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法：社会秩序构造中的叫魂影响

作为民间社会传统习俗的“叫魂”，如何通过影响社会主体而影响民间社会秩序构造，是值得关注和研究的问题，因为任何一个社会存在都会或多或少地影响着社会秩序本身。更重要的是，叫魂习俗之所以引发笔者的研究兴趣，还在于其至今在我国广大乡村地区，尤其像台湾、浙江、江苏、山东等经济发达地区仍然具有持久的影响力，这就使笔者不得不通过反思其对传统民间社会秩序构造的影响来看其对今天社会秩序构造的意义。

首先，“叫魂”能够通过亲人之间的情感交流固化家庭伦理关系，稳定社会构成最基本细胞的家庭秩序。作为社会最基本细胞的家庭，承担着传统民间社会秩序构造的重要职能。在一定意义上，家庭稳定是传统社会稳定的基石。前文分析指出，叫魂是通过亲人之间满怀深情的呼喊和召唤来修复心理、精神之突发性创伤的一种治疗方法，这种方法不仅创设了亲人之间的情感交流、亲情体验场景，而且这种场景能够成为一种美好回忆持续影响着丢魂人，这对于形成丢魂人与亲人之间的心理依赖、情感依赖和家庭认同感是一个很好的情感催化场。在有些叫魂场合，还有如爷爷、家族长等家族权威的情感参与，一般叫魂仪式中也有丢魂人父亲的参与，无论是丢魂人的父亲、爷爷，还是家族长，在中国传统民间社会，这些男性亲属能够展现温情场合殊为难得，而这一定会给丢魂人留下极其美好的回忆。而所有参与叫魂的亲属，也反过来为叫魂本身的神圣性和成功后的喜悦所感动和鼓舞。因此，在一定意义上，叫魂就是亲人们之间在特殊情境中的一场情感、亲情交流会，在这样共同的情绪体验中分享快乐，就会进一步固化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并成为社会稳定的基本元素。

其次，家族威权和法术威权通过叫魂的神秘色彩，形成对社会成员的心理强制和内心服从，叫魂仪式强化了家族长、巫师、神婆等民间社会威权的社会权力地位。叫魂不仅使丢魂人感觉、体验到了亲人之间的相互关爱、相互扶持的浓浓亲情，而且在丢魂人内心深处，更加感觉到了叫魂是一种难以抗拒的“沉默的权力”^[21]。其实，任何一种仪式、风俗习惯都包含着一定的强制力，情感和强制是叫魂仪式之双翼，离开任何一翼，叫魂仪式都会折戟沉沙，难以流传至今。叫魂的强制力主要来自民间社会的威权，及其依附于威权主体之上的神秘主义。不是所有叫魂仪式都有父亲、爷爷或者家族长参加，但即使不是这些男性尊长者主持也是他们主办或者至少是决策，特别是他们参与的场合就更增加了家族权威的分量；除此之外，叫魂有时还由民间社会的法师、巫师、神婆、神汉主持操办，这些在乡民们看来具有神秘色彩的民间术士都法力无边，乡民的生死大权即使不是他们掌握，但至少也常常受他们影响。乡民们常常被尊长者或者其他威权人士提醒：“你可以不信，但不可以乱说。”所以，叫魂仪式中家族威权和法术威权共同构筑了对丢魂人的心理强制力，这种即时强制在过往对叫魂神秘主义认知的驱使之下，丢魂人更容易接受、服从外在的心理暗示，这又进一步固化了人们对民间社会威权的认知和社会权力地位的认可。马克斯·韦伯曾经把传统统治权力的合法性归结为遗传制度和统治权力神圣性，统治者是依照传统遗传下来的规则确定的，对他们的服从是由于传统赋予他们的固有尊严。^[22]这一理论同样适用于分析传统民间社会的权力逻辑。如叫魂仪式等许多民间习俗之所以代代相传、沿袭至今，是与民间社会权力权威的继承、垄断和延续分不开的，在一定意义上，人们对传统民俗的遵从其实就是对传统民间社会权力权威的服从。

