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亲贵或有办法更改成规,或受皇帝厚爱而享有犯罪豁免。真宗朝“河阴民常德方讼临津尉任懿赂钦若登第”一案[65](表六,编号17—19),僧惠秦受任懿请求,王钦若妻李氏受贿“银五铤”,当时已查证属实,只因王钦若受皇帝恩宠,皆无证验而脱身。反而,涉案不深的洪湛收任懿妻兄“石榴二百枚、木炭百斤”,却被主审官刑曷等“缘懿识湛,以为湛纳其银”,依枉法赃“湛坐削籍,流儋州,而钦若遂免”。最终“湛遂死贬所。人知其(洪湛)冤,而钦若恃势,人莫敢言”。[66] 最初提议审理此案的御史中丞赵昌言,则坐“故入,夺官,贬安远军行军司马,移武胜军”。[67] 可见要以受赃请求等罪惩处大臣,诚是难事。倘若权倾朝廷的重臣“私亲之请托”,事涉交结贿赂之风而遭纠弹,也不容易受到处罚。如南宋理宗朝监察御史唐璘及殿中侍御史杜范再三弹疏宰臣郑清之、签枢密院事李鸣复、史寅午、彭大雅等人“招权纳贿,拔庸将为统帅,起赃吏为守臣”、“今日之病,莫大于贿赂交结之风”,皇帝却以“清之潜邸旧臣,鸣复未见大罪”而不接受其弹劾案。[68] 最后杜范、唐璘只得“力丐外”,自请外放,远离朝堂。[69] 所以,面对皇权包庇大臣,御史纠弹政风功能全然失效。
如果行贿请求者是有势力的豪富,则案件牵涉就显得复杂,如真宗朝“咸平县民张赞妻卢氏诉侄质被酒诟悖”一案,[70] 原本只是一件“养子同居悖逆”案件,却因为转辗贿遗请求,牵连逮捕百余人,致使慎从吉(950—1019)一家宦仕子弟因受贿或关说,纷纷遭削官、免官并配隶。本案中,受贿严重的大理寺丞慎钧和户曹参军吕楷免官配隶;受财为人请求的卢昭一和其兄卢澄受杖决配;只有手书的钱惟演则罢去翰林学士职衔,慎从吉也因案“削除给事中权知开封府”一职。本(表六,编31—35)案若干人犯似乎按律判刑,不过案件初端,张(刘)质贿吏一事,却完全未见处理。或许因卢氏从叔昭一送贿“白金三百两”于吕楷,以及卢氏兄文质纳钱“七十万”予慎钧,贿款数目庞大,引人侧目,招来纠察刑狱官员殿奏成案。后来,慎从吉及子锐又牵涉入“泰康县民有诣府诉家产知县纳贿”案,[71] 案发时,太康知县高清虽已罢任,但慎锐却曾向高清借贷白金七十两,最终,高清量刑“杖脊、黥面,配沙门岛”;慎锐又削卫尉寺丞(表六,编号36、37);慎从吉因奏报不实,“坐首露在已发,当赎铜,特削谏议大夫”。[72] 受赃枉法官员往往可赎及免官抵罪,显示宋代法律矛盾之处;一方面要惩治贪吏,另一方面又有保护高官之意。
官场的人际关系诡谲多变,有时“请求罪”成为政敌间互相倾轧的莫须有罪名。如宋初功臣舒元(923—977)的案例:
为滑州巡检使,与节帅不协,诬奏元为同产妹婿宋玘请求。事得释,诏元复姓舒氏。[73]
虽然舒元被节帅“诬奏”之事得以昭白,但有些案件则大置狱事推治,如崇宁五年(1106)“零陵主簿诉胡安国受邹浩请托荐举”案,[74] 本案中,胡安国虽无犯罪证据,却仍除名勒停。若非四年后,零陵主簿李良辅他罪抵法,仅因蔡京“素恶其与己异”的个人理由,胡安国的政治前途就毁于一旦。[75] 这类空穴来风的罪名,往往由纠察政风的御史言官等提出,再交由吏部查办。如南宋初年,宗室赵令衿为已罢去的张浚请奏对留。言官、御史中丞便以“奔走请托”一波波相继地弹劾他,后来虽然请求罪“案验无状”,但是政敌攻讦仍不稍停歇。[76] 倘使被描绘成请求嫌疑者,终究影响仕宦之途,高宗朝的曹勋(1098—1174)因言官的“不闲武艺、专事请求”之议论,最终被剥夺了后来的任职命令。[77] 显见“请求”成为政坛上攻讦他人的利器之一。
此外,当官员犯罪应议处时,若能以“抗拒请求”证明自己是清流,也可扭转情势,如太祖时李铉“指斥”案:
丁德裕又奏西川转运使、礼部郎中李铉亦尝醉酒,言涉指斥,上驿召铉下御史狱鞫之。铉因言德裕在蜀日屡以事请求,多拒之,皆有状。御史以闻,上悟,止坐铉酒失。[78]
所谓“指斥”乃意谓犯“指斥乘舆”罪,[79] 罪刑“重则斩,轻则徒二年。”而李铉能“具状”证明自己是因拒绝请求,致使丁德裕挟怨报私,故得止坐酒罪后失状,仅以左降官职罢了。
宋代官僚系统中,不仅官员间以“请求罪”为政治倾轧工具,有地方官无法制裁官吏受财请求之恶势力,反而招祸上身,如仁宗时王存(1023—1101)“擢上虞令。豪姓杀人,久莫敢问,存至,按以州吏受赇,豪赂他官变其狱,存反为罢去”。[80] 由此观来,豪姓透过行贿请求的力量不可小觑。在请求过程中,官官相护的情况普遍,致使不同流合污者反遭受排挤而成为政治角力的牺牲品。甚至地方官无法抗拒在地人的请求压力而获罪。神宗朝,“张仲宣知金州受土人八两金求不差官”案(表六,编号56),法官援李希辅例贷死,知审刑院苏颂(1020—1101)与皇帝有如下对话:(www.xing528.com)
