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群体的领袖。一切群体动物都有着服从头领的本能需要//领袖的心理//只有他们能树立威信并把群体组织起来//领袖必然独裁//领袖的分类//意志的作用
2. 领袖的动员手段:断言、重复、传染。这些不同因素各自的作用//传染从社会底层蔓延至高层//民众观点不久就会成为普遍观点
3. 声望。声望的定义和分类//既得声望和个人声望//不同的实例//声望如何受损
我们现在不仅了解群体的心理构成,而且也明白哪些动因会对群体的心理产生影响。下面,我们将研究如何应用这些动因,以及通过何人将它们应用于实际当中。
1. 群体的领袖
只要一定数量的生物体聚集成群,不论是动物还是人类,它们就会本能地屈从于一位首领的统治。
在人类群体中,首领通常就是领袖,故而他的角色相当重要。他的意志是群体形成观点并达成共识的核心。他构成了异质群体形成的首要元素,并按照等级对群体加以组织。在此期间,他领导着他们。群体好比那温顺的羊群,没有头羊便无所适从。
起初,领袖往往也是受他人引导。在某种观念的迷惑下,他成为了门徒。这种观念占据了他的心智,以至于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一切与之相悖的意见,在他看来都是谬论和迷信。正如罗伯斯比尔,在被卢梭那些虚幻的观念迷惑之后,竟然以宗教法庭作为手段来大肆宣传这些观念。
领袖往往不是思想家,而是实干家。他们很少有深谋远虑,也不可能如此,因为深谋远虑通常让人犹疑不决而且难以行动。他们往往属于那些处于疯狂边缘的人群,他们神经质、容易兴奋、半疯半癫。不论他们坚持的观念或追求的目标多么荒诞,在对抗他们的信念时任何理性都可谓钝刀残枪。蔑视和迫害不会削弱他们,而只会令他们更加兴奋。个人和家庭利益,一切都可以牺牲。自我保存本能在他们身上消失殆尽,以至于他们通常祈求的唯一回报就是以身殉道。强烈的信仰使他们的话语具有极强的暗示效果。民众总是愿意听从意志坚强的人,因为他懂得将个人意志强加于他们。聚集成群的个体会完全丧失意志,于是本能地转向一个具有坚强意志的人。
人民从来不缺领袖,但并非所有领袖都具备让从众信奉的强大信念。他们往往都是精明的演说家,只追求个人利益,通过取悦低级本能来试图说服民众。通过这种方式产生的影响或许很大,但终究只会奏效一时。那些具有坚定信仰并能打动群体精神的伟人,比如隐士彼得(1)、路德(2)、萨伏那洛拉(3)以及法国大革命中的人物,只有他们本人首先折服于一种信仰之后,方可施展让人着迷的魅力。于是,他们可以在从众心中创立称为信仰的这种巨大力量,并使人彻底成为自己梦想的奴隶。
伟大领袖尤其要担当创立信仰的角色,无论这种信仰是宗教的、政治的或社会的,也无论这信仰是针对一部作品、一个人或一种观念,这也是为何他们的影响始终如此巨大。在人类可以支配的一切力量中,信仰的力量总是最为强大,《福音书》上认为它有移山之力也不无道理。赋予一个人以信仰,他就有十倍的力量。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往往发端于无名的信徒,他们除了自己的信仰别无他物。创立统治世界的伟大宗教,或建立从一个半球至另一个半球的庞大帝国,依靠的不是文人或哲学家,更不是怀疑论者。
不过,这些事例涉及的都是伟大领袖,这种人物可谓凤毛麟角,在人类历史上屈指可数。在这条延绵不断的山脉上,从伟大领袖到普通工人,他们构成山脉之巅;在烟雾缭绕的客栈里,他们不断重复套话慢慢吸引身边的同伴。尽管这些套话他们自己也不甚理解,但在他们看来只要将其付诸实践,一切希望和梦想都会实现。
在从高到低的所有社会领域中,人只要脱离孤立状态,便立刻处于领袖的影响之下。普通民众中的大多数个体,除自己的行业之外,对其他事物丝毫没有明确而合理的观念,自然也不懂如何行事。领袖充当了他们的向导。必要时领袖可以被刊物取代,虽然其影响不太强大,但可以引导读者的舆论并为他们提供现成的话语,从而免去他们自己思考。
