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米丽回到十二岁生日这个场面是全剧的核心场面,是全剧的结构中心,整部剧作所有内容都是围绕这个场面来展开。
首先要回答的问题是:爱米丽为什么想要回到过去?如果这个人物的动机体现得不够充分,那么人物的行动就没有合理性。爱米丽回到十二岁生日之前的那场戏,或许能解决这个问题。
送殡的行列出现在墓地,在开始唱《可祝福的姻缘》这首圣诗时,爱米丽自群伞之间出现。此处,剧作有一段舞台提示来描写爱米丽的动作:
她穿着一件白衣。头发飘在背后,像少女那样用白色缎带打上一个花结。她慢慢地走来,惊奇地注视着死者,她有点眼花。她在半路上停下来微笑着。又向送殡的人看了一会,回转身慢慢走到吉博斯太太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她一边走向死者,一边又对活着的人恋恋不舍,在半路上停下来,看了一会儿送殡的人。
在吉太太旁边坐下来,和死者们打完招呼,爱米丽的“眼光又转向送葬的人”。她向死人们表示友好,惊奇地看着她的周围。这些动作,似乎是在“存心要忘记送葬的那群人”。实际上,爱米丽和死人们聊天的内容,全部流露出对活人的不舍:
爱:吉博斯妈妈,乔治和我把那农场经营得很好,您从没有看见过那么好的地方。我们时常想念您。我们打算给您看,那个新盖的马棚和一个又长又大的水槽,给家畜喝水用的。这些东西都是用你留给我们的钱添置的。
爱:饮水池里有一个巧妙的设计,水永远不会溢出,也不会过少,那东西真好。(说话的声音,低得听不到了,她的眼睛又回到送葬的人群身上。)没有我,对于乔治而言,农场就要变样了,可是那真是一个可爱的农场。(忽然她直对着吉博斯太太看。)活人对于我们并不了解,是不是?
爱:他们好像都被关在小匣子里一样,是不是?我觉得我好像已经和他们分别了一千多年似的。我的男孩子今天在卡尔特尔太太家里寄住。(她看见死者中有卡尔特尔先生。)噢,卡尔特尔先生,我的男孩今天在您家里哪。
爱:是的,他很喜欢那儿。——吉博斯妈妈,我们也有一辆福特汽车,从来不出毛病。可是我不会开车。吉博斯妈妈,什么时候我才能够不想念他们,要有多久才能忘掉他们呢?(www.xing528.com)
爱米丽向婆婆吉太太介绍他们的农场,回忆起乔治、男孩子、福特汽车时,已经初步感受到了其中的痛苦。她想忘掉那些生活,但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些生活。死者们早已心如止水,劝爱米丽耐心等待,忘记过去。爱米丽做不到。送殡的人都离开了,这迫使她更为急切地向舞台监督提出要回到过去的请求。吉太太、苏太太反复阻拦爱米丽,她们从自身的经验出发,告诉爱米丽,去了“会发现和你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两位太太当年也已经试过了,可是很快又回到了墓地。爱米丽不听劝阻。对爱米丽而言,这件事是必须由“自己”来决定的,因为她“只知道那一段生活”“只有过那一段生活”。那段生活是她全部的记忆,体现着她生命的所有价值和意义。她要去追寻它。
那么,我们需要进一步追问,她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构成了剧作第一幕、第二幕的实体内容。剧作前两幕,都是在为爱米丽构建人物关系、生活环境。通过上文对几个场面的具体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爱米丽生活的小镇是一个普通的小镇,家庭也是一个普通的家庭,爱米丽本人的人生也如多数年轻人一样,上学、毕业、恋爱、结婚、生子,最后死去。如此平凡普通的生活,到底有何魅力,能让爱米丽如此恋恋不舍,不顾众人的阻拦都要回到过去?
我们不妨再次看看爱米丽的这两句话。
爱:(温和的)可是,吉博斯妈妈,我怎么能够忘掉那段生活呢?我只知道那一段生活。我只有过那一段生活。
爱:可是这一件必须由我自己来决定的事情。无论如何我要选择一个快乐的日子去。
爱米丽的人生和小镇上大多数女孩子、大多数女人一样,非常平凡,平凡得在新罕布萨顿区、在美利坚合众国不值一提,在地球、宇宙、圣心、在千百万年的人类生活之中,更显微渺。但对爱米丽这个个体而言,睡觉和起身、食物和热水澡就是她的唯一,是她全部的生活,是她的绝对意义。这意义只针对爱米丽个人,吉太太、苏太太都无法取代和否认,因此爱米丽才会不顾她们的阻拦。再者,可以想见,当初吉太太、苏太太要回到过去时,也曾应该遇到过阻拦,但她们自己仍回去了。这说明,个体的感受只能靠个人去获得,生活的意义也只有靠个人去追寻。睡觉、起身、热水澡这样生活中司空见惯、被我们忽视的事情都对爱米丽具有了意义,更不用说恋爱、结婚、生子等这些人生大事了。
在《我们的小镇》中,怀尔德使用了很多“成千”“成百”“成万”一类的字样,也时时以一种考古学家的眼光、以一种上帝似的俯视视角来审视小镇上的居民生活,试图追求一种普遍性。使用舞台监督这一人物,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但这种对“普遍性”的追求和实现,是建立在个体基础上的。如果没有对爱米丽生活形成感性认识,我们不可能与她的生命感悟形成共鸣。这些感性认识的获得,来源于一个个具体的场面,来源于场面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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