再次，民间信仰与社会权力相辅相成，共同构造民间社会的权力秩序。叫魂仪式中许多环节要借助神灵的力量完成，比如，笔者亲历的叫魂仪式中，“老母娘”要在灶台和炕前分别烧纸和焚香，这是祭拜灶神和炕神，祈求两位家神保佑和帮助叫魂。笔者虽然无法得知“老母娘”在做法过程中念什么咒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咒语应该包含着祈求神灵叫魂、找魂的内容。从前文搜集整理的一些叫魂术、叫魂咒语中也可以发现，叫魂仪式中被祈求的神灵有“玉皇大帝”“观音菩萨”“炕神”“床帮神”“灶神”“太阳神”^[23]、“九天娘娘”“白马大将军”“十二元神”“护宅真君”“收魂祖师”等等很多种神灵。叫魂仪式各地有异，祈求的神灵也各不一样，这与我国传统民间社会的多元信仰有关。多元信仰不仅指民间社会信仰多种神灵，而且还包括民间信仰的多种来源。传统民间信仰不仅来自原始的图腾崇拜、道教佛教影响，还来自民间树神、路神、家神、山神、土地神等“万物有灵”的俗信，以及来自对未知事物和领域的迷信。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民间信仰是不分神灵、鬼魂、仙道、圣贤和祖先的混合型信仰体系。这种信仰体系看似无规则、无中心、碎片化，但又充满了实用主义的多变与灵活，叫魂法师祈求哪路神仙帮忙叫魂都能被丢魂人及其亲属所接受。更重要的是，民间信仰中的各路神仙几乎都能与民间社会的家族权威形成契合，这种多种神明威权与民间社会威权的百搭方式，对于两种权威共同塑造民间社会的权力结构具有重要意义。也就是说，万物有灵的多神信仰能够在一定意义上成就社会权力的世俗权威，而社会权力的世俗权威反过来又固化和推动民间的多神信仰，二者的相互助力共同塑造和维系民间社会的权力秩序。

最后，“叫魂”仪式展示了传统民间社会秩序的自生自发、自我塑造和自我修复功能。仪式是一种具有程序性、约束性的行为，也可以说是一个具有规范性的规则体系。仪式赖以存在的规则体系不断因应实践的改变而变化，但其核心机理是不变的。叫魂仪式的核心机理是丢魂人、叫魂人、叫魂参与人之间的情感意识交流，虽然其表象是如何找回并安放丢魂人的魂，使丢魂人的魂附体和守舍。“仪式不仅在认知层面上对人们界定政治现实产生影响，而且在情感上也具有重要影响力。人们投身仪式之中获得颇多满足。”^[24]作为一种仪式的叫魂通过规则规范丢魂人、叫魂人和叫魂参与人的行为，安排每个主体的权利义务和行为方式，但叫魂仪式却一直在保障着以丢魂人父亲为代表的家族长的威权和以法师等为代表的叫魂人的威权。前者通过叫魂仪式在诠释着家族、家族长的权威合法性、合理性及生存空间的必要性；后者则通过叫魂仪式展示了法师等叫魂职业群体的职业尊严、权威以及社会存在的合理性。民间社会秩序正是在结婚、丧葬、祭祖、结拜、成人、奠基等各种仪式演绎的社会权力基础上不断生长、不断完善和发展的。当然，叫魂仪式背后存在着一个复杂的有关传统民间社会的知识谱系，这个知识谱系是我们无法在这篇小文章中梳理一二的。但可以肯定，这个知识谱系一定是地方性知识和国家意识形态的复合体，而不可能是单纯的地方性知识。也就是说，虽然笔者在强调叫魂仪式展示了传统民间社会秩序的自生自发属性，但并不否认国家权力对民间社会秩序塑造的各种方式的渗透。但是，这种国家权力的渗透必须选择一种合适的方式和时机，而不是仅凭国家权力的一时之需和主观意愿。前文述及的乾隆时代“叫魂案”，就反证了国家权力介入民间社会秩序形成过程的巨大危险，乾隆所代表的统治集团内心隐存的权力合法性焦虑，对于民间社会出现的以“叫魂妖术”为代表的丁点叛逆都神经过敏、寝食难安，以至于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来剿灭子虚乌有的所谓“叫魂妖术”夺人性命案。

