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浩瀚如烟的资料里,有一段录于2005年的二战老兵口述回忆,讲述发生在千里之外的一段鲜为人知的太平洋战场历史。
东极岛位于中国浙江省东部沿海的舟山群岛,四周被东海包围。因为电影《后会无期》,很多人开始知道这个地方。79年前的一天,这里偶然迎来一群英国士兵,他们经历了什么?他们和舟山渔民有着怎样的生死奇缘?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太平洋战场上,被日军俘虏的数十万盟军战俘遭受残暴奴役和非人虐待。为充分利用战俘的人力资源支撑侵略战争,日军抛出“以战养战”的战时策略。时任日本内阁首相兼陆军大臣的东条英机曾表示:“在日本,我们对于战俘具有自己的观念,因此在待遇上自然也多少要与欧美有所不同;应充分利用战俘的劳动力和技术来增加日本的生产力,并应该努力使其有助于大东亚战争的实行,没有任何人力浪费。”
诸多虐俘事件中,巴丹死亡行军、泰缅死亡铁路、南京大屠杀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定为日军在亚洲犯下的三大暴行。对于幸存下来的盟军战俘而言,这些臭名昭著的暴行令他们多年后都不敢去面对,甚至难以向家人诉说,曾经痛苦的经历给他们造成的阴影更是需要用余生去慢慢弥合。
其实,运送战俘的旅程对他们来说是更加残忍的。所以他们不仅仅在战俘营里遭到虐待,他们前往战俘营的过程也是痛苦的。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不愿再提起这些经历,因为这些记忆实在是太痛苦了,他们称其为“地狱航船”。
1942年至1945年期间,大量的船只被用来将盟军战俘和平民送往日本本土以及各个占领区。由于日军并未按照要求在这些船上悬挂表明其战俘船身份的旗帜,因此,在一次次的航行中,不断发生惨剧。1942年7月1日,运送1 000多名澳大利亚战俘的蒙得维的亚号,在从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拉包尔驶往中国海南的途中被击沉,无人生还。1944年9月18日,“顺阳丸”在苏门答腊外海被英国潜艇贸易风号击沉,5 620人死亡。同年10月24日,从菲律宾马尼拉开往日本的“阿里山丸”遭到鱼雷攻击,船上近1 800名战俘,仅9人生还。
短视频2:二战中的“地狱航船”
这是现在唯一能看到的一段关于“地狱航船”的影像资料。1944年9月,日本货轮“乐洋丸”将战俘从新加坡运往日本横滨。船上载有600多名英国战俘、700多名澳大利亚战俘和一些美国战俘。因为没有明确的国际标志,这艘船在途中被美国鱼雷击中。这些已经在日本战俘营中被折磨了两年半的战俘们,现在又为保全性命在大海上挣扎。
日本学者笹本妙子长期从事“地狱航船”的相关研究,她表示“地狱航船”的条件之艰苦令人发指。
笹本妙子(日本POW研究会事务会长):
战俘几乎都在船底,所以没有通风设施,也没有窗户,没有厕所。食物和水也是一天只有两顿,而且量也很少,都是受到限制的。由于大家都挤在船底,所以如果有人得了传染病,很快就会蔓延。
英国退伍少校布莱恩·费恩祺曾于20世纪60年代服役于米德尔赛克斯兵团。二战中,有366名来自这个部队的英军战俘被送上“地狱航船”“里斯本丸”,从香港运往日本横滨。
布莱恩的大半辈子都致力于研究“里斯本丸”的这段历史。2017年,他将香港“里斯本丸”协会出版的《“里斯本丸”事件实录》翻译成英文,并在英国出版。
拍摄当天,布莱恩带领摄制组去距离伦敦两小时车程的查尔福德,拜访当时英国最后一位在世的“里斯本丸”幸存者丹尼斯·莫利先生。(丹尼斯·莫利先生已于2021年1月3日去世)100岁的丹尼斯·莫利曾是皇家苏格兰兵团第二营的一位军乐手,当时22岁的他就被关在“里斯本丸”的二号舱下。当问及“里斯本丸”上的条件时,老先生只用了一个词来形容。
丹尼斯·莫利(“里斯本丸”幸存者):
恶心。每个人都只有一个草垫子,大家都紧紧挨在一起,我们就像沙丁鱼一样被挤在一起。
布莱恩拜访“里斯本丸”幸存者莫利先生(摄制组摄于英国查尔福德)
1942年9月27日,“里斯本丸”从香港出发,上面载有1 816名英军战俘以及800多名日本军人,目的地是日本。因船只身份不明,10月1日凌晨,当行驶到中国舟山群岛附近的东极岛海域,遭到美军潜艇的鱼雷攻击。日军在慌乱逃离之际,将“里斯本丸”上三个船舱的舱门紧紧钉死,切断了战俘们最后的逃生之路。
