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雯
按下邮件发送键，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开始祈祷：千万要看到，千万要回我，千万要答应我！其实，这样的场景在此之前已经重复了很多次。这是我为了找到“里斯本丸”事件的相关采访人物，在一个星期内发的第12封邮件，而之前的11封要么石沉大海，要么被婉拒。
两天后的2019年1月20日晚上10点38分，我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回复，这封回信来自“里斯本丸”研究专家、英国退伍少校布莱恩·费恩祺先生。布莱恩给我回了一封长长的信，他的回复令我十分振奋。他说：“你们拍摄这部纪录片的初衷与我关注‘里斯本丸’这一事件的原因是相同的，即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关注到这些二战士兵的遭遇，他们不应该被遗忘，历史不应该被遗忘。”
就这样，之后的两个多月，布莱恩和我互通了无数的邮件，确定了拍摄时间、拍摄人物，甚至采访提纲等一系列细节。3月底的上海樱花竞相开放，我们的摄制组就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乘坐飞机前往英国伦敦。
很多人都听说过“地狱航船”——二战期间日军通过大量船只将盟军战俘和平民送往日本本土以及各个占领区，用以补充日本国内的劳动力。但是大概很少有人知道，这些“地狱航船”大多数是被盟军的潜艇击沉的，而其中一艘船上的英国战俘竟然还得到过中国浙江渔民的救助。
100岁的丹尼斯·莫利先生，是拍摄时英国唯一健在的“里斯本丸”幸存者。在布莱恩的帮助下，我们一下飞机还没来得及倒时差，便驱车3个小时赶到老先生位于查尔福德的家。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阳光有些刺眼。莫利先生的家在一个小镇上，在见到老先生本人之前，布莱恩就给我打好了“预防针”：莫利先生两个礼拜前刚得了一场大病，服用了一个多礼拜的盘尼西林才稍有好转，所以现在思路可能不太清楚。在大门口迎接我们的是莫利先生的女儿，走进门，莫利先生就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远远望过去就像一幅画。莫利先生的女儿告诉我们，老先生一大早就已经开始期待我们的到来，年纪越大就越像一个小孩，总希望有人来陪他聊聊天。
“里斯本丸”沉没（导演翻拍于英国国家档案馆）
因为不希望过多影响老先生的生活，我们的采访就在沙发上进行，我和摄像采取跪坐以及席地而坐等奇奇怪怪的采访姿势。但就像布莱恩所说的那样，莫利先生的记忆仿佛停留在某一特定的时间段，他总是在说二战结束后他是如何从日本被辗转送回英国的，而对于我们迫切想要知道的“里斯本丸”的故事却只字不提。一筹莫展的我们只得转而采访莫利先生的女儿，顺便让老先生休息一会儿。
等我们采访完回到屋内，不死心的我继续在老先生对面席地而坐，开启聊天模式，摄像孔权则开始拍摄屋内的一系列空镜。这个时候，莫利先生记忆中关于里斯本丸的开关仿佛被打开了一般，我连忙用眼神示意摄像赶紧把机器挪过来，孔权也十分“接翎子”地火速将镜头对准了老先生。
莫利先生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在这艘“地狱航船”上的遭遇：在船只被鱼雷击中后，日本士兵将舱门钉死，切断了战俘们唯一的逃生之路；日本士兵朝落水的英国战俘射击。虽然这些细节在来之前我已经了然于心，但是从一位100岁的老人口中亲耳听到还是非常震惊。当老先生有些激动地说“是中国渔民的出现改变了一切”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之前情绪还毫无波澜的老先生眼里闪着泪光。我知道，这次采访终于圆满了。
丹尼斯·莫利先生情绪略显激动地讲述中国渔民援救英军战俘的故事（摄制组摄于英国查尔福德）(www.xing528.com)
在英军战俘落水的同时，不远处的东极岛上的渔民也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他们纷纷划着小船来到海上。因为在他们的信念中，海上发生了事故就必须去营救。就这样，东极岛上的渔民共出动46艘渔船，65个船次，共有384名英国战俘被救起。当时的惊心动魄，我们现在还能从参与营救的舟山渔民林阿根口中听到。
“英国人在海里看见船来了，双手使劲游，使劲游，游到船旁边来。渔民靠近，他们就被人拖上来，还有一些人攀住船沿，自己爬上来。”这是2019年8月林阿根老人向摄制组讲述的营救英军战俘的情形。不幸的是，在片子即将播出时，老人去世了，享年96岁。
96岁的林阿根老人接受摄制组采访（摄制组摄于中国浙江省舟山市）
第二天，这批被舟山渔民救起的384名英国战俘还是被上岛搜捕的日军捕获，当他们在上海码头重新点名时，原本的1 800多名战俘只剩下了一半，这也意味着将近一半的战俘葬身海底。
关于“里斯本丸”事件，战后英国政府在香港展开审判，共有2人被判对“里斯本丸”事件负责：船长京手茂和翻译新森源一郎。为此，摄制组不远万里来到英国伦敦，两次造访英国国家档案馆，终于在一米多高的相关资料中查找到这2名战犯的审判原件，并在英国战争博物馆内找到了当时英国审判的视频资料。而这些，都是首次在国内纪录片中公开呈现。
导演王静雯在英国国家档案馆采集英国审判资料
最让我感动的是在莫利先生采访的最后，我问他：“您恨那些虐待你们的日本人吗？”莫利先生回答得很平静，他说：“恨只会让你自己感到不安，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享受生活，让它结束吧。”完全没有波澜的语气，仿佛近80年前的这件事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如此豁达的心态，大概只有经历过岁月的长河才能够拥有吧，我想。
临走时，我们同莫利先生告别，他拉着我的手说“You made my day”（你们给了我美好的一天）。而我报以一个大大的拥抱，感谢他愿意同我们分享这些“曾经痛苦的经历”以及经过岁月洗涤后的人生感悟。
丹尼斯· 莫利先生在位于查尔福德的家中（摄制组摄于英国查尔福德）
摄制组与丹尼斯· 莫利先生及其家人的合影
我们不应该忘记那些为了和平而牺牲的人们，我们更不应该忘记历史。还原真相，不是为了记住仇恨，而是为了铭记历史，警醒世人永远不要忘记历史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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