现代社会，“村民已经淡化了服从家庭权威的意识，也导致了村民并不一定尊重家族的一系列传统权威，家族权威在家族中的作用渐趋弱化”。^[25]的确如此，市场经济、现代法治以及作为国家权力与社会权力复合体的村民自治组织，在乡村权力结构中开始占据主导地位，家族成员依赖家庭、依赖家族长的现实条件和社会基础越来越被弱化。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商品和法律这两个现代社会标志性元素进入民间社会的背景下，叫魂赖以存在的社会基础似乎荡然无存，却又在各地现出勃勃生机，这的确是一个看似悖反又很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兰德尔·柯林斯说过，在传统社会，人们的活动是高度仪式性的，现代社会则是低度仪式性的。^[26]笔者在调研和文本研究中也发现，虽说现代社会叫魂的方式方法更加灵活多变，但叫魂的程序、规则并没有因此而减弱，在台湾、广东、浙江等很多地方，叫魂仪式依然存在。即使由丢魂人亲属自己叫魂的过程也充满着许多程序、规则和禁忌，仪式并没有因为叫魂方法的简单而被完全抛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虽然叫魂仪式对于丢魂人的心理治疗作用依然存在，但是其对社会秩序的整合功能日趋式微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因此，在国家权力神经末梢的民间社会秩序构造中，社会权力结构由原来的封闭状态变得越来越开放，社会权力正在悄无声息地扩大着自己的疆域，传统的家族长、士绅、法师、民间组织等仪式性权力开始和农村党组织、村民自治组织、新型社会组织、社会精英人士等更加集中统一的权力形态相互融合。在这个过程中，如“叫魂”等中国传统民间社会仪式也在以“叫魂商店”“叫魂一条街”“电话叫魂”等新形式、新方法呈现在人们面前，其对社会秩序的整合、构造功能也因为新的民间权力权威的形式改变而正在悄然变化。这是不是很值得玩味呢？

The Custom of“Soul-Being-Called”and Its Influence on the Structure of Social Order

Sun Wusheng　Wang Yuefeng

Abstract：“Soul”exists between“God”and“ghost”.the Lost-Soul-Man is used by others to make the soul return to his body through the“Resurrection”.The“Soul-Being-Called”is a form of“Resurrection”.From the inner mechanism，the“Soul-Being-Called”is a kind of treatment method of sudden mental illness.The Lost-Soul-Man gets the ultimate recovery of psychological comfort in the creation of the relaxed and pleasant environment by the family，the master and so on.“Soul-Being-Called”ceremony has a program，mystery and universality，also includes the“soul collection”，“the spell of the Soul-Being-Called”and other complex skill.“Soul-Being-Called”ceremony not only fixes family ethical relations，maintains the authority of the secular authority of the families and the patriarchs，but also keeps the mystic power of mystical authority of the masters，the witches and the charlatans through the normative continuity of the program.In this process，the traditional folk beliefs and social authorities repair，integrate and maintain the power orders of the folk society.

Key Words：“Soul-Being-Called”；psychotherapy；social power；social order

【注释】

[1]孙午生，法学博士，北京政法职业学院副教授；

[2]王月峰，北京政法职业学院应用法律系副教授。

[3]本文第二作者王月峰，下同。

[4]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586页。

[5]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823页。

[6]“三魂”是指天魂、地魂、命魂，三魂当中，天地二魂常在外，唯有命魂独住身，天魂为阳，地魂为阴，命魂又为阳。七魄中天冲灵慧二魄为阴为天魄，气魄力魄中枢魄为阳为人魄，精英二魄为阳为地魄。人要死时七魄先散，然后三魂再离。《百度百科·魂魄》（http：//baike.baidu.com/link？url＝GchjCSPjOGJF_TNjJaih65w2Esujf7Zl0PUGEd0 k4tvm N9Nj2ZKpdGP1Azufra HYcIETGk IQqt5U6Uwuea H-xq），最后访问时间：2016年2月8日。

