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的创作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1941年,美国参战。1942年,《九死一生》在美国上演时,怀尔德已经在美国空军服役半年多。作为战争的直接参与者,怀尔德对战争显然拥有更多的感怀。抒发这种感怀的同时,怀尔德还要实现他本人独特的戏剧主张——在剧作中表达出具有普遍性的价值和意义。因此他对战争的思考决不局限于某个人、某件事,而是着眼于全体人类。《九死一生》的每一幕都相对独立,在情节上没有明显的前后继承性。共同点在于,每一幕都是讲安特博一家如何从致命的危机中成功逃脱,获得新的生的机会和希望。此剧标题出自《圣经·约伯记》十九章二十节,约伯在遭遇痛苦患难之时的告白:“我的皮肉紧贴骨头,我只剩牙皮逃脱了。”[2]从冰川时代到世界末日再到现代战争,在这条时光隧道中,安特博一家成为象征整个人类的历史演进过程的标杆,他们面临危机、走出危机的遭遇展现的正是一部浓缩变形的人类进化史。通过这样的寓意方式,怀尔德的眼光超越了具体个人、具体时间和一时之事,表达出他对人类生存状态和命运的博大关怀。这样的主题与1942年的世界现实是非常契合的。在全球进行艰难的反法西斯战争之中,饱受战争摧残的人们需要这样必胜的信念和重整旗鼓的信心。但是,“此剧并未聚焦在人类是否能够幸存,每一幕都表明人类必定能幸存下去。问题是如何幸存?[3]”这才是怀尔德想要观众注意的,他希望人们预见到的是战争结束之后会面临的问题:我们凭借什么能够渡过难关,又将凭借什么能够重新开始?
第一幕中,刚刚挨过经济不景气的安特博一家人又面临着极寒天气的考验。安特博太太和女仆萨冰娜、一对儿女引颈盼望着安特博先生回家,能给他们带回食物和可供取暖的火。在这饥寒交迫、生死存亡的时刻,安特博先生却沉浸在工作之中,加班加点埋头研究轮子、字母表和乘法规则,他特意发电报叮嘱妻子不要为了取暖而烧掉莎士比亚的书。回到家中,他无心安慰妻子的焦虑,而是炫耀着自己取得的辉煌成就,自我陶醉于“时代最尖端”的心境。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安特博先生还说服太太收留了十一个老弱颓唐的难民:法官摩西、盲歌手荷马,以及代表着艺术与科学的缪斯九姐妹。这一切表明,安特博坚持一个信念:人类已经获得了诸多的智慧成果,已经达到了至高的理性水平,这就足以帮助他们走出困境。所以在极寒天气中,安特博是唯一一个乐观的人,从未流露出一丁点对生存的焦虑,反而能够开怀大笑,一到家就和家人逗乐,在安太太和他商讨对策时,他也心不在焉地逗着金丝雀和长毛象。
这样坚定的信念却被儿子亨利打败。安特博最在意的就是儿子能够不再闯祸,女儿能够乖巧。看到亨利额头上的伤疤,安特博会发狂;回到家,安特博问到儿子时也是关心他是否有干坏事。安特博安顿下难民后,大家围坐在火边准备共渡难关,却得知亨利又用石头砸死了邻家男孩,他顿时沉寂下来,脸色难看得令在场所有人都鸦雀无声。然后,安特博突然爆发,用脚踢灭了火,叫嚷着“根本没有理智这样东西”,“我们所有的人,我们一身都是血淋淋的”,“咱们也用不着想法子活下去”。安特博发现,纵然他争分夺秒的努力工作,不断实现超越,达到再高的理性水平,人类也还是会做出不理性的事情,亨利还是没有收敛心性,犯下一桩又一桩的罪行。此幕中,人类的危机具体表现为理性的危机,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安特博才感到极度灰心绝望。萨冰娜和难民们开始唱歌安慰他,安特博太太回忆他们以前多次一起渡过难关的情景,亨利背诵九九乘法表,葛拉蒂丝给他换上拖鞋,讲述自己受到了老师的表扬……在这一系列的鼓励下,安特博终于重振旗鼓、重燃信心,令人赶快生火,让孩子们能够挨过极寒。
