的兵器,站立在堂上東邊邊沿上;一位身著冕服的高級武官,手持形如四齒鋼叉的兵器,站立在堂上西邊邊沿上。這兩位站立在堂邊的高級武官,既與站立在東堂和西堂之上的兩位高級武官,又與站立在東階與西階之下的四位下級武士,形成彼此援手與上下呼應之勢;堂上如有不測,則照應增援堂上;堂下升階之前如有不測,則照應增援堂下升階之前。另有一位身著冕服的高級武官,手持銳利的長矛,站立在後堂東北角的北階之上,以防備(有人)由北階進東房入中堂而發生意外。

所有這些用途各異的座位几席鋪設停當,各種名類的寶物與車駕陳列完畢,各要害關鍵之處的武備儀衛也已佈置完成,只待傳命儀式屆時舉行。

王麻冕黼裳,由賓階隮。卿士邦君,麻冕蟻裳,入即位。太保、太史、太宗,皆麻冕彤裳。太保承介圭,上宗奉同瑁,由阼階隮。太史秉書,由賓階隮,御王冊命,曰:皇后憑玉几,道揚末命,命汝嗣訓,臨君周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用荅揚文武之光訓。王再拜,興,荅曰: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亂四方,以敬忌天威,乃受同瑁。王三宿三祭三咤,上宗曰:饗。太保受同,降;盥,以異同秉璋以酢,授宗人同,拜。王荅拜。太保受同,祭嚌宅,授宗人同,拜。王荅拜。太保降,收。諸侯出廟門俟

【釋讀】

①王麻冕黼裳 王,康王也。上言“子釗”,此時稱“王”者,前为喪主,故稱“子”;此將受顧命而踐大位,故稱“王”。史臣如實而記之也。麻冕,《白虎通義·紼冕》:“麻冕者何?周宗廟之冠也。”孔穎達《書疏》:“績麻三十升以为冕,故稱麻冕。”行甫按:《儀禮·喪服傳》“冠六升”,鄭玄注:“布八十縷为升。”則三十升麻,面料相當精細。黼裳,孔穎達引鄭玄注:“黼裳者,冕服有文者也。”行甫按:“黼”者,黑白兩己相背之圖案,以为上下衣邊之飾,是謂“黼裳”。由賓階隮 賓階,西階也。賓客由西階上下堂,故謂之“賓階”。隮,升也,登也。枚《傳》:“用西階升,不敢當主。”孔穎達《書疏》:“禮,君升阼階。此用西階升者,以未受顧命,不敢當主也。”行甫按:孔氏《書疏》:“凡諸行禮,皆賤者先至,此必卿下士邦君即位既定,然後王始升階。但以君臣之序,先言王服,因服之下即言升階,從省文。”孔說似是而實非也。事實上,凡朝會行禮,皆職級低者先至,職級高者後至,職級最高者最後至。至於行文,則反之,由高至低次第以敘。非“先言王服”而及“升階”也。

②卿士邦君 卿士,泛指朝中執政,《左傳》隱公三年“鄭武公为平王卿士”,即是其證。邦君,泛指諸侯。枚《傳》:“公卿大夫及諸侯皆同服。”麻冕蟻裳 蟻裳,枚《傳》:“蟻,裳名,色玄。”孔穎達《書疏》:“禮無蟻裳,今云蟻者,裳之名也。蟻者,蚍蜉蟲也。此蟲色黑,知蟻裳色玄,以色玄如蟻,故以蟻名之。”入即位 入,由畢門進入路寢庭中也。即位,蔡《傳》:“各就其位也。”孔穎達《書疏》引鄭玄“卿西面,諸侯北面”而論之:“鄭玄惟據經卿士邦君言之,其公亦北面,孤東面也。”行甫按:思想上古貴族民主,一般朝臣與諸侯當分東西兩班面向北立於庭中,以北邊離王最近为上,依尊卑之次,由北而南站立。但公孤重臣當與王坐堂上,共議國是,未必如鄭玄與孔穎達所言也。然古禮茫昧,也無須強說。

③太保太史太宗 太保,召公奭也。太史,史官之長。太宗,即下文“上宗”也。枚《傳》:“即宗伯也。”行甫按:枚說是也。《周禮·春官》之長有“大宗伯”與“小宗伯”,禮官也。蔡《傳》:“太保受遺,太史奉冊,太宗相禮。”是也。皆麻冕彤裳 彤,赤色。孫詒讓《尚書駢枝》:“此經为康王即位柩前之禮,於喪中而行即位之吉禮,不可以無變於常。故服齊服玄冕,而易玄裳为黼裳。《禮記·郊特牲》云:‘玄冕齋戒。’《大戴禮記·哀公問五義篇》:‘端衣玄冕而乘路者,志不在於食葷。’此並說天子諸侯齊服玄冕玄裳也。卿士邦君無事陪位,則服正齊服玄冕玄裳。蟻裳,即玄裳也,亦見鄭注云:‘蟻,謂色玄也。’惟太保太史太宗以方行冊命之盛典,不得不吉服,則玄冕而彤裳,此其義也。”行甫按:孫氏言此經於凶禮中行吉禮,故其服亦隨而有吉凶之不同。其說甚得經旨,可從。

④太保承介圭 承,《說文》:“奉也。”介,大也。孔穎達《書疏》:“《考工記·玉人》云:‘鎮圭,尺有二寸,天子守之。’鎮圭,圭之大者,介訓大也。故知是彼鎮圭,天子之所守,故奉之以奠康王所位,以明正位为天子也。”王國維《顧命考》:“介圭與瑁,皆天子之瑞信。奉先王之命,授天下之重,故以天子之瑞信將之。”上宗奉同瑁 上宗,即太宗也。同,盛圭之器,兼以酌酒,與“瑁”为同物異名。瑁,覆圭之器,與“同”为同物而異用。故或單名“同”,或單名“瑁”,或兼名“同瑁”,唯便所適也。行甫按:古今說此二字者,可謂歧中又歧,莫可究詰。或以“同”與“瑁”为一物而字有訛誤,或以为二物;或以为酒器,或以为覆圭之器,或以为銅壺,或以为副璽。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引古今衆家之說十分詳備,且劉氏認为“同”是酒器,“瑁”为衍文。古今衆說,雖各有理據,終皆未得其實。然綜合諸說,細加考量,則知“同”與“瑁”實为一物二名,因其異用而名之不同也。茲略加申論如次:孔穎達《書疏》:“諸侯來朝,執圭以授天子,天子以冒之刻處冒彼圭頭,若大小相當,則是本所賜。其或不同,則圭是伪作,知諸侯信與不信。故天子執瑁所以冒諸侯之圭,以齊瑞信,猶今之合符然。”孔氏以“瑁”为驗證諸侯執圭之真伪,其說形同兒戲,自不必深論。但言古之諸侯執圭來朝,天子以“瑁”覆而受之,則为可信。其事伏生《大傳》亦有言之:“天子執瑁以朝諸侯,見則覆之。”是諸侯初見,天子以“瑁”覆之,然後天子倒轉此“瑁”而置之,則成盛圭之用,而器名亦由之變而为“同”矣。是則一器也,就其覆之而言,則稱为“瑁”;就其盛之而言,則稱为“同”。“同”者,合也,聚也。諸侯來朝,合諸侯之圭聚而藏之也,待其歸國,乃分而班之也。是則“瑁”之與“同”,一事之先後而異其用而異其名也。郭沫若《金文辭大系圖錄·洹子孟姜壺考釋》曰:“‘羞銅’者,即《書·顧命》‘上宗奉同瑁’之‘同’。《白虎通·爵篇》引作‘銅’。鄭玄解‘同’为酒杯,《書傳》襲之以‘同’为爵名。《吳志·虞翻傳》注引《別傳》以为‘天子副璽’。今此器为壺而釋之以‘銅’,用知古者壺有銅名,省之則为‘同’。酒器之鍾,盛算之中,均是一音之轉變。”郭氏以“同”为“壺”,雖然大可商榷,但“酒器之鍾,盛算之中,均是一音之轉變”,足以點醒夢中人。此“盛圭之器”豈不可謂之“同”邪?“鍾”“中”“同”,古亦一聲之轉。天子以此物覆諸侯之圭,而後盛其圭以置之。而後又以此物酌酒饗神,而後太保以酢。以此覆圭盛圭之物饗神及酢天子,較之用無覆圭盛圭功能之尋常爵觶類酒器以饗以酢,其所蘊之義乃無所區別邪?是以余謂“同”與“瑁”一物而異用,就其盛圭盛酒之用言之,則皆为“同”,不復为“瑁”也。故酌酒之時,皆言“同”不言“瑁”。以覆圭之“瑁”而又盛圭之“同”酌酒饗之酢之,其融神權與王權於一體之文化象徵,豈非更其顯白邪?而諸家及劉起釪氏皆以“瑁”为“衍字”,失經旨矣。鄭玄又以“同”與“瑁”为二物,更謂“上宗”乃有二人,其誤自不待言而知之也。《說文》:“瑁,諸侯執圭朝天子,天子執玉以冒之,似犁冠。《周禮》曰:天子執瑁四寸。”許君所引即《考工記·玉人》之文。然以四寸之“瑁”以“同”尺二寸之圭以盛之而置之,亦恐不無顛墜之嫌。或“瑁”之規格隨圭之形制而有不同。或《考工記》所言之“瑁”,乃後世禮變之制,覆圭之後不以“同”盛之唯平置於几案而已。是則以“瑁”之“同”酌酒,後世亦絕不用而無傳,而“同”之一名亦僅見於本經也。故不可以後世之《考工記》繩《顧命》“同瑁”一物而多用之義也。由阼階隮 阼階者,東階也。孔穎達《書疏》:“謂之阼者,鄭玄《士冠禮》注云:‘阼猶酢也,東階所以荅酢賓客。’是其義也。”行甫按:太保與太宗奉圭瑁以傳成王遺命於康王,有攝主之理,故由阼階升堂也。而太保奉圭,太宗奉瑁,同由阼階升者,王國維曰:“儐也。《周禮·大宗伯》職:‘王命諸侯則儐。’古彝器記王冊命諸臣事,必有右之者。器所謂‘右’,即《大宗伯》所謂‘儐’也。周冊命之制,王與受冊者外,率右者一人,命者一人。故冊嗣王亦用是禮也。”王說是也,下文“上宗曰饗”,知太宗为贊禮之儐相,故隨太保升於阼階也。