颂奏曰:“希辅、仲宣均为枉法,情有轻重。希辅知台,受赇数百千,额外度僧。仲宣所部金坑,发檄巡检体究,其利甚微,土人惮兴作,以金八两属仲宣不差官比校,止系违令,可比恐喝条,视希辅有间矣。”神宗曰:“免杖而黥之,可乎?”颂曰:“古者刑不上大夫,仲宣官五品,今贷死而黥之,使与徒隶为伍,虽其人无可矜,所重者,污辱衣冠耳。”遂免杖黥,流海外,遂为定法。[81]
张仲宣受土人所嘱金八两而有亏职守,公事虽有违误,但司法审判之枉法,相较于李希辅的受赇数百千,仲宣犯罪情节可悯。自此以后,五品以上官员坐赃罪,“非故事皆贷命杖脊,黥配海岛也。又,先以免杖,次乃免黥”。[82]
官僚们若能坚拒请托,将有舆论美誉加身,举例如下:(1)李昉(925—996)“好接宾客,江南平,士大夫归朝者多从之游。”张佖曾评价曰:“我为廷尉日,李公方秉政,未尝一有请求,此吾所以重之也。”[83](2)陈恕重病犹奏言“长子太祝淳不率教,多与非类游处,居常惟习武艺,愿黜为外州军校。”死后,史家评论:“恕精于吏道,性公直,人不敢干以私,深刻少恩类如此。”[84](3)驸马吴元扆(960—1101)请对言:“臣族属至多,其堪任禄仕者皆已奏荐,不任者悉均俸赡之。公主有乳媪在,得入参宫禁,虑臣去后,托以干祈,望陛下不纳。”真宗深所嘉叹,“帝婿中独称其贤”。[85](4)曹琮尝奏曰:“既备后族,不宜冒恩泽,乱朝廷法。族人敢因缘请托,愿置于理。”时论称之。[86] 综观而言,无论外戚、大臣或是能官,不仰仗特殊人际关系进行公事请求者,诚为难能可贵。
不过请求情节的记载往往是语焉不详,难以明确得知请托方式,如太宗太平兴国五年(980),检校太傅王仁赡密奏举发:“近臣戚里遣人市竹木秦、陇间,联巨筏至京师,所过关渡,矫称制免算;既至,厚结有司,悉官市之,倍收其直。”[87] 太宗指派副使范旻、户部判官杜载、开封府判官吕端等查办。审理期间,吕端为秦府吏乔琏“请托执事者”,被贬为商州司户(表六,编号10)。即使吕端有“监临势要为人请求”之罪疵,似乎不影响地方政绩评价,当吕端“出知蔡州,以善政,吏民列奏借留”。太宗亦曾赏识赞曰:“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88] 可见吕端在请托事件后,仍然官运亨通。
在朝廷上,大臣事涉请托却不至于构成大案,处罚也流于轻描淡写,尤其是史传的记载更见隐晦,兹举如下:(1)翰林学士扈蒙(915—986)“坐请托于同年仇华,黜为太子左赞善大夫,稍迁左补阙”。[89](2)崔颂(919—968)“坐请托有司为所亲求便官,出为保大军行军司马”。[90](3)赵镕(944—988)“镕以(郭贽)同府之旧,尝有所请托,贽不从。镕摭堂吏过失以闻,贽见上,白镕私谒,即召镕廷辩。词屈,出为梓、遂州都巡检使,改左骁卫大将军,领郡如故”。[91](4)许怀德“及坐请托得罪,去而复还”。[92](5)丰稷(1033—112)“治参知政事章惇请托事,无所移挠,出惇陈州”。[93] 这类罪证确凿的请求公事案,即使当事人左迁降职,对照法律规定的处置,仍有些落差。若从乐黄目[94] 与张继能的请托事件(表六,编号39、40)而论,张继能因故整肃群牧吏左宗,特别嘱求开封知府乐黄目借机具置狱案:
先是,继能主往来国信,有国信司吏陈诚者,颇巧黠,继能欲援置群牧司,而诚先隶群牧,坐事停职。至是,群牧吏左宗抉其宿负,白制置使曹利用,故诚不遂所求。继能怒宗之沮己,密遣亲事卒侦宗。会宗弟元丧妻,宗尝为假教骏军校马送葬,及还,元抵饮肆与酒保相殴,系府中,而假马事未发。诚即白继能,请属府并劾之。黄目时知府,受继能属,狱未具,为群牧副使杨崇勋所发,故黄目等并坐责。继能自陈不愿外任,得掌瑞圣园。[95]
本案事前就被举发,张继能确实违犯“监临势要为人请求公事”之罪,却仅罢禁职,未施以“杖一百”。而乐黄目应该独犯“主司许与同罪”,也不过降职为地方知府。从本案各项处置似乎反映皇帝“依法而治”的态度,然而对于大臣们不太严重的黜罚结果,则更显得“统治者的法”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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