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这些由微小的生活细节构成的场面及其中蕴含的人物关系、“我们的小镇”总情况,一并凝练成为爱米丽回到十二岁生日那一天的贯穿内容,共同构成了爱米丽回到十二岁生日这一行动的情境。
剧作中对这一天这样描述:小镇上下了好几天的雪,夜里刚刚停止,人们开始清扫马路,太阳正在升起。大街、马车行,都是爱米丽小时候的样子。那个时候,莫尔干先生的药房还没有装修,围绕着爱米丽家的还是一圈白色篱笆。爱米丽的爸爸魏博先生出门了几天,这会儿刚刚坐早车回来。送奶工何威、警察华瑞、报童小周各自出门开始了工作,他们在大街上相遇,寒暄问候。魏博太太已经起床,一边在厨房里准备早餐,一边喊爱米丽和瓦利起床。何威给魏博太太送来了牛奶,魏太太叮嘱他要多穿衣服。十二岁的爱米丽在楼上大声问妈妈她的蓝缎带在哪里。魏博先生在大街上遇到华瑞警官,华瑞一早救了一个醉酒的波兰人。魏博先生回到家,魏太太照顾他喝咖啡,提醒他今天是爱米丽的生日。十二岁的爱米丽走下楼,魏太太迎上去抱住她亲吻,祝她生日快乐,为她送上大家精心准备的礼物。
小镇的样子;魏博先生外出刚回;魏太太起床做早饭,喊儿女起床;何威送奶;小周送报;华瑞救人……这些人物的动作与第一幕几乎没有质的差别,只是在细节丰富程度上有所减少。这一切都意味着:爱米丽回到人世的这一天就是如第一幕那样平平常常的一天。在此,我们就能够明白,为何剧作的第一幕要命名为“日常生活”。第一幕中所有详细琐碎的日常生活场面,是要让观众对小镇、对爱米丽曾经的生活积累起足够的感性认识,为爱米丽回到生日、展开动作建构具体的环境。
我们来看爱米丽在这个场面中心理活动的变化:
爱米丽一进入十二岁生日那天,首先看到了小时候的大街,她很兴奋;
接着,她知道妈妈马上就要下楼来做早饭,语气变得“温和”;
看到何威、华瑞和小周,爱米丽“神情愉快”;
看到妈妈后,爱米丽非常激动想要妈妈注意到自己,她也才发现,当年的妈妈那么年轻;
看到爸爸,爱米丽的心情已经稍微平静了些;
看到爸爸和妈妈像平常一样聊天,关心着她的生日,爱米丽已经开始受不了,感到痛苦;
妈妈一边做着饭,一边向她交代大家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爱米丽已经开始着急;
最后,爱米丽“实在受不了”,抽抽噎噎地哭了,并决定不再继续过完这一天,要马上回到墓地里去。
如何理解爱米丽以上的情绪转变?爱米丽重回人世一趟后,与死者们取得了共识:活着的人都是些盲人,都没有认真生活过。她的这种感受从何而来?