⑤太史秉書 秉,執持也。書,冊書也。王國維曰:“古者命必有辭,辭書於冊,謂之命書。”由賓階隮 賓階,西階也。太史由西階升堂者,王國維曰:“《頌鼎》《睘盤》皆云:‘尹氏受王命書。’《冘敦》:‘王受作冊尹書,俾冊命冘。’是命書本王或攝王者所持。此‘大史秉書’者,太保承介圭,介圭重器,不能復持命書,以授太史,故太史秉之。‘由賓階隮’者,大史居大保右也。《覲禮》:‘天子賜侯氏以車服,大史是右。’《少儀》:‘贊幣自左,詔辭自右。’《祭統》:‘史由君右,執冊命之。’是大史位在大保之右。時大保在阼階上西面,大史後升,不可越大保而趨其右,故由賓階也。”行甫按:以王氏之說,則冊命之書當由王授,成王之殯在西階堂上,此或太史秉書由西階而升之邪?謂“不可越太保而趨其右”,獨可越王殯而趨其右邪?是知有所不通也。行甫又按:本經乃傳成王遺命冊立康王,不可與尋常冊命金文相比附也。即如太保太宗同隮阼階,亦因其奉圭與奉瑁,圭瑁乃配套之物故也。御王冊命 御,孔穎達《書疏》引鄭玄曰:“御猶嚮也。王此時正立賓階上少東,太史東面於殯西南而讀策書以命王嗣位之事。”王國維不信鄭說,以为本經冊命之禮,非行於殯所而在宗廟,故太史“由賓階隮”为“不可越太保而趨其右”也。其說未必可信,上文“畢門”釋讀即已明之。王氏曰:“以禮言之,則大保當在阼階上,西面,大宗居左,大史居右。王在賓階上,東面,大史迎面命之。御之言,迓也、迎也。故彝器紀王命諸臣事,皆王即位,受命者立中廷北鄉。《祭統》亦云‘所命北面’。此冊命王,用賓主禮者,大保雖攝先王,身本是臣,故於堂上以賓主之禮行之。攝主者禮不全於君;受冊者禮不全於臣、全於子。此實禮之至精極微而無可擬議者矣。”行甫按:王氏“不全於君”“不全於臣、全於子”之說,誠然精審,然其言王與太史之面嚮,與鄭氏之失也均。以情理推之,既“不全於君”“不全於臣、全於子”,則太史奉冊書而由西階升者,以成王之殯在西階上也。而此時康王未受冊命,子也,臣也,當立於殯之東以少南而面嚮北;而太史“御冊命”者,如君也,當立於北,亦在太保之右少西而南面以向康王也。待太史宣命畢,王再拜而起以作答辭,受冊書於太史。即轉向東面於太宗“受同瑁”,以瑁覆於太保所奉之圭,並於太保受覆瑁之圭,而後轉身面嚮西,以示禮成於阼階之義也,亦即所謂“踐阼”之義也,於是則嗣王冊命大典即已告成矣。是由北面而東面再西面之過程,乃康王釗由元子而向王者身份轉換之次第也。然後乃進入新王所履程序,以行“三宿三祭三咤”之禮。以事勢言之,於行禮之際,決非如鄭、王之說,如此僵硬而彆扭,以致立於堂上而絕無進退動轉之理也。曰皇后憑玉几道揚末命 曰,太史所宣命書之辭也。皇,大也,美也。后,君也。枚《傳》:“大君,成王。”劉起釪曰:“從殷墟甲骨文中看出,商代在世的王稱王,死去的王稱后(字作毓)。西周承商代用法,自不會稱在世的王为后。因此此處‘皇后’只能是指已死的成王,不能指在世的康王。”憑,《說文》:“凭,依几也。从几,从任。《周書》‘凭玉几’,讀若馮。”道,言也。揚,舉也,行甫按:“道揚”,近義複詞,猶“稱舉”也。末,終也。末命,臨終之命也。行甫按:冊命之書,首敘成王病體不支,憑玉几而稱說遺命也。枚《傳》:“憑玉几所道,稱揚終命,所以感動康王。”孔穎達《書疏》:“言憑玉几所道,以示不憑玉几則不能言,所以感動康王,令其哀而聽之,不敢忽也。”皆是其義也。命汝嗣訓 嗣,繼也。訓,教訓也。蔡《傳》:“命汝嗣守文武大訓。”行甫按:上文成王自言其“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訓,無敢昏逾”,下文又命康王“用荅揚文武之光訓”,是此“嗣訓”之義也。臨君周邦 

臨,《說文》:“監臨也。”《戰國策·西周策》“君臨函谷而無攻”,高誘注:“臨,猶守也。”君,猶“長”也。行甫按:古“君”字讀如“威”。《說文》:“威,姑也。从女,从戌。《漢律》曰:婦告威姑。”《爾雅·釋親》:“婦稱夫之父曰舅,稱夫之母曰姑。在則曰君舅君姑,沒則曰先舅先姑。”是“威姑”即“君姑”也。《說文》:“莙,牛藻也。从艸,君聲,讀若威。”則“臨君”者,即監臨而威守之謂也。率循大卞 率,《爾雅·釋詁》:“循也。”循,《說文》:“行順也。”行甫按:“率循”乃同義複詞,猶“遵循”也。大卞,枚《傳》:“大法。”孔穎達《書疏》:“卞之訓法,無正訓也。告以为法之道,令率群臣循之,明所循者法也。故以大卞为大法,王肅亦同也。”劉逢祿《尚書今古文集解》:“案《堯典》‘於變’,漢《孔宙碑》作‘於卞’,是今文以‘卞’为‘變’也。”章太炎《尚書說》:“卞之訓法,非有所出。《孔宙碑》‘于卞時廱’,今《尚書》各本皆作‘於變時雍’,則知卞得通‘變’。《莊子·天運》云:‘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無所湮者为能用之。’此率循大卞,即循大變,謂因時制宜也。《易》曰:‘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如是,故可以燮和天下。足利古本作‘大辨’,要同为借字爾。”行甫按:劉、章二氏說“卞”通“變”是也。“率循大卞”與上文成王臨終所言“弘濟于艱難”及“無以釗冒貢于非幾”云云相關聯,意即順應事態變遷之大勢,因其勢而利導之,不可做不合時宜之冒進與盲動也。燮和天下 燮,《爾雅·釋詁》:“和也。”行甫按:“燮和”,亦同義複詞。“燮和天下”與上文成王臨終遺言“柔遠能邇,安勸小大庶邦,思夫人自亂于威儀”云云相照應,謂寬容天下邦君無關乎原則之小節,無須小題大作,以協洽和輯天下也。則冊文二句乃誡康王即位之際,若遇重大事變,須因勢利導,不可衝動冒進。此为成王一生揮之不去的心

結,非“因事制宜”之泛言也。用荅揚文武之光訓 用,以也。荅,對也。揚,發揚也。行甫按:“荅揚”猶“對揚”也,“對揚”亦即報荅與弘揚也。光訓,猶今語所謂“光輝教導”也。行甫按:“用荅揚文武之光訓”與上文成王遺言“昔君文武宣重光,奠麗陳教”相關照也,意謂唯沉穩應變,和洽天下邦君諸侯,方能報答與弘揚文王與武王之光輝教導,方能將文王與武王之光輝事業更加發揚光大。