领袖的权威极其专制,也正是由于这种专制,权威才得以树立。我们经常会发现,尽管没有任何手段伸张自己的权威,但他们轻而易举就让那些极其狂暴的工人阶级听命于己。他们规定工作时间和工资标准,决定是否罢工以及罢工何时开始和结束。
随着公共权力机构日趋受人非议和式微,领袖如今正在逐步将其取代。这些新主子的暴政让群体服从的程度,要比任何政府都更为严重。如果因为某种变故,领袖消失且无人可替,那么群体将再次成为一个没有凝聚力和抵抗力的集体。在上次巴黎公共马车雇员的罢工中,只要逮捕两个带头的首领,罢工便立刻结束。支配群体灵魂的,不是对自由的需求,而是对奴役的需求。他们服从的渴望让他们本能地屈服于任何自称主子的个人。
我们可以将这些首领明确地分为两类。一类充满活力,意志虽强但持续时间短暂;另一类较前者少见,意志坚强而持久。第一类鲁莽、胆大、勇猛,他们尤其擅长指挥突击,在带领民众时不畏艰险,并能将新兵一夜之间变为英雄;第一帝国时代的内伊(4)和缪拉(5)就属此类。我们这个时代,加里波第(6)也属此类:这位冒险家虽无才能,但精力充沛,他带领一小撮人就成功占领了古老的那不勒斯王国,尽管那里处于纪律军队的守卫之下。
虽然这类领袖活力旺盛,但热情持续时间短暂,一旦刺激消失,热情也随即熄灭。回到日常生活后,那些昔日热情洋溢的英雄,正如我刚才提及的几位,往往暴露出最惊人的弱点。尽管懂得如何正确领导他人,他们却似乎丧失了思考能力,在最简单的环境下也无所适从。这些领袖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他们本人也必须受人领导并不断地受到刺激,并始终感觉有一个人或一种观念在引导着自己,需要追随着明确的行动路线前进。
第二类领袖是那些意志持久的个人,尽管他们不那么光彩夺目,但产生的影响却尤其深远。在这类领袖中,有伟大宗教和丰功伟绩的真正缔造者,例如圣保罗(7)、穆罕默德、哥伦布(8)和雷赛布(9)。智慧过人或头脑简单,这都无关紧要,世界将始终属于他们。他们具有的那种持久不衰的意志,可谓世间少有,那种无限强大的能力,可让一切为之折服。对于这种强大而持久的意志,人们怎么夸大它都不过分: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它,无论自然、上帝还是人类。
杰出工程师雷赛布为我们提供了最新的例证。他将世界分成东西两半,成就了三千年来众多伟大君主未曾实现的伟业。他后来在一项类似的事业中失利,那是因为他年事已高。因为在岁月面前,一切都会消退,甚至包括意志在内。
要向人证明意志的力量,只需将开凿苏伊士运河必须克服种种困难的故事详细呈现出来即可。卡扎里(10)医生作为见证人,他用几行扣人心弦的文字概括了作者叙述这项宏伟工程的不朽故事:“日复一日,他一幕一幕地讲述着运河开凿的壮举。他讲述自己战胜的一切困难,如何将不可能变为可能;讲述遇到的各种阻力,那些反对的联盟,所有的失望、挫折和失败,都未让他灰心丧气。他想起英国如何打击他,法国和埃及如何犹豫不决,开工时法国领事馆又如何强烈反对他。人们抵制他,拒给工人水喝,让他们口渴难耐。海军部长、工程师以及所有谨慎的、有经验的、懂科学的人自然都与他为敌。他们从科学立场上断定灾难必临,并像预测日食那样计算会在某日某时发生。”
讲述所有这些伟大领袖生平的著作,不会包含太多的人名,但是这些名字却与人类文明和世界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紧密相连。
2. 领袖的动员手段:断言、重复、传染
如果要瞬间带领一个群体并决定采取某种行动,比如掠夺宫殿、誓死守卫要塞,就必须通过快速暗示让群体行动起来,其中榜样的力量依然效力最强。但是,群体之前必须经历特定情形的洗礼,而且意欲带领群体的个体尤其要具备我后续以“声望”为名讨论的品质。