当回忆起这件发生在近80年前的惨剧时,丹尼斯老人显得异常平静,但他的记忆却清晰得仿佛是在昨天。
丹尼斯·莫利(“里斯本丸”幸存者):
我们当时都在等着吃早饭,大家都听到了嗞嗞嗞的声音。然后,从后面传来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我们中有一个人是海军,他说那是鱼雷,我们被鱼雷击中了。
布莱恩·费恩祺(“里斯本丸”研究者,英国退伍少校):
几乎同时,船突然往港口的方向倾斜。“里斯本丸”正在迅速下沉,这使我们更加绝望。
丹尼斯·莫利(“里斯本丸”幸存者):
我们当时就在想要怎么逃出去。这个时候,船上的日本翻译新森源一郎就告诉船员们,让他们把舱门关上。他们用木条和帆布把舱门钉死,舱门就这样被卡死了,从里面根本打不开。
布莱恩·费恩祺(“里斯本丸”研究者,英国退伍少校):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爬到了梯子的顶端,用我随身携带的一把屠夫刀划开了舱门上覆盖的帆布。我用肩膀往上顶,边上两个人从背后推我。我最终把舱门打开了,大家可以勉强从那里挤出去。
丹尼斯·莫利(“里斯本丸”幸存者):
我们就是这样出去的,但是一开始出去的人都被日军开枪打死了。
短视频3:“里斯本丸”幸存者讲述九死一生的经历
打开舱门后,从二号舱逃出来的英军又陆续帮助一号舱和三号舱的伙伴们打开舱门。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破门而出跳入海中,日军便在甲板上向海里射击。当时在附近的中国东极岛渔民听到巨大的响声后,纷纷划着小船赶过来。
丹尼斯·莫利(“里斯本丸”幸存者):
中国渔民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当他们出现,日本人看到他们,就停止了射击,然后开始把我们救起来。
同样被救起的还有三号舱的查尔斯·佐敦。不同的是,他是被赶来的中国渔民救起的。现存于英国战争博物馆里的查尔斯口述,有如下描述。
查尔斯·佐敦(已故“里斯本丸”幸存者):
当时我已经在水里待了10到12个小时。每次我游到离海岸三四百码的地方,又很快被海浪冲回海中。正当筋疲力尽时,我感觉我和其他十几个人被拖上来放到渔船上。渔民们把我们带到岸边,他们对我们非常好,给了我们米饭和红薯。
林阿根(舟山渔民):(www.xing528.com)
英国人在海里看见船来了,双手使劲游,使劲游,游到船旁边来。渔民靠近,他们就被人拖上来,还有一些人攀住船沿,自己爬上来。
95岁的林阿根老人是拍摄时唯一健在的参与出海救人的舟山渔民。这次营救,一直是岛上村民们最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情。
村民:
英国人素质很好的,过去的船和现在不一样,比泡沫船还小,而且浮力也不大。一般一艘船能救10个人,再有人要爬上来船就要沉了。(渔民)就摆摆手说不要上来了。
村民:
我听我母亲讲,渔民如果说不要上来了,英国人就不上船了。
梁益华(参与救援渔民后代):
当时我们也没什么吃的,只有山芋干、番薯皮,那个时候有的吃已经很好了。英国人拿筷子也拿不像,都是用手拿着吃。那个时候,衣服也湿透了。我们那个时候穿的都是灯笼裤、大襟衣服,我们就把衣服给他们穿,他们非常高兴。
陈雪莲(参与救援渔民后代):
英国人第二天要被日本人抓去的时候很硬气,他们觉得自己是要被杀头的。英国人当时想得非常明白,他们看当地渔民的生活也很艰难,就把衣服脱下来还给我们。
短视频4:舟山救人渔民及其后代讲述营救过程
被舟山渔民救起的第二天,这批384名英军战俘被上岛搜捕的日军重新捕获,仅有3人成功逃脱。
1942年10月5日,被捕的战俘们聚集在上海码头,再次进行早点名。原来船上的1 800多名战俘只剩下900多人,这意味着将近一半的英军战俘葬身海底。
由于“里斯本丸”上的战俘全部为英国人,战后,英国政府就此在香港展开审判。1945年9月,英国在香港成立临时军事管理部门,用于审理源于日本、中国大陆、中国香港、中国台湾以及公海的战犯案件。
香港审判时的街道(英国战争博物馆提供)