⑧太保受同降 受同,枚《傳》:“受王所饗同。”降,下堂也。枚《傳》:“下堂反於篚。”孔穎達《書疏》:“祭祀飲酒之禮,爵未用皆實於篚,既飲皆反於篚,知此下堂反於篚也。”王夫之《尚書稗疏》曰:“三獻而凡用三同,祭畢而徹同,太保受之。此禮为受命而舉,同为天子之大器,不可同于凡祭之爵。故宗奉以上,而太保受以藏也。”行甫按:王氏謂“同为天子大器,不可同於凡祭之爵”,其說極是。然王氏不知奠酒之“同”即是覆圭之“瑁”,王以覆圭盛圭之“同瑁”獻祭而又自飲,實为王權與神權相貫之義也。是以王饗畢即授太保以反藏於篚也。盥,《說文》:“澡手也。”行甫按:孔穎達《書疏》云:“禮:凶事設洗於西階西南;吉事設洗於東階東南。”今太保受同降,必由阼階,則洗在東階東南也。《鄉飲酒禮》:“設洗于阼階東南。南北以堂深,東西當東榮。水在洗東,篚在洗西,南肆。”是其證也。以異同秉璋以酢 異同,非王所饗之同也。秉,執也。璋,猶言“璋瓚”也,單名曰“璋”,兼名曰“璋瓚”。枚《傳》:“半圭曰璋,臣所奉。”行甫按:古以尊罍盛酒,以爵觥飲酒,酌尊罍之酒於爵觥之飲器,必用瓚。《考工記·玉人》“有瓚,以祀廟”,鄭玄注:“瓚,如盤,其柄用圭,有流前注。”是瓚即酌酒之具,類於今所謂戽子。瓚必有柄,或以圭,稱为圭瓚;或以半圭之璋,稱为璋瓚。君以圭瓚,臣以璋瓚。此“秉璋”者,猶言執璋瓚也,以示尊嗣王也。酢,賓答主人之獻也。枚《傳》:“報祭曰酢。”行甫按:古人賓主飲酒,主人進酒於賓曰獻,賓答主人之獻曰酢,賓主俱飲而主人先舉曰酬。“酢”乃賓客答主人之獻,故“酢”又为“報”也。此以成王遺命冊立嗣王之典,非祭非喪。然成王在殯,康王受命,故禮雜吉凶。“酢”之为“報”,猶賓報主人之獻而曰“酢”也。則太保,賓也;康王,主也。主當獻賓,賓當報主之獻而酢主,因成王在殯,康王在喪,實免獻賓之節,然其意猶在也,故太保獨以璋瓚用臣禮酌酒以“酢”王也。此與祭禮之有亞獻無涉也,知枚氏“報祭曰酢”之說,非也。太保“酢”王,王當答拜舉酒卒爵,然初喪無舉爵之禮,不可同於虞祭之酢,孝子可受爵也,故太保自飲其“酢”。授宗人同 宗人,即太宗、上宗也。太保卒飲同中之酒,不敢以同奠於地,故授其同與宗人,便於拜也。拜,太保拜也。枚《傳》:“太保拜,白已傳顧命,故授宗人同拜。”孔穎達《書疏》:“太保所以拜者,白成王言己已傳顧命訖也。將欲拜,故先授宗人同。拜者,自为拜神,不拜康王,但白神,言已傳顧命之事。”行甫按:太保拜者,拜康王受“酢”之義也。康王雖不受同卒飲,然禮意猶在也。孔氏“白神”即告神之說,非也。上文“上宗曰饗”,即示傳顧命已畢,無容太保“酢”王之後乃为傳命之畢也。孔氏說之如此者,由“報祭”或“亞獻”之說橫亙於胸之故也。王荅拜 枚《傳》:“王答拜,尊所受命。”行甫按:“王荅拜”者,拜太保之“酢”也。王夫之《稗疏》:“‘王答拜’者,答酢拜也。”是也。

⑩太保降收 降,下堂也。收,徹也。枚《傳》:“太保下堂,則王下可知。有司於此盡收徹。”王國維曰:“此云‘大保降’,知大保自酢在堂上也。不言王與太宗太史降者,略也。”行甫按:王夫之《稗疏》曰:“其間進退登降之文,尊罍洗篚之設,籩豆俎鉶之薦,皆所不紀,則以非義所繫,不足紀也。”是所謂“收”者,撤去典禮所用以酬酢之一切器具也。因“不足紀”,故以“收”統言之也。諸侯出廟門俟 諸侯,指上文“入即位”之“卿士邦君”也。江聲曰:“邦君謂畿内諸侯,兼有畿外之齊侯”;“卿士中有衛侯,是外土諸侯”;“餘皆食采畿内,皆畿内諸侯,食采畿内者亦諸侯也”。行甫按:江說是也。此“諸侯”與下文“西方諸侯”及“東方諸侯”为畿外“諸侯”之身份有所不同。廟門,路寢門也,以成王之殯在焉,为殯宮,故稱“廟門”。王鳴盛《尚書後案》:“出至路門外,則在應門内矣。”行甫按:王說是也。出路門而在應門之内,以下文“王出在應門之内”知之也。卿士邦君由路門出而待朝見新王於應門之内,無由遠出應門之外而後折回應門之内也。俟,待也。蔡《傳》:“俟者,俟見新君也。”江聲《集注音疏》:“俟,待也,待王出視朝也。”行甫按:蔡、江二氏之說,可互相備也。應門之内为治朝,新王視朝必在應門之内,故“俟”者,等待新君視朝也。

行甫按:此乃本經第三節,紀太保、太宗、太史於成王殯宮即路寢舉行康王嗣立冊命之典。其事分为三節:一是太保奉圭、太宗奉同瑁、太史宣讀成王臨終遺命以冊立康王,及康王受冊而應答命書之辭。二是康王行告嗣之禮。三是康王为答謝太保傳命之勞,與太保召公奭行賓主酬酢之禮。茲紬繹其文如次:(www.xing528.com)

康王頭戴面料精細、做工考究的麻制禮帽,身著上下衣邊帶有黑白兩己相背之圖案紋飾的禮服,從西邊的賓階拾級而上堂。其他衆朝臣以及各地諸侯,也如康王一樣,頭戴面料精細的麻制禮帽,只是禮服不一樣,他們身著如同螞蟻一樣顏色的黑色禮服,從路寢門魚貫而入,按朝臣與邦君之不同身份以及其職級小大所規定的位置面朝北嚮分班站立。召公奭太保、太史和太宗三人是舉行冊命儀式的重要人物,他們三人也戴著和大家一樣面料精細做工考究的麻制禮帽,身著紅色禮服。召公奭作为太保,手捧一尺二寸的大圭,太宗手捧覆圭所用的同瑁,從東邊的阼階拾級而上堂。他們二人站立在靠近阼階的堂上,面朝西邊,正對著成王殯柩以及從西階上堂的康王。太宗站在太保召公奭的左邊。

太史手執冊命之書,由西邊的賓階拾級而上,從成王殯柩的西邊嚮東北方,繞到太保召公奭的右邊,略偏於西,面向南方,正面對著站立在靠近西階面朝北方的康王,向康王宣讀冊命之書。太史宣讀冊書說:“已故的偉大君王生前於重病之際,倚靠在玉几上,努力提高嗓門,大聲宣布他生平最後一道命令。命令你元子釗繼承先王遺訓,嗣立为王,君臨周邦。作为一國君王,遇事不可急躁盲動,要因勢利導,循序漸進,有條而不紊地推進各項治國舉措;心志不可狹獈褊急,要胸懷寬闊,雍容豁達,以涵藏萬有的博大心胸,包容慈愛天下臣民,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以此報答與弘揚文王和武王的光輝教導。”

太史宣命完畢,康王雙膝著地,兩次拱手平心,拜頭至手,然後站起身來,接過太史手中的冊命之書,回答太史說:“我這個目光短淺識見卑陋淺末無知的年輕人,何知何識,堪为君王,以當治理四方和洽天下之大任!又何德何能,堪为祭主,以行敬事天命畏忌天威之大事!”康王說完,放下冊命之書,轉身接過太宗手裡的同瑁,覆蓋在太保手中的大圭上,然後從太保手中接過覆有同瑁的大圭,倒轉同瑁大圭置放在几案上。於是,原來的覆圭之瑁,便倒轉而成盛圭之同了。

太宗從几案上取下盛圭之同,作为酒具,從東階下堂到台階東南角洗同酌酒,送給康王行告嗣之禮。所以用覆圭盛圭之同瑁作为獻祭之酒同,其意當然在於王權與神權的兩相貫通,表明執掌政柄與主持祭祀是相互依存彼此不分的。於是康王從東階堂上,慢慢走到戶牖之間的几席邊,行跪拜之禮,獻上酒同,然後又將酒同置放在几筵的右邊,默默後退,回到阼階上,屏氣凝神,安靜地等待神靈的歆享。康王如此這般地接連跪進三次,薦獻三次,置同後退三次。然後負責相禮的太宗便大聲宣佈說:“受福酒。”於是康王便依次從几筵右邊舉起剛才置放的三只酒同,淺嘗至齒,似飲而實非飲,以示接受神靈所賜之福。冊命典禮,到此基本就算完成了。因此,康王受福完畢,即將三只酒同交給太保,太保接了酒同便從阼階下堂,將它們放回到盛酒器的筐篚之中了。

康王接受了命書,飲用了福酒,也就正式成为周邦繼任君王了。於是,康王便作为主人,以太保为賓客,为他主持冊命大典而舉行答謝之禮了,也就是康王與太保行賓主飲酒之禮。但康王因为大喪在身,不能舉杯飲酒,也不可以他人代替,只好程序省略,僅是通過作为賓客身份的太保單方面完成這套儀式。