要将思想和信念,比如现代社会理论,植入群体头脑之中,领袖们采取的方式各不相同。总体而言,他们有以下三种手段可以援用:断言、重复和传染。它们的作用十分缓慢,然而一旦产生效果就能持久。
作出纯粹而简单的断言,抛开所有推理和证据,是将观念植入群体头脑最可靠的办法之一。断言越是简洁,越是缺乏证据和推论,也就越具有权威。一切时代的宗教书籍和各种法典,始终诉诸简单的断言。那些号召民众捍卫任何一项政治事业的政客,那些利用广告进行产品宣传的商人,他们个个深谙断言的价值。
断言要产生真正的影响就必须不断重复,而且要尽量措辞不变。拿破仑曾经说过,最重要的修辞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重复。断言的东西通过重复,会在民众头脑里扎根,并最终作为业已证实的真理而被人接受。
只要看一看重复如何向最开明的头脑发挥威力,就可以很好地理解它对群体的影响。其实,不断重复的事物最终会进入无意识的深层区域,而那里正是我们行为动机形成的地方。一段时间之后,我们会忘记这种重复的断言出自何人,并最终对它深信不疑。这也解释了广告惊人的力量。当我们第一百次读到“X牌巧克力是最棒的巧克力……”我们便以为所有人都这么说,于是最终对此也确信无疑。当我们第一千次读到,Y牌药粉治好了某位名人的顽症,等有一天我们患上类似的疾病,受此引诱最终也会试用此药。如果在同一家报纸上,我们总是读到A是个十足的恶棍,B是个极其诚实的人,只要不在其他报纸看到颠覆这两个人品质的相反观点,我们最终也会信服于此。断言和重复都十分强大,二者足以互搏一番。
一个断言重复足够多的次数,在重复中就会获得一致性认可。正如有些金融项目中出现的情况那样,当收购所有竞争者之后,就会形成所谓的流行观点,而强大的传染机制便介入其中。在群体中,观念、情感、情绪和信念具有微生物一样强大的传染力。在动物聚集成群后,就可以在它们中间看到这种现象。马厩中如果一匹马有恶习,同厩的其他马匹立即就会效仿;几只羊出现惊慌和骚动,很快便会蔓延到整个羊群。情绪的传染也解释了恐慌突发的特点。我们也知道精神病大夫患上精神病多么常见。有人甚至提到某些疯癫形式,比如广场恐惧症,也能由人传染给动物。
传染无需所有个体同时出现在一个地点。在某些事件的影响之下,传染也可以远距离发生。这些事件使所有个体的思维朝同一个方向发展,并赋予群体以专有特征,尤其当人们受到我之前讨论的间接因素的影响。比如,1848年的革命运动从巴黎爆发后,便迅速蔓延至大半个欧洲,并撼动了多个国家的君主制度。
人们将社会现象中的诸多影响归因于模仿,而其实它只是传染的一种简单效应而已。鉴于我在别处论述过模仿的作用,这里我仅转述很早以前发表的看法,其他学者后来还对此进行了阐发:
“人和动物一样,也有模仿的天性。对他来说,模仿是一种需要,当然这种模仿必须十分简单。也正是由于这种需要,时尚才得以产生影响。无论是观点、思想、文学表现或者服装,有多少人能摆脱时尚的统治?引领群体的是榜样,而不是论证。每一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几个性格鲜明的人标榜他们的行为,无意识的民众则竞相模仿。然而,这些性格鲜明的个人也不能过于偏离公认观念,否则会使模仿变得过于困难,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那些超越自己时代太多的个人,一般不会对那个时代产生任何影响,因为分界过于明显。同样由于这个原因,尽管欧洲的文明具有诸多优势,但对东方民族却影响甚微,二者显然差异过大。