第二幕,在哺乳类盟会人类分会上,安特博先生被选为主席。他非常得意,在就职演说中提出了“尽情享受”的口号。安特博夫人则提醒他“苦日子就在眼前”,“必得未雨绸缪”。取得万人之上的地位的安特博已经听不进这些意见,他告诉妻子总有一天他会忍不了要发疯。话音未落,安特博就看上了风情万种的大西洋选美小姐萨冰娜。萨冰娜也正以成为主席夫人为人生目标,使出浑身解数勾引安特博。安特博被萨冰娜的甜言蜜语捧得心花怒放,在滔滔洪水将至、人类都要被淹没的危急时刻,不顾自己要发布广播的职责,向妻子提出了离婚。这一幕的危机是双重的——世界末日的来临和家庭的解体。但怀尔德最终的落脚点是在后者,他借用安特博太太之口,明确指出要“挽救家庭”。在第一幕中,安特博太太曾自述为了维护家庭的完整,她忍受着丈夫把情人萨冰娜带回家的耻辱,自己挺着大肚子还照顾萨冰娜的日常生活。但在这一幕中,面对丈夫的背叛,安特博太太非常镇静,没有任何激烈的行为,也没有任何的挽留。这一次家庭危机的解决主要来自安特博自己的顿悟。他发现葛拉蒂丝穿上了象征色欲的红色袜子,亨利又用石头打伤了一个黑人,这一切,按照安特博太太的说法,都是因为他背弃了婚姻的诺言。于是在安特博太太带着葛拉蒂丝离开时,安特博急迫地要追过去,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亨利;当他看见了海里的鲸鱼,他立刻就想到了这正是妻子想要看见的动物;世界末日马上来临,安特博一遍一遍地呼唤着妻子的名字,希望能带家人逃出困境。另一方面,安特博太太再次出现时,也绝口不再提及安特博背叛一事,甚至允许萨冰娜一起上船。在安特博太太看来,“家庭制度已经有五千多年的历史,必得保全它”,维持家庭是一个人人都知道、不言而喻的道理。(www.xing528.com)
第三幕,怀尔德并没有设置一个新的危机,而是将前两幕中作为暗线的危机予以明确化,放置于战后的背景之中进行强调。第一幕中,亨利的恶行让安特博心灰意冷,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勇气;第二幕中,亨利再次用石头打死了一个推椅子的黑人,被警方搜拿。到这一幕,亨利“不再是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而是倔强的,不可理喻的,十足邪恶”。长达七年的战争结束后,已是军中上将的亨利回到家中,表示不愿再受到现行世界规则的约束,想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现行世界的维护者——安特博先生称他为“敌人”,一见到他便拔枪相向,要消灭他,两人为此大打出手。如果说前两幕中安特博一家面临的危机都或多或少和自然灾害有关,那么在第三幕,他们的危机——战争——是由人自己所引起,在战争之后他们要重新开始,需要解决的问题实质是如何面对自己犯下的罪恶。
在亨利被安特博激怒,要冲过去掐死他时,萨冰娜窜到父子两人之间,用她自己的身份大叫“别演这一段”,接着,亨利和安特博都跳出戏外,用自己的身份对所扮演的角色进行了“反思”。亨利痛痛快快地说出了自己的全部不满,哭诉他不曾得到家庭的关爱,才变得如此杀人成性;安特博也责备自己过去只顾着工作,忽视了对家人的关心。一场父子大战就此瓦解。但这一幕的危机仍然没有解决。战争结束了,旧的世界被摧毁,需要建设新世界,安特博知道如何重建,在训斥亨利的时候,他就说得非常明白,要创造别人住的世界,都得先管好自己,消除自私自利和狭隘的自由观念,让所有人都与自己同享权利。但是安特博失去了从头做起、重新建设的雄心。他被寄寓厚望,安特博太太能够从战争中坚持挺过来,唯一的寄托就是安特博能够在浩劫里创造出一点贡献;萨冰娜也向他表示,如果他有改良这疯狂老世界的主意,她一定会拥护他。听到这些,安特博的心境才开朗起来,总结说“人民在他们混乱和危急时发出的呼声”、对家庭的牵挂、对知识的尊重,是最能帮助自己看清这复杂的世界,恢复重建信心的三样东西。事实上,《九死一生》的三幕大体上阐释的也就是这三样东西在每次解决危机时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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