賓主行飲酒之禮,其細節雖然甚为繁縟,但大體過程僅有三段:主人先進酒於賓客,稱为“獻”;賓客为報答主人之獻,回進於主人,便稱为“酢”。主人“獻”賓客,賓客飲之,主人不飲以示敬;賓客“酢”主人則相反,主人飲而賓客不飲以示敬。主一“獻”賓一“酢”,賓主先後飲完,主人再進酒於賓客,乃可與賓客俱飲,則稱为“酬”。但主人“酬”賓的禮節則有“奠酬”與“旅酬”兩種形式。主人進酒於賓客,主人舉酒勸賓客飲酒,但賓客先舉起酒爵,馬上放下,並不立刻就飲;待主人第三次舉爵勸飲,賓客才舉酒,與主人一同飲完各自杯中之酒。這個程序就稱为“奠酬”。行畢“奠酬”之禮,賓主便開始交錯互進而飲,就稱为“旅酬”,主人也與其他賓客交相酬酢,所以“旅酬”也可以是與衆賓相酬酢。由於康王初臨大喪,不可行賓主之禮,所以主人先進酒於賓客的“獻”這個環節就不得不省掉了。不過,禮儀雖然省掉了,但禮意尚在。太保將康王飲福酒時用過的酒同放回筐篚之後,就在靠近筐篚東邊的盛水洗盤内洗了洗手,從筐篚中取出另一只酒同,拿起以半圭之璋为柄的璋瓚,也就是專为臣子所用的酒勺子,從酒尊中舀上酒,再回到堂上,舉起酒同嚮康王做進酒動作,然後自己將酒飲盡,以表示對康王獻酒的報答,所以稱为“酢”。太保飲畢,不敢直接將酒同置於地,於是交給太宗,然後對康王行跪拜之禮,對康王受“酢”,也就是因他接受了自己的回敬之意而表示拜謝。康王雖然實際上並沒有受同卒飲,但此番禮意還是存在的。康王也行跪拜之禮,對太保報酢與拜酢之禮,表示答謝。

太保報酢之後,本該由康王行酬酒之禮,即康王再進酒於太保,以表酬答。康王先舉同三次,太保等康王舉同三次之後,康王就應該與太保一起飲下各自同中之酒。這就是主人對賓客所行的“奠酬”之禮。也因为康王初遭大喪,成王殯柩尚在,康王舉酒獻酬這個儀式,也就省略了。但禮節雖省,禮意仍在。因此,太保從相禮的太宗那裡接過盛酒的酒同,放在自己面前良久,意思是觀察並等待康王完成三次舉同勸飲的動作,這就是禮之所謂“奠酬”。靜察片刻之後,太保便舉起酒同輕碰嘴唇,接著嘗酒至牙齒,做出似飲非飲的動作,然後再將酒同置於几筵之右,退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上,將酒同交給太宗之後,跪地拜謝康王酬酒之禮。太保將酒同交給太宗,送回堂下筐篚之中,以表示酬酒之禮結束,康王無須再行“旅酬”之儀了。太保跪拜之後,康王即行跪拜,答謝太保拜酬之禮。

一切儀式皆已完成,太保便從賓階下堂。康王則從阼階下堂。而太宗與太史也皆從賓階下堂。整個冊命典禮以及酬賓儀式也就此告終,相關人員便將行禮的一應器具撤除。而諸侯邦君與所有參加儀式的朝中官員皆依次走出路寢大門,等待康王舉行的首次正式朝見之禮。當然,康王太宗太史諸人之下堂,以及有關人員如何撤除禮器,這些無關緊要的細支末節,史臣也就無須絸縷了。

王出在應門之内,太保率西方諸侯入應門左,畢公率東方諸侯入應門右,皆布乘黃朱。賓稱奉圭兼幣,曰:一二臣衛,敢執壤奠。皆再拜稽首,王義嗣德,荅拜。太保暨芮伯咸進,相揖,皆再拜稽首,曰:敢敬告天子,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惟周文武誕受羑,若克恤西土。惟新陟王,畢協賞罰,戡定厥功,用敷遺後人休,今王敬之哉!張皇六師,無壞我高祖寡命

【釋讀】

②賓稱奉圭兼幣曰 賓,掌賓客之官也。《洪範》“七曰賓”,孔穎達《書疏》引王肅云:“掌賓客之官也。”《宋微子世家》“七曰賓”,裴駰《史記集解》引鄭玄曰:“掌諸侯朝覲之官。”行甫按:此“賓”即《說文》及《禮》書之“儐”若“擯”字。《說文》:“儐,導也。从人賓聲。擯,儐或从手。”《周禮·内小臣》“若有祭祀賓客喪紀,則擯”,孫詒讓《正義》:“凡《禮經》言擯,或接賓,或詔禮,皆取導引贊侑之義。”則“賓”为朝廷接待來朝諸侯之官也。孔廣森《經學卮言》卷二:“賓讀为擯。《覲禮》曰‘嗇夫承命告于天子’,注:‘嗇夫为末擯,承命于侯氏。下介傳而上,上擯以告天子。’又曰‘侯氏入門右,坐,奠圭,再拜稽首,擯者謁’,注:‘謁猶告也。’然則王見諸侯,皆擯者傳辭。故此亦擯者以共圭幣告王,並稱其辭曰‘一二臣衛,敢執壤奠’也。古字多省,《玉藻》‘必與公士为賓’,即通作擯。而《多士》篇‘予惟四方罔攸賓’,徐仙民依馬義音‘擯卻’之‘擯’。此於本經有可證者。”據此,則與王“賓”傳辭者相對,侯氏之傳辭者为“介”。王之辭傳於“賓”,“賓”傳於“介”,“介”傳於侯氏也。此“賓”所傳之辭,亦當由“下介傳而上,上擯以告天子”也。稱,舉也。枚《傳》:“舉奉圭兼幣之辭。”行甫按:審枚氏之意,當謂“稱”为“稱說”“稱道”之意。其說是也。《戰國策·趙策一》“乃稱簡之塗以告襄子”,鮑彪注:“稱者,舉其說也。”《策》文以“稱”與“告”相關为用,與本經以“稱”與“曰”相配为用,文法正同。奉,進也,獻也。《周禮·大司徒》“奉牛牲”,鄭玄注:“奉,猶進也。”《廣雅·釋詁二》:“奉,進也。”是其例也。幣,馬皮錦帛之類禮物。《周禮·小行人》:“合六幣:圭以馬;璋以皮,璧以帛;琮以錦;琥以繡;璜以黼。此六物者,以和諸侯之好。”是也。一二臣衛 一二,衆多也。枚《傳》:“言一二,見非一也。”臣衛,猶言“四方蕃屏拱衛之臣”也。枚《傳》:“为蕃衛,故曰臣衛。”孔穎達《書疏》:“諸侯之在四方,皆为天子蕃衛。故曰臣衛。”敢執壤奠 敢,猶“願”也。壤,土地也。奠,獻也。枚《傳》:“敢執壤地所出而奠贄也。”孔穎達《書疏》:“諸侯朝見天子,必獻國之所有,以表忠敬之心。”

③皆再拜稽首 皆,東西方所有在場諸侯也。拜稽首,即“拜手稽首”也。跪而拱手,以頭俯手與心平;然後拱手至地,以左手覆於右手,頭亦至地也。枚《傳》:“諸侯拜送幣而首至地,盡禮也。”行甫按:“賓”者稱說諸侯“奉圭兼幣”之辭畢,諸侯皆兩次拜手稽首,以示敬送圭幣之意。王 義嗣德荅拜 義,宜也。意動用法,猶“以之为宜”也。嗣,繼位为天子也。德,品格、資質也。行甫按:此“德”字,猶今所謂“資格”“身份”之意。荅拜,回拜也。枚《傳》:“康王以義繼先人明德,答其拜受其幣。”孔穎達《書疏》:“‘義嗣德’三字,史言王荅拜之意也。康王先是太子,以義繼先王明德,今为天子無所嫌,故答其拜受其幣,自許與諸侯为王也。”蔡《傳》:“義,宜也。‘義嗣德’云者,史氏之辭也。康王宜嗣前人之德,故答拜也。吳氏曰:穆公使人弔公子重耳,重耳稽顙而不拜。穆公曰:‘仁夫,公子!稽顙而不拜,則未为後也。’蓋为後者拜,不拜,故未为後也。弔者、含者、襚者,升堂致命;主孤拜,稽顙,成为後者也。康王之見諸侯,若以为不當拜而不拜,則疑未为後也,且純乎吉也。答拜,既正其为後,且知以喪見也。”劉起釪節引《檀弓下》“秦穆公使人弔晉公子重耳”一文而後曰:“由上一段對話,知古代有一共同遵守的禮俗,即國君的兒子必須確定獲得嗣位的繼承權,才能對來弔的賓客下拜,否則只能稽顙而不能拜。拜,則表示已獲得嗣位之權。此語載於本篇中,知西周早期已有此禮俗。才知道‘王義嗣德答拜’的含意,是由於周康王確切嗣位了,他才有資格答拜,也應該答拜,以表示自己已經嗣位为王了。”行甫按:劉氏將古人注疏做了通俗轉述。句意謂:康王以明確的適宜繼承王位的資格及其新王的身份,回拜諸侯之拜且表示接受其禮幣。