“历史与模仿的双重作用,最终使同一时代、同一国家的所有人十分相似,甚至是那些看似理应摆脱这种作用的哲学家、学者和文人,他们的思想和风格也带有如出一家的气息,让人立刻就可辨出他们所属的时代。只消与任何个体谈论片刻,就可深入了解他的阅读习惯、职业爱好和生活环境。”(11)
传染的威力如此强大,不仅可以迫使人们接受某些观点,而且还能强加某种感受的方式。正是由于传染,在一个时代遭人唾弃的著作,如《唐豪塞》(12),在几年之后同样因为传染,又让以前贬损的那些人对它大加赞赏。
观点和信仰得以传播,靠的正是传染机制,而绝非理性的作用。当前工人阶级的看法,正是在餐馆通过断言、重复和传染建立起来的。每个时代的群体信仰,也并非通过其他方式建立。勒南(13)就曾精辟地将基督教最早的创立者比作“从一个餐馆到另一个餐馆传播观念的社会主义工人”。在谈到基督教时,伏尔泰也曾指出,“在一百多年里,只有最恶劣的败类拥护它。”
人们会发现,在类似我刚引述的事例中,当传染作用于大众阶层后,继而会扩散到社会的上层。正因为如此,社会主义信念如今开始蔓延到他们中间,而这些人也将最早为此而牺牲。传染机制如此强大,以至于在它面前个人利益会消失得毫无踪影。
这也是为何所有大众观点,最终总会作用于社会上流阶层,也不论占据上风的这种观点显得如何荒谬不堪。社会下层对社会上层的这种作用较为奇特,因为群体的信念始终多少源于某种更为高深的观念,而这种观念在其诞生地往往毫无影响。在折服于这种高深的观念之后,领袖们会将它据为己用,接着对它进行歪曲,并建立宗派再次将其歪曲,然后在群体中传播并遭到更大的扭曲。在成为大众真理之后,它以某种方式返回至发源地,并作用于国家的上流阶层。诚然,智慧引导着这个世界,但其引导作用却极为徐缓。当思想通过我所描述的机制最终获得胜利时,缔造这些思想的哲学家早已归于尘土。
3. 声望
通过断言、重复和传染宣传的观点之所以具有巨大的威力,因为它们最终获得了所谓“声望”的神奇力量。
统治世界的一切观念或伟人,被人接受主要依靠“声望”一词表达的那种难以抗拒的力量。我们知晓该词的所有含义,但是人们的使用方式却千差万别,要对它加以定义也绝非易事。声望可以包含仰慕或畏惧等情感,这些情感有时正是声望建立的基础,不过没有它们声望也完全可以存在。有些已故的人享有极高的声望,而我们并不惧怕他们,比如亚历山大、恺撒、穆罕默德和佛祖。另一方面,有些虚构人物虽然我们并不仰慕,比如印度地下神庙中那些可怕的神灵,但似乎他们在我们心中也具有很大的声望。
声望其实是一个人、一件作品或一种理念对我们的头脑施加的支配力量。这种支配力量会麻痹我们所有的批判能力,并让我们心中充满惊奇和敬仰。由此激发的情感和所有情感一样难以理解,不过它与着迷的个体经受的魅惑理应同属一类。声望是一切统治方式中最强有力的动因。离开了声望,神明、国王和女性,谁也无法主宰他人。
对于各种各样的声望,我们可以将它们大致分为两类:既得声望和个人声望。既得声望由姓氏、财富和名声赋予,它可以独立于个人声望。相反,个人声望为个体所有,它可以与名声、荣誉、财富共存,或者借此得以增强,不过它完全也可以独立存在。
人为的既得声望传播最为广泛。个体占据某种职位,拥有一笔财产,就被赋予某些头衔并享有了声望,即便此人毫无个人价值可言。一名身穿军装的士兵、一位身披红袍的法官,他们始终拥有某种声望。帕斯卡(14)就曾精当地指出,对法官而言法袍和假发必不可少;没了这两样行头,他们的权威会折损大半。最为粗暴的社会主义分子,看到一位王储或侯爵也会肃然起敬;只要拥有这类头衔,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敲诈商人。(15)