在这个场面里,爱米丽具有双重身份:死后的爱米丽和十二岁的爱米丽。死后的爱米丽回到了十二岁时的生日之后,场面中构成如下几组关系:
死后的爱米丽和小镇的关系;
死后的爱米丽和邻居的关系;
死后的爱米丽和父母的关系;
死后的爱米丽和十二岁的爱米丽的关系。
这四组关系,是剧作之前的内容中不曾出现的,是新的关系。这些关系由“爱米丽已经死了”这一事件所决定。只有是她已经失去了生命,再回到自己曾经生活的地方,她才与家人、与当年的自己形成某种特殊的、特定的关系。剧作第三幕开场便强调了这一点。
我们看到,第三幕的第一个场面,并没有像第一幕、第二幕那样以送报纸、送牛奶为内容,而是直接切入墓地。这场戏中,怀尔德新加入了一个外出很久的人物形象:山姆·克拉格,以他的口吻交代了赛门、爱米丽等人的死亡原因。但更重要的,山姆这个人物是对“我们的小镇”众生相的重要补充。全剧中,怀尔德写了众多生于斯、老于斯、死于斯的人物,写了在本地发了财的有钱人卡尔雷特,而山姆,十二年前便离开家乡到西部做生意,已经多年没有回过家乡。第一幕中,魏博先生曾介绍过这座小镇上的人们,不愿意外出,年轻人都愿意留在此地,就是上了大学也还是会回来。显然,山姆是这种普遍小镇生活的一个例外,这也体现着小镇在慢慢发生着变化,小镇上的人们为了追逐更多的经济利益,渐渐远离了家乡。
这场戏详细写了这样一个外出很久后的人重返家乡的心情。山姆看到的第一个碑文是老农夫麦克卡特,他记得麦克卡特有腰痛病,想起小时候放学以后常帮忙做一点零碎活;接着,他看到了自己姨母的墓碑,但他却不记得姨母已经去世了……他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父母的坟墓在哪儿。山姆外出了十二年,也就是说,在剧作第一幕的时间1901年就已经离开了家乡。这期间,表兄乔治结婚,姨母吉太太去世,这些重大的家庭事件发生时,山姆都不曾回来过。这次爱米丽去世,山姆是正好在东部,离家近,才决定“顺便回来看看”。他看到茱莉亚姨母的墓碑,才想起要找自己父母的坟,报童小周告诉他具体位置之后,他的情绪没有太大变化,也并没有想到要去看看父母的坟,而是马上转移到对赛门·史汀姆生碑铭的关注。多年没有回过家乡,多年不来父母坟前看望,可见,山姆对家乡的感情、对他过去的生活,是不怎么留恋的。
山姆体现的是活人对“过去”和“现在”的态度。人还活着,总以为来日方长,“以后”还有机会,就会忽视“此刻”有多么重要。而爱米丽回到人世,体现的恰是一个死人对“过去”和“现在”的态度。
我们来详细看看爱米丽在这场戏中的表现。(www.xing528.com)
爱米丽怀念活着的日子,想念农场,想念乔治,想念自己的男孩子,她忘不掉他们,所以才不顾众人阻拦,要回到过去。当她一看到小时候城里的样子,她兴奋地喊叫着站起身!大街、莫尔干先生的药房、马车行,都是她曾经非常熟悉的样子。爱米丽在这条大街上走过无数遍,与同学告别,与乔治交谈;她无数次路过马车行,在莫尔干先生的铺子里与乔治约会……小镇上所有的地方所有的角落,都留下过爱米丽的足迹,存留着她成长生活的痕迹。还有自己家周围的白色篱笆,后来拆掉过,她也就忘记了,她曾经那么喜欢这个白色篱笆!此刻,看到这些地方,怎能不想起那些在这里发生的美好的过去!
爱米丽的母亲和往常一样,正要下楼做早饭;她的父亲刚坐早班车从外地回来;送奶工何威、报童小周、警察比尔在大街上相遇,打招呼;魏太太开始喊爱米丽和瓦利起床,叮嘱他们在火边穿衣服时要离火炉远一点。见到他们,爱米丽神情愉快,又急切地想让妈妈注意到自己:
爱:妈妈,我在这儿呢!噢!你看起多么年轻啊!我不知道妈妈还这么年轻过呢。噢!