④太保暨芮伯咸進 暨,及也,與也。芮伯,太保與芮伯、彤伯同列,芮伯班在太保後,與太保最近,故太保與芮同奏也。咸,皆也。進,前也,出列進前,欲有所陳奏也。相揖 相,互相,太保與芮伯也。揖,《說文》:“攘也。从手,咠聲。一曰手箸匈曰揖。”段玉裁注:“鄭《禮》注云:推手曰揖,凡拱其手使前曰揖。凡推手小下之为土揖;推手小舉之为天揖;推手平之为時揖也。”行甫按:太保與芮伯二人進前出列後相揖讓者,古人禮數如此,猶《禮》之賓主“每曲每門揖”也。楊筠如《覈詁》:“‘群公既皆聽命,相揖趨出’,是退朝時亦有此儀也。”其說是也。皆再拜稽首 皆,太保與芮伯也。再拜稽首,拜於康王也,既非太保與芮伯互拜,亦非與群臣互拜也。

⑤曰 曰者,亦二人同奏也。行甫按:太保與芮伯代諸侯邦君及百官群僚進戒於王,故为二人同奏也。以“曰”字與上文“咸”字、“相”字、“皆”字一氣貫注而知之也。或二人陳奏有先後,但因内容相似,故史氏不必分而錄之也。敢敬告天子 敢,願也,表敬副詞,猶今所謂“斗膽”也。敬,謹也。皇天改大邦殷之命 皇,大也。命,天命也。惟周文武誕受羑 惟,因也,以也。誕,大也。羑,通“牖”,讀若“天誘其衷”之“誘”,猶今所謂“啟發”也。《史记·殷本紀》“紂囚西伯羑里”,張守節《正義》本作“牖里”,曰:“牖作羑。”《淮南子·氾論訓》“而悔不殺文王於羑里”,高誘注:“羑,古牖字。”《大雅·板》“牖民孔易”,《史記·樂書》引作“誘民孔易”。皆“羑”“牖”“誘”互通之證。《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今天誘其衷,使皆降心以相從也”,本經“羑”字即此“誘”字之義也。若克恤西土 若,猶“乃”也,於是也。克,《說文》:“肩也。”段玉裁注:“肩謂任,任事以肩,故任謂之肩,亦謂之克。《釋詁》云:‘肩,克也。’又曰:‘肩,勝也。’《周頌·敬之》‘佛時仔肩’,傳曰:‘仔肩,克也。’鄭箋云:‘仔肩,任也。’許云:‘勝,任也;任,保也;保,當也。’”行甫按:此“克”字非能願動詞也。“克恤”二字,乃并列近義複詞,當連讀,猶言“保任憂恤”也。恤,憂恤也。《說文》:“恤,憂也,收也。从心,血聲。”段玉裁注:“‘收’當從《玉篇》作‘救’。”《周禮·大司徒》“八曰以誓教恤”,鄭玄注:“恤,謂災危相憂。”西土,岐周豐鎬之地也。行甫按:自來說此二句者,皆不得其解,各家之說,劉氏起釪之書抄撮甚詳,茲不備引。歷來注者既不明訓詁,亦不知文法,所以不得其解也。“惟”字句與“皇天”句为因果關聯,意即:皇天將要改變大邦殷之天命,因而周邦之文王武王乃大受誘啟;於是保任憂恤西土之民。此乃文字表層之義也;若蔡《傳》云“曰‘大邦殷’者,明有天下不足恃也”,則文字之深層意蘊也。乃劉氏起釪不之信,以为“恐原文不一定有此義,只是說殷的天命改歸於周了”。若涵詠其文,知劉氏之說,反流於輕淺也。味二伯之意乃謂:文王與武王於商紂不恤其民而大受啟迪,頗悟皇天變改殷命之意,因而保任憂恤我西土之民,於是雖我西土小邦,文武猶以之而有天下也。

⑦今王敬之哉 今王,猶後世所言“今上”也。敬,慎也。張皇六師 張,讀如“張弓”之“張”,張大、擴張也。皇,大也。行甫按:“張皇”,同義複詞。六師,天子六軍。無壞我高祖寡命 壞,敗也。我,我周邦也,非我太保、我芮伯也。高,讀如“高禖”之“高”,《禮記·月令》“以太牢祠于高禖”,孔穎達《禮疏》:“高者,尊也。”《爾雅·釋親》“曾祖王父之考,謂之高祖王父”,郝懿行《義疏》:“高者,尊崇之稱。”祖,先祖也。行甫按:此“高祖”雖非五世祖之謂,但與“高禖”“高祖王父”之“高”取義從同,猶今所謂“無比崇敬的先輩”之意也。寡命,大命也。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寡命,與《大雅》‘寡妻’、《康誥》‘寡兄’同訓。”楊筠如《覈詁》:“寡,讀为‘嘏’,《禮記·緇衣》‘君子寡言而信,以成其行’,鄭注:‘寡當为顧,聲之誤也。’《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宋共公瑕’,《左傳》作‘顧’,是瑕、顧、寡並通,故‘寡’可为‘嘏’也。”是“寡命”即“大命”,“大命”猶言“天命”也。

章太炎曰:“‘今王敬之哉,張皇六師,無壞我高祖寡命’,嗣君新立,不教以修文,而勸以覿武,何也?蓋召公素有遠略,《大雅》稱‘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闢國百里’,故其所重在是。若太史《周本紀》稱‘二公率諸侯申告大子釗以務在節儉,毋多欲,以篤信臨之’,今《書》無其語,豈猶有脫簡歟?(‘毋多欲,以篤信臨之’,或即指成王最後二語。‘務節儉’,成王亦無此言。)周初尚武功,《立政》周公規成王,方行海表,語與此‘張皇六師’意同。儒家不重武功,與此異。可知古人之道,非儒一家所能盡也。”行甫按:章氏眼光獨到,頗能啟人心智,但所析之理,則似是而實非。史公蓋誤讀《顧命》,故有“務在節儉,毋多欲”之說,“今《書》無其語”,未必“有脫簡”,此不足深論也。而“召公素有遠略”及“周初尚武功”,雖可勉強为說,但又謂“古人之道,非儒一家所能盡”,於本篇而言之,則妄語也。《書經》非儒家之書邪?本篇關乎周初武王駕崩之後的重大歷史隱痛,武庚叛亂,管蔡附逆,在成王心中造成巨大歷史陰影。成王懲於武庚管蔡之亂,而心結至死未解,其臨終遺命,於此尤耿耿焉、諄諄焉以誡之。而召公深得成王之意,故傳顧命而兵衛森嚴,又以“戡定厥功”及“張皇六師”以戒康王;而康王所謂“亦有熊羆之士,不二心之臣,保乂王家”,皆有具體所指,非無的放矢之言也。章氏不明於是,乃說之如此。但其人巨眼卓識,能發人之未發。其大師之號,非虛名浪得也。餘說見本篇【後案】。

行甫按:此为本篇第四節,言康王以嗣君身份首次朝見諸侯。召公與芮伯乃告誡康王:周邦所以有今日,實在來之不易,前有文武順應天命,任保憂恤西土之民,代殷而有天命;後有成王信賞必罰,戡平武庚管蔡之亂,定天下致太平,以此基業傳於後世。是以新立之王,當憂恤萬民,張皇六師,加強武備,不可辱失先祖得之不易的天命。茲紬繹其文如次:

冊命儀式結束之後,康王便從畢門走出路寢,來到應門之内的治朝大庭之中。這時,太保已經率領西路諸侯進入應門之内,站立在大庭的西側;畢公也已率領東路諸侯進入應門之内,站立在大庭的東側,等待康王入庭朝見。所有諸侯皆身著青黑色禮服,上面繡著黑白两弓相背的亞形圖案作为裝飾;腰前佩戴著暗紅色蔽膝。各路諸侯都帶著與朝見禮數相關的玉器皮馬之類禮物。朝中負責接待來朝諸侯的禮賓人員,稱舉這些玉器與幣帛說:“衆位邦君諸侯,作为天子屏障四方的藩衛之臣,斗膽將本地出產的土貨獻給天子,不成敬意,萬望笑納。”禮賓人員話音剛落,各路諸侯便齊刷刷跪在地上,拱手叩頭,對天子連行兩次拜手稽首大禮。康王以王位的合法繼承人資格及其受冊为王的正式身份,也對各路諸侯行跪拜禮表示答謝。這一跪拜,也就在程序與事實兩個方面確定了康王與各路諸侯的君臣名分。康王行了跪拜大禮之後,太保和芮伯兩位大臣便一起上前走出班列,互相拱手以行揖讓之禮,然後又一起跪在地上,連行兩次拜手稽首大禮,然後對康王說:“作为大臣,我們斗膽慎重地進言天子:茫茫上天有意變改殷商大國的天命,因而我們的文王和武王便由商紂王的所作所为之中大受啟發,非常明確地領會到上天的意旨,於是在保護體恤西土民衆的事務上做了不懈的努力,終於以我周地處西偏的蕞爾小邦取代了殷商大國的天命。及至我們剛剛過世的大行天子周成王,他愛憎分明,盡行當賞便賞,該罰便罰,決不濫賞無功,也不姑息有罪;從而果斷地平定了殷商餘孽武庚的叛亂,嚴厲地處罰了王家貳臣管蔡二叔的附逆,因而鞏固了如今安定太平的一統天下,給我們後人留下了這份偉大的基業與豐厚的遺產。繼立在位的當今天子呀,您一定要謹慎小心,兢兢業業,不可有絲毫的疏忽與懈怠啊!您要擴大六軍的規模,整軍備武,謹防我們偉大先祖受命於天的偉大基業,遭到任何敵對勢力的挑戰與顛覆,確保我們周邦永葆天命。”