我刚才谈论的声望是由人产生的声望,那些由观点、文学或艺术作品等产生的声望可以另当别论,而这往往只是重复累积的结果。历史,尤其是文学与艺术历史,不过是重复同样的判断而已。没有人会去核查这些判断,每个人最终都在重复学校的所学,而有些名称和事物也没人胆敢触碰。对于一名现代读者来说,荷马的作品无疑十分令人厌烦,然而谁敢这么说?帕提农神庙(16)依其现状来看,不过是一堆无趣的废墟,但它声望如此巨大,人们看到此景只会将它与所有历史记忆联系起来。声望的特性就是阻止人们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并麻痹我们的判断能力。针对所有的主题,群体始终需要现成的观点,而个人通常也是如此。这些观点的成功与它们包含的真理和谬误全无关系,而只取决于它们的声望大小。
现在,我来谈谈个人声望。个人声望在性质上与我刚才谈论的人为或既得声望十分不同,这是一种与一切头衔和权力无关的品质。具备这种品质的个体人数很少,他们借此可以向周围的人施加真正的魅力,即便他们与周围人群社会地位相同并缺乏任何常规的支配手段。他们将自己的观念和情感强加于周围的人群,而人们服从他们犹如原本吃人易如反掌的野兽却服从驯兽师那样。
伟大的人民领袖,比如佛祖、耶稣、穆罕默德、圣女贞德和拿破仑,都享有极高的个人声望。正是由于这种声望,他们才为人接受。神明、英雄和教义被人接受,正是因为不受非议:一旦遭人议论,声望便会烟消云散。
我刚才提到的这些人物,他们在成名之前就具备这种迷人的力量,如果没有这种魅力,他们也不可能成名。达到荣耀巅峰的拿破仑,单凭个人的权力,就享有极高的声望;不过在他没有任何权力且毫无名气之前,就已经部分拥有了这种声望。当时,他还是一位不太知名的将军,仰仗靠山被派去指挥意大利的军队;而他面对的却是一群粗鲁的将军,他们准备让总督派来的这位年轻的不速之客难堪。从第一次会面那一刻起,没等他开口说话、摆出任何姿态、做出任何威胁,大家一看到这位未来的伟人,就立即被驯服了。泰纳根据那个时代的回忆录,对这次会面作了精妙的记述:(www.xing528.com)
“部队将领中间有奥格罗(17),这是一位勇猛而粗俗的军人,因身材高大、胆量过人而自鸣得意。大家来到司令部,不太情愿地面见这位从巴黎派来的矮子新贵。他们之前就听过有关此人的描述,对此奥格罗辱骂不休,事先表示拒不服从:拿破仑是巴拉斯(18)的亲信,葡月将军(19),街道头目,其貌不扬,总是独自思考,个子不高,有‘数学家’和‘梦想家’的美名。大家到达后,波拿巴让他们等了许久。最后,他佩剑现身,穿戴整齐,讲明他的计划,下达命令,然后让他们离开。奥格罗哑口无言,直到走出门外他才恢复镇静,并像往日那样咒骂起来。他同意马塞纳(20)的看法,这个小个子……将军让他感到害怕,他无法理解这种瞬间将他压倒的气势。”
变成大人物后,拿破仑的声望与日俱增,可谓荣耀至极,俨然与信徒们心目中的神明不相上下。作为大革命时代的老兵,旺达姆(21)将军甚至比奥格罗更为野蛮和粗暴。1815年的一天,当他与奥纳诺(22)元帅一起登上杜伊勒里宫的台阶时曾说:“老兄,那家伙对我而言有种莫名的魔力。我本人既不怕神,也不怕鬼,但接近他的时候,我却像个孩子一样战战兢兢。他可以让我穿过针眼、投身火海。”
拿破仑对接近他的所有人都能产生同样的影响(23)。达武(24)在谈到他和马雷(25)的忠诚时曾说:“如果皇帝对我俩说,‘毁灭巴黎,别让人出去或跑掉,这对于我的政策至关重要。’我确信马雷会对此保密,但他会忍不住让家人出逃从而牵连自己。至于我!我会担心秘密泄露,而让自己的妻儿留在巴黎。”
明白这种惊人的魅力之后,自然就能理解拿破仑从厄尔巴岛(26)的神奇返回。面对一个大国所有的武装力量,他孤身一人竟瞬间就将法国征服,哪怕大家可能早已厌倦他的独裁统治。他只需看一眼派来抓他的将军,这些人虽曾发誓要抓他,却不约而同地全都屈服于他。
“拿破仑几乎孤身一人,”英国将军吴士礼写道,“像逃犯一样,从他以前的‘王国’厄尔巴岛乘船登陆法国。在几周之内,兵不血刃,就成功推翻合法国王统治的所有权力组织。还有比这更让人惊叹的个人气势吗?在他最后的这场战役中,从头至尾整个期间,他以何等的气势压制同盟国!他们简直让他牵着鼻子走,而他差一点就击败他们!”