记忆中的生活在眼前活生生的上演着,爱米丽的心理状态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切换。
爱:(竭力的)妈,我找不着我的蓝缎带。
魏太太:睁开你的眼睛找,亲爱的。我特为你把它放在镜台上。如果它是一条蛇,它一定会咬你的。
爱:是,是……
(她把手放在心上。)
十二岁的爱米丽,不曾注意过妈妈的样子;死后的爱米丽此刻才发现妈妈和爸爸,都曾那么年轻过。无情的岁月,让他们变得衰老。
十二岁的爱米丽像所有小镇上的女孩子一样,早上起床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该穿什么衣服,让自己更漂亮。她肯定无数次地这样问过妈妈。但在此刻,死后的爱米丽才会“把手放在心上”,细细咀嚼着这段普通对白里的生活滋味。
爱米丽决定走到妈妈面前,像以前一样,“真的”和她生活在一起。
十二岁的爱米丽走下楼,魏太太抱住她亲吻,祝她生日快乐。这个拥抱和亲吻,让爱米丽一下痛苦起来:
爱:噢,妈,您真不应该……(她痛苦地看了舞台监督一眼。)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此前,爱米丽只是从旁观的角度,看着当年的生活在自己眼前上演。现在,妈妈的拥抱和亲吻,那么实实在在地融进了她的心里,那是记忆里熟悉的温暖的怀抱。这拥抱越是亲切,爱米丽的现实感受越是痛苦。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和妈妈拥抱和亲吻了。她已经死了。
但魏太太仍是当年的魏太太,她的生活仍是那么琐碎,淹没在煮咖啡、做饭、取牛奶等家务事中。她并没有意识到她怀抱中的爱米丽内心对“此时此刻”的不舍,继续做着饭,向爱米丽交代大家送来的生日礼物,叮嘱爱米丽好好嚼一嚼咸肉。
爱米丽开始着急了。
爱:(起始轻轻地说,但心里很着急。)噢,妈妈,你好好地看我一眼。十四年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已经死了。您现在是一个祖母,妈,我嫁过乔治·吉博斯,瓦利现在也死了。妈,他到北康威露营得了急性盲肠炎死的。我们大家都觉得难过得不得了——您忘记了吗?但是现在我们有一会工夫可以欢聚在一起,就只这么一会工夫我们要好好地过。
爱米丽多么希望魏太太能和此刻的自己一样,意识到这种相处,“就只这么一会工夫”,以后不会再有,所以现在要“好好地过”,要好好地看看彼此。她急切地告诉妈妈“未来”会发生的事:瓦利死了;她嫁给了乔治,生了孩子;现在,她也死了。但妈妈不可能知道这些。魏博太太不是忘记了,而是不曾经历过,她没有像爱米丽这样失去了生命,也就不会有爱米丽此刻的视角和感受。她继续跟爱米丽介绍着礼物。十二岁的爱米丽非常喜欢妈妈送的礼物,伸出双臂搂着妈妈的脖子,但妈妈仍然没有回头看她,继续快乐地做着饭。后面又传来了爸爸叫她的声音,爱米丽实在受不了了:
我受不了。我实在受不了。人生这样匆忙。我们连面对面好好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她抽抽噎噎地哭了。左半舞台转暗。魏太太下场。)我一直都蒙在鼓里。所有这些表情我们从来没有在意过。带我回去吧——回山上去——回到我的坟墓里去。可是:先等一等!让我再看一眼。再见吧,尘世。再见吧,葛罗威尔角……妈妈和爸爸。再见吧滴答不停的钟……还有妈妈的向日葵,食物和咖啡。新烫的衣服和热水澡……睡觉和起身。尘世啊,你太奇妙了,什么人都不能了解。(她转向舞台监督,含着眼泪发问)人们活着的时候,有没有认真地生活过?
在这场戏中,爱米丽带着回忆与家人重新生活,同时又生发着强烈的现实体验,“过去”与“现在”交织交融在一起。爱米丽体验到的“过去”和“现在”,不同于山姆在墓碑前时的感受,主要就在于爱米丽是以死人的身份回到过去的。
作为已经失去生命的爱米丽,重返人间,她便懂得了生活中每一个时刻的珍贵,因为每一个时刻都是唯一的,不会重复,不会再有。但作为十二岁的爱米丽,那个时候的妈妈和爸爸、小周、何威、华瑞等等,都没有明白。爱米丽看着他们匆匆忙忙的生活,不曾“面对面好好看一眼”,也不曾在意人们所有的表情,不曾在意小镇上的一草一木,她也看到了自己当年的生活也是这样的盲目和无知。
正是从死后的爱米丽和小镇、和邻居、和父母、和十二岁的爱米丽,这四组关系中,爱米丽得到了如上的感悟。葛罗威尔角、妈妈和爸爸、滴答不停的钟、妈妈的向日葵、食物和咖啡、新烫的衣服和热水澡、睡觉和起身,这些尘世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事物,也只对死后的爱米丽才具有着绝对的价值,活着的人永远都不会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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