“里斯本丸”上有2人被判对“里斯本丸”事件负责,船长京手茂被判7年监禁,翻译新森源一郎被判处15年监禁。新森的判决书上显示:他并不仅仅对“里斯本丸”上的数百条人命负责,同时还被指控于1942年到1945年在香港期间,虐待多名战俘并且盗窃战俘个人物品。
战俘们被关在舱底的时候听到了日本翻译新森源一郎的声音,因为新森经常用英语对他们吼叫,而且他的英语带有加拿大口音。可他们并没有看到他,只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当时参与审判的法官奥姆斯比告诉我,如果新森因此被判刑,那将是死刑。对此,他觉得证据并不充分,所以最终新森并没有被判死刑。
《“地狱航船”:亚洲太平洋战争中的海上活棺材》一书中,作者格雷戈里·F.米切诺估计共有134艘日本商船、156个航次运送过超过126 000人次的盟军战俘,死亡人数超过2万人。
笹本妙子(日本POW研究会事务会长):
在这样危险的环境下选择出航,在这么多潜水艇的围追堵截下选择将战俘送到日本,这件事本身就是非常困难的,还要给他们粮食。基于以上多种因素,我觉得战俘的运输是非常勉强的。所以我认为主要还是军方决策者的过失。
查尔斯和他的伙伴们被渔民救起后,又被运往日本大阪从事体力劳动,一直到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他们才得以返回自己的故乡。
怀着对舟山人民深深的谢意,2005年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之际,查尔斯带着夫人以及两个儿子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半个世纪后,查尔斯与恩人再次相遇。
查尔斯携夫人返回舟山感谢渔民救命之恩(上海电视台《七分之一》栏目摄于2005年)
查尔斯·佐敦(已故“里斯本丸”幸存者):
虽然我已经记不得红薯和茶究竟是什么味道了,但还记得真是太好吃了,实在很难描述这种感觉。
苏珊娜·林顿(中国政法大学国际法学院教授):
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不仅仅只有黑暗,通过这些渔民,我们还看到了一些光明。他们也许并没有太多文化,他们也不参与政治。但当他们看到海上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他们是有同情心的,也做出了非常善良的举动。他们完全是不顾自己的性命在拯救陌生人,而这些陌生人的文化背景都与他们完全不同,他们知道什么是应该做的并且他们就是这样做的。
今天,“里斯本丸”的残骸连同800多名英军战俘静静地躺在这片水域底下。人们为了纪念,在东极岛上最显眼的地方建造“里斯本丸”念馆,详细展示“里斯本丸”事件中大量丰富的历史资料和物件,包括渔民口述,救援名单,“里斯本丸”上的木梯、布匹以及英国战俘在岛上使用过的餐具、饭桶等。
梁银娣(“里斯本丸”纪念馆负责人):
英军很可怜,岛上的渔民自己烧了饭,把饭盛到这些饭桶里面,送到英军那里去。当年我外婆也是在家里烧了饭,盛在这个饭桶里送过去。
短视频5:探访舟山“里斯本丸”纪念馆
当年被舟山渔民救起的查尔斯的家乡,位于伦敦附近的苏雷。虽然查尔斯和他的夫人已相继去世,但他们的子女还是会经常聚在一起,聊聊他们的父亲。
艾伦·佐敦(“里斯本丸”幸存者查尔斯·佐敦之子):
当二战结束,父亲从战俘营放出来的时候,实在是太瘦了,他的母亲都认不出他。我们一直知道他曾经是一名战俘,但是他从来没跟我们细说过,他只是告诉我们他经常被虐待。我们一直都知道他不吃米饭,因为他告诉我们:作为一名被日军俘虏的战俘,他们唯一的食物就是米饭。
布莱恩·费恩祺(“里斯本丸”研究者,英国退伍少校):
我觉得非常重要的一点是需要记住这些人。有人曾经说过,世界上的每个人都知道“泰坦尼克号”的遭遇,但是很少有人听过“里斯本丸”的遭遇。虽然“泰坦尼克号”上的确有很多人丧生,但是“里斯本丸”上也有很多人丧命,没有人听过他们的遭遇。人们需要知道这些战俘经历了什么,他们究竟是谁。我们希望他们能够被记得,人们也应该给予他们更多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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