他死后声望依旧,并且与日俱增。正是这种声望让他无名的侄子(27)受封为皇帝。他的传奇时至今日仍在流传,足见他对后世影响依然强大。只要拥有足够的声望和维护这种声望所需的才能,不论是随意虐待他人、杀戮百万民众,还是不断发动侵略,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
我在此援引的这则有关声望的事例无疑极不寻常,但这对于理解那些伟大宗教、伟大信条和伟大帝国的诞生却十分有用。倘若声望未对群众施加强大的影响,它们的诞生依然会让人难以理解。
然而,声望不只建立在个人权势、军事功勋和宗教威严之上,它的来源可以更为普通,但影响却依然深远。我们这个时代可以提供多个这样的实例。其中,最令人惊叹的便是杰出人物雷赛布的故事,后人对此世代不忘。他将亚非两洲分开,由此改变了地球的面貌和人民的商贸关系。他成功实现了自己的伟业,这不仅由于他坚强的意志,而且也因为他向周围人群散发的迷人魅力。要克服众人的反对,只消他出面即可。等他讲上几句话,在他的魅力影响下,反对者也变成了朋友。英国人曾百般阻挠他的计划,但等他现身英国之后,便赢得了所有选票。后来,他经过南安普顿时,欢迎的钟声一路相伴,如今英国还准备为他竖立一座塑像。“在征服一切人和事、沼泽、岩石和沙土之后”,他不再相信还有什么障碍,于是想在巴拿马再创苏伊士运河的辉煌。他采用同样的办法,但自己年事已高。然而,移山的信念只有在山不太高时才能实现。山峦依旧屹立,随之而来的灾难则抹去了英雄身上闪耀的光环。他的一生表明,声望会如何增长,又会如何消失。在获得可与历史上杰出英雄人物相媲美的殊荣之后,他被本国法官贬入罪大极恶之流。在他死后,孤柩所经之处,人群漠然以对。只有外国政要将他作为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前去凭吊并表示怀念。(28)
然而,刚才引用的不同事例只代表极端的形式。要仔细研究有关声望的心理,就必须将这些事例置于一个系列的两端,其范围上至宗教与帝国的创立者,下至试图以一件新装或饰物向邻居炫耀的个人。
在这一系列事例的两极之间,可以将所有形式的声望置于文明的不同元素之中:科学、艺术、文学等。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声望是说服民众的一个基本因素。享有声望的个人、观念或事物,会通过传染立刻被人有意无意地模仿,并向整个一代人强加某种感受或思想表达的方式。此外,这种模仿通常是无意识的,因此也使模仿更为彻底。模仿有些原始民族暗淡色彩和拙朴风格的现代画家,几乎不太怀疑他们灵感的来源。他们相信自己的真诚,但倘若不是一位杰出大师复兴这种艺术形式,人们也只会看到其幼稚与低级的一面。那些模仿另一位著名大师的画家们,在自己的画布上涂满紫色的斑块,他们并不比五十年前人们在大自然中看过更多的紫罗兰,但他们已受一位画家个人独特印象的暗示;这位画家虽然风格怪异,却懂得获得巨大的声望。在文明的各种元素之中,类似的事例不胜枚举。
通过以上论述,可以看出声望的产生与诸多因素有关,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永远是成功。所有成功的人士、所有被认可的观念,就不再受任何质疑。声望以成功为主要基础的证据在于,声望几乎始终随成功一起消失。前一天受群众拥戴的英雄,如果命运遭遇不测,第二天就会受人唾弃。而且声望越高,反应也会越强。民众会把陨落的英雄视作同类,并因自己曾向现已不再被认可的权威俯首屈从而实施报复。当罗伯斯比尔下令大量斩首自己的同僚和敌人时,他享有极高的声望。当几张选票剥夺他的权力后,他立即声望尽失。正如他往日对待的那些受害者那样,民众也在辱骂声中把他送上断头台。在砸碎昔日神灵的塑像时,信众们总是义愤填膺。
因失利而被剥夺的声望会瞬间消失。声望也会在非议中消退,只是方式更为缓慢而已。然而,这种消退过程的结果则确定无疑。当声望遭人非议时,就已不再是声望。那些长期享有声望的神灵和伟人,绝对不容任何非议。要受到群体的敬仰,必须永远与之保持距离。