王若曰:庶邦侯甸男衛,惟予一人釗報誥,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務咎,厎至齊信,用昭明于天下;則亦有熊羆之士,不二心之臣,保乂王家。用端命于上帝皇天,用訓厥道,付畀四方,乃命建侯樹屏,在我後之人。今予一二伯父,尚胥暨顧,綏爾先公之臣服于先王,雖爾身在外,乃心罔不在王室,用奉恤厥若,無遺鞠子羞

群公既皆聽命,相揖趨出。王釋冕,反喪服

【釋讀】

①王若曰 若,如此也。馬融、鄭玄、王肅本,皆自此以下为《康王之誥》。庶邦侯甸男衛 庶,衆也。侯甸男衛,外服諸侯。呼而告之也。枚《傳》:“不言群臣,以外見内。”孔穎達《書疏》:“上文太保芮伯進言,不言諸侯,以内見外;此王告庶邦,不言朝臣,以外見内。欲令互相備也。”行甫按:枚、孔之說大非。召公與芮伯,乃以成王遺命告誡康王,須“張皇六師”,整軍備武,以防不測。其事與朝臣無涉。康王作誥,亦在警告外服諸侯,須臣服於王室,各安本分,不可輕行不軌,亦與朝臣無關。二者皆無“見内”“見外”之意,何可“互相備”邪?惟予一人釗報誥 惟,是也,時也。說見吳昌瑩《經詞衍釋》。予一人,天子自稱。釗,康王自名。孔穎達《書疏》:“此王自稱名者,新即王位,謙也。”蔡《傳》:“康王在喪,故稱名。”行甫按:孔《疏》、蔡《傳》之說皆非。康王新即位,首見外服諸侯,乃自報其名以明正其身,猶之“義嗣德答拜”也,與“謙”“喪”皆無涉。報,答也,復也。誥,告也。行甫按:“報誥”與“答拜”,其義從同,皆为康王以嗣王身份回應諸侯群臣也。“報誥”,枚《傳》:“報其戒。”是也。

②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務咎 昔君,已故之君也。丕,大也。平,讀若“抨”,使也。《洛誥》“伻來以圖”,《群經音辨》引“伻”作“平”。《爾雅·釋詁》:“抨,使也。”《釋文》:“抨,字又作伻,音同,使人也。”是則“平”“伻”“抨”三字音同互用之證也。《爾雅·釋詁》:“俾拼抨使,從也。”郭璞注:“四者又为隨從。”是則“抨”既有“使令”之意,亦有“隨從”之意。富,讀若“福”。楊筠如《覈詁》:“富,與‘福’通。《易·謙·彖傳》‘鬼神害盈而福謙’,《釋文》:‘福,京作富。’是其證。”行甫按:俞樾《平議》已讀“富”为“福”,並引《洪範》“汝雖錫之福,其作汝用咎”,以證“福”與“咎”正相對为文。章太炎《尚書說》亦引《禮記·郊特牲》《詩·大雅》毛《傳》皆云“富,福也”,而謂“直借富为福”以證本經。說皆是,茲從之。務,《說文》:“趣也。”段玉裁注:“趣者,疾走也。務者,言其促疾於事也。”咎,《說文》:“咎,災也。”引申之則为“禍”也、“殃”也。行甫按:“丕平富”與“不務咎”,二句相對成文,義亦相反,故知“丕”不可讀“不”,更非所謂無義之語詞也。厎至齊信 厎,《說文》:“柔石也。”段玉裁注:“厎,砥之正字。”至,古與“致”通,《說文》:“致,送詣也。”蔡《傳》:“厎至者,推行而厎其至也。”行甫按:蔡說是也。“厎至”,猶今語所謂“勉力達到”,此謂先君文武勉力達到“齊信”也。齊,莊敬也。《禮記·内則》“進退周旋慎齊”,鄭玄注:“齊,莊也。”《國語·楚語下》“齊敬之勤”,韋昭注:“齊,莊也。”《禮記·祭義》“敬齊之色不絕于面”,鄭玄注:“齊,謂齊莊。”皆是證也。信,《說文》:“誠也。”行甫按:此“信”即《左傳》桓公六年“祝史正辭,信也”、襄公二十七年“祝史陳信無愧辭”之“信”。“齊信”者,并列複詞,謂莊敬而誠實也。《荀子·性惡篇》“禮恭而意儉,大齊信焉而輕貨財”,正用本經“齊信”之義也。指祭祀莊敬而誠信,對神靈無謊言愧辭也。用昭明于天下 用,介詞,以也。省略賓語“之”,指代“齊信”。昭明,同義複詞,猶“彰顯”也。行甫按:前人多以“重惠養、輕刑罰”以說“丕平富,不務咎”,又以“齊信”为“中信”,皆未達經義也。“富”(“福”)“咎”“齊信”皆指祭祀而言,《左傳》莊公十年載曹劌論戰:“公曰: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對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是本經“信”字、“富”(“福”)字之義也。又由《荀子》“齊信”用字語境,可知“丕平富,不務咎,厎至齊信”者,乃關乎鬼神祭祀之義也。意謂:先君文王武王虔誠地致力於趨吉避凶,祀奉皇天上帝,所獻享之犧牲玉帛,不敢虛加謊報,可謂極盡莊敬與誠實之能事也,又將此莊敬誠實以禮祀皇天上帝之態度與作風彰顯於天下,以为天下臣民表率,則舉國上下皆莊敬嚴肅而誠信無欺也。事奉鬼神以莊敬而虔誠者,其臨民施政亦必莊敬而誠信也。此古人所以“重祭祀”“大齊信”之理也。則亦有熊羆之士 則,猶“乃”也。亦,也詞也。上言君,下言臣,故“亦”之也。熊罷,狀其勇猛威武之貌也。不二心之臣保乂王家 二心,反側不忠之心。保,保衛也。乂,相也,輔助也。枚《傳》:“言文武既聖,則亦有勇猛如熊羆之士、忠一不二心之臣,共安治王家。”是也。

③用端命于上帝皇天 用,以也,因也。端,正也,始也。《禮記·月令》“獄訟必端平”,鄭玄注:“端,猶正也。”《國語·晉語七》“知程鄭端而不淫”,韋昭注:“端,正也。”劉淇《助字辨略》曰:“正,猶言定也。”是“端”有正、定之意。俞樾曰:“《說文·耑部》:‘耑,物初生之題也,上象生形,下象其根也。’經典並假端为之,《家語·禮運篇》‘五行之端’,王肅注:‘端,始也。’《孟子·公孫丑篇》‘仁之端也’,趙岐注曰:‘端者,首也。’首即始也。‘用端命于上帝’者,用始命於上帝也。言始命於上帝而为天下立也。”是“端”亦有基、始之義也。行甫按:楊筠如亦曰:“端命,猶《洛誥》言‘基命’矣。”楊說是也。然《洛誥》言“基命”又言“定命”,則本經“端命”者,一言以兼其“基命定命”之二義焉。句意謂:因而始正定其命於上帝皇天也。言下之意,猶謂其終必將有天之大命也。用訓厥道 用,以也,因也。訓,順也。厥,其,指文武而言也。道,謂上述“厎至齊信”與“保乂王家”之道,亦即君賢臣忠之道也。付畀四方 付畀,給予也。“付畀”,亦同義複詞,猶“賦予”也。四方,天下也。行甫按:此三句關聯上文“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務咎,厎至齊信,用昭明于天下”为說,謂文王武王以彰顯於天下而为天下人所共見之趨吉避凶莊敬誠實以治事臨民之道,順其勢而推行之於天下四方也。意即周邦因此而終有天下也。乃命建侯樹屏 乃,順接連詞,於是也。命,令也,使也。建,立也。樹,亦立也。行甫按:“建樹”为同義複詞,今語猶有之也。屏,屏障也。《左傳》定公四年:“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選建明德,以藩屏周。”《荀子·儒效篇》亦謂周公“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是此“建侯樹屏”之事也。在我後之人 在,《說文》:“存也。”行甫按:王引之《經義述聞》曰:“‘在’謂‘相顧在’也。言先王命建侯樹屏,以顧在後世子孫也。《吳語》曰“昔吳伯父不失春秋,必率諸侯以顧在余一人’,即此‘在’字之義。襄二十六年《左傳》衛獻公使讓大叔文子曰:‘吾子獨不在寡人。’義亦同也。下文曰‘今予一二伯父尚胥暨顧’,亦謂相顧在也。”行甫按:王念孫訓“在”为“顧”,章太炎、戴鈞衡、楊筠如、曾運乾、劉起釪,皆從其說,然尚有討論之餘地。“在我後之人”,猶言“存我後之人”也,謂“建侯樹屏”以藩衛存保“我後之人”也。而下文“暨顧”猶言“回顧”也,今之諸侯皆先君所建侯衛之後人也,是以康王欲其人回顧其父祖臣服於先王從而效法以行之也。乃知“顧”之與“在”,其義各有所安,不可混而一之也。《吳語》“顧在”連言,乃《爾雅·釋詁》“在,察也”之引申,與許君“在,存也”義訓有別。不可因經文有“顧”字,即訓此“在”字为“顧”也。是以本釋讀不取王說。說见下文“暨顧”釋讀。我後之人,既是康王自指,亦含各路諸侯。意即:分邦建國,拱衛王室的治理格局,傳到我們這些後人,就是各路諸侯與我王室的君臣關係。