[7]《百度百科·借尸还魂》（http：//baike.baidu.com/link？url＝k Qzx H_W_h2v1a940Aj26eoqrFqOXdQn LDCG Vft Kv0W9H5XE0t XwoJCy6Kkbkl LLZml O9hIRfgqt6D-tEgf Wb32F-f K05ZeR3UQKc7y A1dq_），最后访问时间：2016年2月9日。

[8]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www.xing528.com)

[9]《百度百科·叫魂》（http：//baike.baidu.com/link？url＝ONZk8bP0C6PTjw AHM3o54Vwtp N3oRHUoPoj L OATOEpGQsId Kk4ChPuDG91CwkSm FOA3o AksBLf VKGbdm_BZga6OQWGN7qj-xuwuk8WLZ_1S，最后访问时间：2016年2月8日。

[10]《收惊术》，中华道德堂—陈罗庭道长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chenluoting），最后访问时间：2016年2月10日。

[11]民间的丢魂诊断方法还有很多，比如，“将干净茶杯一个，放满小米，用筷子刮平，盖上块红布，当失魂小儿熟睡时，轻轻慢慢地在头上转三圈，放在一边，第二天揭开红布看－－茶杯里本来平整的米就有一个地方少了许多（一个小坑），这个方位就是小儿失魂的地方。可以使家长明白失是在哪里或因为什么吓着”。（咒语：《掉魂后的收魂叫魂方法大全》，悟真网（http：//www.14944.net/daoshu/fuzhou/2015-05-30/47523.html），最后访问时间：2016年2月10日。

[12]咒语：《掉魂后的收魂叫魂方法大全》，悟真网（http：//www.14944.net/daoshu/fuzhou/2015-05-30/47523.html），最后访问时间：2016年2月10日。

[13]咒语：《掉魂后的收魂叫魂方法大全》，悟真网（http：//www.14944.net/daoshu/fuzhou/2015-05-30/47523.html），最后访问时间：2016年2月10日。

[14]西祠胡同网（http：//www.xici.net/d177014504.htm），最后访问时间：2016年2月10日。

[15]祖伊：《叫魂的故事》，豆瓣网http：//www.douban.com/note/330931066/，最后访问时间：2016年2月11日。

[16]《梅山巫术之谜：归蛇、收惊与招魂》，凤凰湖南网（http：//hunan.ifeng.com/hunanspecial/tianxiameishan/detail_2015_10/16/4452953_0.shtml），最后访问时间：2016年2月10日。

[17]《收惊术》，中华道德堂—陈罗庭道长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chenluoting），最后访问时间：2016年2月10日。

[18]《百度贴吧·安丘吧》（http：//tieba.baidu.com/p/2252578701），最后访问时间：2016年2月8日。

[19]地遥：《“叫魂术”沉渣泛起》，全刊杂志赏析网（http：//doc.qkzz.net/article/0ef34aa5-037e-4bfb-840ac34e2b7b4e4a.htm），最后访问时间：2016年2月10日。

[20]广东卫视公共频道《解密大行动——神奇收惊术》，乐视网（http：//www.boosj.com/2792859.html？ptag＝vsogou），最后访问时间：2016年2月10日。

[21]王汎森著：《权力的毛细血管作用》，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48页。

[22][德]马科斯·韦伯著，林荣远译：《经济与社会》（上），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51页。

[23]“广东有种叫魂法叫‘喊太阳’，不但使用道具，还请来太阳神。在太阳初升或将没之时，叫魂人备香楮等事，对着太阳焚烧，祈求太阳保佑小儿魂魄归体，一夜安眠。事毕，将纸灰涂在小孩额头，即可安魂。”（祖伊：《叫魂的故事》，豆瓣网http：//www.douban.com/note/330931066/，最后访问时间：2016年2月11日。

[24][美]大卫·科泽：《仪式、政治与权力》，王海洲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8页。

[25]刘晓春：《仪式与象征的程序》，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19页。

[26][美]兰德尔·柯林斯：《互动仪式链》，林聚任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译者前言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