(1) 隐士彼得(Pierre l'Ermite,1050—1115),法国修士,创建修道院,并曾率信徒到达耶路撒冷布道。——译者
(2) 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德国宗教改革家,新教创始人,影响遍及整个基督教世界。——译者
(3) 萨伏那洛拉(Cirolamo Savonarola,1452—1498),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宣教士,对当时的意大利政治和宗教生活产生过重大影响。——译者
(4) 内伊(Michel Ney,1769—1815),法国军官,拿破仑麾下杰出将领,曾任法国元帅。1815年滑铁卢战役中,由于指挥失误,致使法军大败。同年,波旁王朝复辟后,被执行枪决。——译者
(5) 缪拉(Joachim Murat,1767—1815),法国军官,英勇善战,拿破仑执政时期曾任法国元帅、那不勒斯国王。——译者
(6) 加里波第(Giuseppe Garilbaldi,1807—1882),意大利民族运动领袖、革命家,对意大利的统一作出过重要贡献。——译者
(7) 圣保罗(Saint Paul),活动于公元一世纪,生卒无可考,耶稣之外基督教最伟大的传播者,《圣经·新约》有大量关于他的记载。——译者
(8) 哥伦布(Christophe Colomb,1451—1506),意大利航海家、探险家。在西班牙女王的资助下,曾四次出海远航,开辟了横渡大西洋至美洲的航线。——译者
(9) 德·雷赛布(Ferdinand de Lesseps,1805—1894),法国外交官、实业家,曾主持开凿苏伊士运河。后来筹划巴拿马运河开凿,但以失败告终。——译者
(10) 卡扎里(Henri Cazalis,1840—1909),法国医生、诗人,著有《忧郁》(1868)、《虚无之作》(1872)等。——译者
(11) 古斯塔夫·勒庞,《人与社会》,第2卷,第116页,1881。
(12) 唐豪塞(Tannhauser)是十三世纪的一名德国诗人,后来成为民间传说中的人物。此处指瓦格纳的歌剧《唐豪塞》,于1845年上演。——译者
(13) 勒南(Ernest Renan,1823—1892),法国思想家,对哲学、宗教和史学有深入研究,著有《道德和批判文集》(1859)、《耶稣传》(1863)、《法国的思想与道德变革》(1871)等。——译者
(14) 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文学家,著有《论圆锥曲线》(1639)、《算术三角形》(1653)、《思想录》(1658)等。——译者
(15) 头衔、勋章和军装对民众的影响在各国都可以看到,甚至在个人独立精神最发达的国家也不例外。针对某些人物在英国享有的声望,我从最近的一本游记里引用一段有趣的话:
“在许多场合我都看到,即使最理智的英国人,也会因为接触或看到一位英国上议院贵族而兴奋不已。
“倘若他的现状可以维持他的地位,他们首先就爱戴他,在看到本人后他们会心甘情愿地忍受他的一切。我们看到在接近他时,他们高兴得脸颊泛红;如果他和他们讲话,满心的喜悦会让他们面红耳赤,眼里闪烁出少有的光彩。不妨这么说,他们骨子里热爱王公贵族,正像西班牙人热爱舞蹈、德国人热爱音乐、法国人热爱革命那样。他们对骏马和莎士比亚的热情不太强烈,从中得到的满足和骄傲也不足挂齿。《贵族爵位名录》发行量惊人,不论你走到何处,都会看到人手一本,就像《圣经》一样。”
(16) 雅典卫城的主要建筑之一,十七世纪毁于战火。——译者
(17) 奥格罗(Pierre Augereau,1757—1816),法国军官,曾追随拿破仑征战多年,因战功显赫而被擢升为元帅,拿破仑垮台后未及时归顺路易十八,最终结束了政治生涯。——译者
(18) 巴拉斯(Paul Barras,1755—1829),法国大革命时的政治家,贵族出身,是最早赏识拿破仑的人之一。——译者
(19) 1793年10月3日,法国发生“葡月暴动”。热月党派领袖巴拉斯大胆任用拿破仑镇压叛军。拿破仑以大炮配合作战,短短几个小时就粉碎了叛乱阴谋,并由此赢得了“葡月将军”的称号。——译者