④今予一二伯父 伯父,枚《傳》:“天子稱同姓諸侯曰伯父。”尚胥暨顧 尚,庶幾也,幸詞也,猶今所謂“希望”也。胥,相也。暨,通既。《周禮·閭胥》“既比則讀灋”,鄭玄注:“故書暨为既。”是其證也。“既”猶“已”也,“已”猶“後”也。行甫按:甲骨文“既”字與“即”字之形相反,“即”乃象一人嚮酒器而就飲之形,“既”乃象其飲畢而扭頭欲去之形,是“既”有回頭嚮後之意。顧,《說文》:“還視也。”行甫按:“暨顧”亦同義複詞,猶言“回望”“回顧”也。說者多與“胥”相讀訓“與”訓“及”,非也。綏爾先公之臣服于先王 綏,《說文》:“車中把也。從絲從妥。”《儀禮·既夕禮》“約綏約轡”,鄭玄注:“綏,所以引升車。”行甫按:“綏”者,乃古人登車所援引之繩。《論語·鄉黨》“升車必正立執綏”,皇侃《疏》:“綏,牽以上車之繩也。”引申之則有“援引”之義。經言“綏爾先公之臣服于先王”,謂援引爾先公之臣服于先王之舊例也。王引之以“綏”通“緌”,《爾雅·釋詁》“緌,繼也”,《說苑·指武》“損其有餘而繼其不足”,《淮南子·道應篇》“繼”作“綏”,是“綏”亦“繼”也。然“綏”可訓“援”,亦可訓“繼”也,“援”之與“繼”,義亦互相備也。

⑤雖爾身在外 在外,朝廷之外也,即在外服为諸侯也。乃心罔不在王室 乃,其也。罔,無也。心在王室,猶言“心憂王室”,即下文“奉恤”之義也。用奉恤厥若 用,以也。奉,助也。《淮南子·說林訓》“風雨奉之”,高誘注:“奉,助也。”恤,憂也。行甫按:“奉恤”與上“心罔不在王室”相關聯,猶言“幫助朝廷分憂”也。厥,其也,指代“爾先公之臣服于先王”也。若,如也。行甫按:連上文意即:雖然你們身在外服,但你們的心思卻無時不繫於王室,因此你們應當如同你們的先公之臣服于先王那樣,一如既往地繼續幫助朝廷分憂。行甫又按:《尚書》中“厥若”二字,除本經之外,又見於《洛誥》“厥若彝,及撫事如”,及《立政》“我其克灼知厥若”,王國維以为“當時成語”,“今日固無以知之”。曾運乾以“厥若”为“指示代詞”,云“以今語通之,則为‘那個’。‘那個’之倒文則为‘厥若’,‘若’‘那’古同聲;‘個’‘厥’古同音也。”曾以“厥若”为“指示代詞”,是也。然欲證成王氏“當時成語”之說,以为“那個”之“倒文”,不免迂曲。細審經文,凡用“厥若”者,皆为與過去相比較,猶言“一如既往”也。《洛誥》“厥若彝”,猶言“一如既往,與往常一樣”。《立政》“灼知厥若”,猶言“一如既往地如同先王那樣確切地了解各類官員”。是“厥若”者,當緣其語境,隨其文勢而立解。要之,“厥”者,其也,將也,且也,既是指示代詞,亦是時間副詞。“若”者,如也,順也。既有比況之義,亦为順承之義。因餘篇再無“厥若”二字出現,故於本經總而說之,其義猶可通之於《洛誥》與《立政》也。無遺鞠子羞 遺,加也,與也。《邶風·北門》“政事一埤遺我”,毛《傳》:“遺,加也。”《漢書·嚴助傳》“遺王之憂”,顏師古注:“遺,猶與也。”是其例也。鞠子,稚子也。王引之《經義述聞》述《堯典》“教胄子”曰:“《說文》引作‘教育子’,《周官·大司樂》注亦作‘教育子’,《王制》注及《漢書·禮樂志》竝作‘教胄子’,《史記·五帝紀》作‘教稺子’。引之謹案:育子,稺子也。育字或作毓,通作鬻,又通作鞠。《邶風·谷風篇》‘昔育恐育鞫’,鄭《箋》解‘昔育’曰:‘育,稚也。’稚與稺同。《正義》以为《爾雅·釋言》文。今《爾雅》育作鞠,郭璞《音義》曰:‘鞠,一作毓(見《鴟鸮釋文》)”。《豳風·鴟鸮》篇‘鬻子之閔斯’,毛《傳》曰:‘鬻,稚也。稚子,成王也。’《釋文》:‘鬻,由六反。徐居六反。’是育鞠同聲同義,古謂稺子为育子,或曰鞠子。《堯典》之‘育子’,即《幽風》之‘鬻子’,亦即《康誥》所謂‘兄亦不念鞠子哀’,《顧命》所謂‘無遺鞠子羞’者也。”羞,辱也,恥也。《國語·周語中》“姦禮为羞”,韋昭注:“羞,恥也。”《禮記·緇衣》“惟口起羞”,鄭玄注:“羞,猶辱也。”皆是其義也。行甫按:“無遺鞠子羞”者,猶今所謂“可別給我找麻煩,添亂子”,言下之意,倘若你們要給我找麻煩、添亂子,我也不會對你們太客氣!蔡《傳》曰:“康王言此者,求助群臣諸侯之意。”蔡氏未得成王顧命之意,當然亦不能得康王之意也。

⑥群公既皆聽命 群公,孔穎達《書疏》:“總謂朝臣與諸侯也。鄭玄云:‘群公,主为諸侯與王之三公,諸臣亦在焉。”相揖趨出 相揖,互相拱手以表謙讓也。蔡《傳》:“始相揖者,揖而進也。此相揖者,揖而退也。”行甫按:蔡說是也。然揖進與揖退,皆謙讓也。揖進者,請對方先進也。揖退者,請對方先退也。趨出,快步走出,因康王在,以示尊敬也,猶孔鯉“趨而過庭”也。

⑦王釋冕 釋,脫也。冕,即上文“麻冕黼裳”也。反喪服 反,恢復也。反喪服,王重回翼室为喪主,服喪服也。行甫按:此謂康王脫下朝服,重新穿上喪服。

行甫按:此为本篇最後一節,言康王受冊嗣立为王之後,在治朝舉行新君朝會之禮,確立王者身份並發布就職演說,要求各路諸侯繼其父祖一如既往地臣服於王室,为朝廷分憂,不可給新王添亂。茲紬繹其文如次:

針對太保與芮伯的款誠忠告,康王乃如此說道:各位遠在外服鎮守封疆的邦君侯伯們,此時此刻,我康王釗以一代嗣君的正式身份,就太保和芮伯對本王的重要告誡,嚮諸位作一明確答復:我們已故的先君周文王和周武王無比虔誠地致力於趨吉避凶,祀奉皇天上帝,所獻享之犧牲玉帛,不敢虛加謊報,勤勉地嚮上帝與神明表達他們的莊敬之情與誠信之心,他們又將這種奉祀皇天上帝的莊敬與誠實之精神,大力彰顯於天下,讓全天下之人都知道他們的莊敬嚴肅與誠實無欺。可想而知,事奉鬼神能夠做到謹嚴莊敬,誠信無欺;可施政臨民反而嫚侮百姓欺騙世人,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君王賢明,臨事以莊,臨民有信,再加上他們身邊有一大批英勇善戰威猛無敵的虎狼之士,還有一大批忠心耿耿精誠不二的正直之臣。武人安邦,文臣治國,這些正直英勇的文臣武將,都是先君文王與武王的心腹和爪牙,他們外禦其侮,保衛王室,治理邦國,盡心盡力。因此,我們周邦就在皇天上帝那裡打下了基礎,奠定了天命,而後一舉克商而大有天下;又因此而順其大勢,將君主賢明、大臣忠正的立國精神貫徹推行到天下四方,於是分邦建國,樹立屏障,封疆守土,保衛王家。這個封疆守土拱衛王室的治理格局,也就順理成章地傳給我們在場的這些後人了。現在,你們各路邦君,尤其那些與我康王釗具有血緣親情的君侯邦伯們,希望你們各位好好地回頭看看,你們的先祖是如何效忠於先王的。你們要繼承你們先輩的優良傳統,一如既往地繼續效忠王室。你們雖然遠在封國,身在朝廷之外,但你們的心卻應該無時不刻繫念於王室,要像你們的父祖先輩那樣,为王室分憂,为朝廷出力,千萬不要給我這個剛剛登上王位的年輕人臉上抹黑,找不痛快;給我添麻煩,造亂子!