(20) 马塞纳(André Masséna,1758—1817),法国将军,拿破仑麾下名将,于1804年被提拔为元帅。——译者
(21) 旺达姆(Dominique Vandamme,1770—1830),法国军官,骁勇善战、脾气暴躁,由于公开批评拿破仑,故从未提升为元帅。——译者
(22) 奥纳诺(Philippe Antoine d'Ornano,1784—1863),法国将领,拿破仑执政时期任近卫队将军,1861年被拿破仑三世任命为法国元帅。——译者
(23) 拿破仑十分清楚自己的声望,他知道要持续增加自己的声望,就得待身边的大人物比马夫还不如,而这些人物当中的几位著名议员却曾让欧洲都甚为胆寒。当时记述的许多重要事实都说明了这一点。在一次国务会议上,拿破仑粗暴地羞辱伯格诺[Jacques Claude Beugnot(1761—1835),法国政治人物,拿破仑建立第一帝国后担任要职,后曾接受荣誉勋章并出任省长。——译者],就像对待一个没有教养的男仆。达到效果之后,他走近此人又说:“喂,笨蛋!你找到自己的脑瓜没?”身材高大的伯格诺深深地躬着腰,小个子伸手揪住大个子的耳朵。“这是让人心醉的宠信标志,”伯格诺写道,“这是主人常见的亲昵举动。”这些事例让人清晰地认识到,声望可以产生多么无耻的陈词滥调。它们同时也让人明白暴君对身边的人那种极度的轻蔑,因为他只将他们看作“人肉炮弹”而已。
(24) 达武(Louis-Nicolas d'Avout,1770—1823),法国元帅,曾为拿破仑麾下名将。——译者
(25) 马雷(Hugues-Bernard Maret,1763—1839),法国政治家,曾先后担任过拿破仑的国务秘书和外交大臣等职。——译者
(26) 意大利托斯卡纳群岛中最大的岛屿,根据1814年4月11日法兰西帝国与反法同盟签订的《枫丹白露条约》,拿破仑一世被流放至该岛。——译者
(27) 这里指夏尔·路易-拿破仑·波拿巴(Charles Louis-Napoléon Bonaparte,1808—1873),拿破仑的侄子及继承人,1848年当选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总统,于1852年建立法兰西第二帝国,称拿破仑三世。1870年发动普法战争,在色当战役中惨败。——译者
(28) 外国报纸、维也纳的《新自由报》对雷赛布的命运进行了专题报道,其中的思考极具心理学远见,因此我将其转引如下:
“在费迪南·德·雷赛布被判刑之后,人们也无需再对哥伦布的可悲下场表示惊讶。如果雷赛布是个骗子,一切崇高的幻想也都是犯罪。古人会用荣耀的光环来纪念雷赛布,并让他畅饮奥林匹克的甘露,因为他改变了地球的面貌,建立了让造物趋于完善的功业。上诉法院的首席法官终因审判雷赛布而遗臭万年,因为人们始终会去询问他的名字,此人居然不怕贬损自己的时代,把囚犯的帽子扣在那代人引以为豪的这位老人头上。
“在官僚仇视大胆创举的地方,今后再也不要谈论什么正义不可动摇。民族需要自信的勇士,他们克服所有障碍,置个人安危于不顾。天才不会谨小慎微,一味如此,绝不会扩大人类的活动范围。
“费迪南·德·雷赛布尝过胜利的喜悦和失败的苦涩:苏伊士和巴拿马。在此,这颗心灵对成功的道德进行反叛。当雷赛布成功连通两片海洋时,君王与国民向他致敬;如今当他败给科迪勒拉山脉的岩石时,他也不过是个粗俗的骗子……从中我们看到社会阶级之间的战争,看到官员和雇主们的忿恨:对那些意欲出人头地的同类,他们会利用刑法施以报复。在天才伟大的思想面前,现代立法者窘迫不已,而公众对此也不甚理解。一名首席律师轻易就可以证明,斯坦利[Henry Morton Stanley(1841—1904),英裔美国探险家、记者,因探索刚果河出名。——译者]是凶手,德·雷赛布是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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