各位朝中大臣與邦君諸侯聽完康王的報告,便相互拱手謙讓,快步走出治朝之門。康王也換掉了冊命典禮與朝會諸侯時所必穿的麻冕黼裳之禮裝,重新穿上喪服,返回翼室,繼續處理成王殯後的有關事宜。

【後案】

西周開國之初,天下尚未大定,而武王不幸病逝,成王乃以幼沖嗣位,周公遂攝王位而總領朝政。於是管蔡流言,“周公不利于孺子”,殷之餘孽武庚,“誕敢紀其敘”,亦伺機圖謀復興殷人統緒,群寇洶洶,管蔡附逆,“今蠢今翼”,上下雲擾;成王幼沖,初登大位,面對如此之變局,頗为焦慮;一則附其逆者管蔡之流,乃其父執長輩,發兵戡亂,所謂投鼠忌器;二則戰端一開,百姓流離,鰥寡失所,生靈必遭涂炭。社會動盪,朝野不安。周公打消成王顧慮,又說服召公達成一致,於是遍誥諸侯邦君與朝中執事之臣,起兵討逆。成王嗣位之初,即遭“遺大投艱于朕身”,這一歷史隱痛,便成为成王誦日後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至死也沒有徹底抹去。因此,成王臨終,耿耿難以釋懷者,就是顧慮長子釗能否順利嗣位;嗣位之後,當年的歷史夢魘,是否再度重現。這一隱藏在“刑措四十年而不用”的歷史大幕背後的成王臨終心結,正是破解本篇諸多疑點與難點的重大關鍵所在。而歷代經師對此多有忽視,致使本篇之解讀陷入誤區,也就不足为怪了。

首先,成王顧命的最終落腳點是“弘濟于艱難”,此“艱難”二字並非泛泛而言“艱苦”與“困難”,而是具有特定的内涵指向。此“艱”字自甲骨文始,即專指邊關有警。卜辭有從“壴”(“鼓”字初文)從“卩”或從“女”、從“人”之字,唐蘭釋为“囏”即“艱”字,其文例为“其有來艱”“允有來艱自西”或“自北”等某方,意即自某方邊境有侵伐之警。字所以從“壴”(鼓)者,康殷以为即《周本紀》設“烽燧、大鼓”以報邊警之意。唐氏此說,为文史學界所公認,已成定論。據此可知商周之際“艱”字若“囏”字之義,特指軍事警報而言之。《尚書》尤其《周書》繼承了甲骨文“艱”字這一用法,因此,《大誥》言“有大艱于西土”,《君奭》言“亦大惟艱”,皆指武庚及管、蔡將亂而言。是以成王所謂“艱難”,特指邊關有警,庶邦構難;臨終召太保等六位重臣兼及“師氏、虎臣”等武職官員,命其“敬保元子釗,弘濟于艱難”,決非空言無所事實之濫說。且成王又特別提及“柔遠能邇”,即妥善維持王室與諸侯邦君之間或曰朝廷集權與地方封建之間的良性互動關係,不可激而生變。其“柔”與“能”之具體做法,則有兩個方面:

一是“安勸小大庶邦”,即“靜觀”小大庶邦對嗣王之相關態度及其行为取向,以便採取相應對策。因此,本釋讀同意于省吾讀“勸”为“觀”,但不取其釋“安”为“宴”,讀“安勸”为“宴觀”之說,以为“以宴飲觀示於小大衆邦”,則軍國大事,形同兒戲,其失不可以道里計。實則此所謂“靜觀”,即“柔”以待之而已。二是“思夫人自亂于威儀”,即包容諸侯邦君的生活小節,不要小題大作,激化矛盾。然歷來注家,狃於以“治”訓“亂”,全不明經文之意究屬何指?枚《傳》曰:“群臣皆宜思夫人。夫人自治正於威儀,有威可畏,有儀可象,然後足以率人。”不知“夫人”何指,“群臣”又何以“皆宜思夫人”。林之奇《尚書全解》又謂“夫人,亦指康王”,更是治絲益棼。蔡《傳》曰:“蓋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是以有動作威儀之則,成王思夫人之所以为人者,自治於威儀耳。自治云者,正其身而不假於外求也。”似乎成王臨死之前還不忘給朝中文武大臣做經筵講官,宣講宋人的理學大義。其實,“自亂於威儀”,就是指醉酒之後的衣冠不整,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小雅·賓之初筵》描述周人飲酒前後之反差狀態說:“賓之初筵,溫溫其恭。其未醉止,威儀反反;曰既醉止,威儀幡幡。舍其坐遷,屢舞僊僊。其未醉止,威儀抑抑;曰既醉止,威儀怭怭。是曰既醉,不知其秩。賓既醉止,載號載呶,亂我籩豆,屢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郵。側弁之俄,屢舞傞傞。既醉而出,並受其福;醉而不出,是謂伐德。飲酒孔嘉,維其令儀。”這段詩文,正是“自亂于威儀”之傳神寫照。至於“思夫人自亂于威儀”之“思”,本釋讀據《說文》解“思”为“容”,正與上文“柔遠能邇”之“能”字相合,即包容寬大邦君諸侯的小小過失,不要小題大作,以免激化事端,從而引起大的局勢動盪。因此,成王最後說“爾無以釗冒貢于非幾”,唯恐其“元子釗”初登大位,年輕氣盛,容不得邦君諸侯之小小過失而釀成大禍。

其次,本篇第二節,敘述設几筵,列寶器,陳兵衛,象徵王家威嚴以及國家意識形態。而孔穎達《書疏》曰:“上文言‘出綴衣于庭’,此復設黼扆帷幄帳者,象王平生時所为也。”後世經師多從孔說,以为成王喪禮陳設。殊不知此几筵陳寶,並非为在殯之成王而設,乃为康王冊命之禮以極陳其威嚴也。尤其是西序與東序以及西房與東房所列之“越玉五重陳寶”,注家皆視之为成王生前玩好,不知所有陳列,皆象徵著當時國家的重要意識形態,尤其體現著當時最为先進的科學技術水平及其人文宗教觀念。本釋讀所以詳为縷述者,解前人之惑而言前人之所未言也。

第三,誠如章太炎《尚書說》所疑,康王即位,朝見諸侯,太保和芮伯告誡康王,“不教以修文,而勸以覿武”,此其動機何在?章氏乃以“周初尚武功”解之,又謂“召公素有遠略”,並引《大雅·召旻》“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闢國百里”为說。但章氏不自安,又自为之解曰:“儒家不重武功,與此異。可知古人之道,非儒一家所能盡也。”章氏巨眼卓識,雖然發現了前代經師所未留意的問題,但沒有深味本經以求其甚解,而是游離於文本之外,更不知聯繫成王早年經歷而揣摩其臨終遺命,宜其言之不中也。如果透徹理解了成王臨終遺命,則何以太保與芮伯的告誡之辭,既大力表彰大行皇帝之“畢協賞罰,戡定厥功”,即平定叛亂,維護天下一統的重大歷史功績;又特別教導新立之君“張皇六師,無壞我高祖寡命”,所謂新君嗣立,乃“不教以修文,而勸以覿武”者,也就不難明白其隱曲深衷了。因此,太保與芮伯所誡,乃一切之權宜,自有其具體的言說時空及其動機指向,不能視为周初國策,更不能說與儒家一貫思想有悖。況且儒家認为,“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而“張皇六師”,豈非“國之大事”?然章氏不愧为大師,發前人之所未發,頗能啟人心智。

第四,太保與芮伯陳誡之後,康王答報,其實也就是康王作为嗣立新君向邦君諸侯發佈就職演說。康王之答辭,也是從“在祀與戎”的“國之大事”起講,說“昔君文武”致力於趨吉避凶,莊敬虔誠地奉祀皇天上帝,更有一批“熊羆之士,不二心之臣”,安邦治國,效忠於王室。這是周家所以有天下而能“建侯樹屏”的條件與基礎。而在場所有人,無非先祖所創基業的受益者。因此,要維護這來之不易的天命,要享受先祖留下的福祉,各路邦君諸侯,也就要忠心耿耿地臣服於新王,就像當年你們的先祖臣服於他們的先王一樣,要心繫王室,幫助朝廷分憂,不要給朝廷添亂子,惹麻煩,不要給年輕的新王找不痛快!可以說,康王的演說,綿中帶剛,語氣雖然委婉,但態度卻非常強硬。言下之意,如果你們膽敢有非分之想,像當年的管蔡二叔,企圖挑戰王室的威嚴,那就不要怪我對你們不客氣,下手太狠!一股青年王者的虎狼霸氣,暗然流動於辭色之間。此即成王臨終所謂“冒貢”之所指邪?真所謂“知子莫如父”也!則康王的誥辭,與成王遺命以及太保所誡完全是一脈相承的。

綜上所述,足見無論前人在何處割《顧命》为《康王之誥》,都是割裂文脈,傷其文氣,不利於經文的正確解讀。

(作者簡介:程水金,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南昌大學國學研究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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