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第一次出现在剧本中,是吉太太向吉先生汇报:乔治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总是叹气,一点也不帮忙,叫他给砍柴也不干,只知道玩垒球。剧作并未明确说明乔治的心事到底是什么,但很快剧作展现了他和爱米丽的关系,我们便很清楚地了解了乔治的内心。
放学回家路上,爱米丽和乔治相遇了。乔治称赞爱米丽演讲很好,说他常能从自己房间窗户看到爱米丽做功课的情景。他佩服爱米丽学习很用功,并请求爱米丽能在功课上给他一点提示,爱米丽爽快地答应了。乔治还告诉爱米丽,自己高中毕业后打算去叔叔的农场工作。很明显,乔治在关注着爱米丽。他知道爱米丽聪明、功课好,所以向她问功课,是作为学生的乔治能想出来的、能最自然地接近爱米丽的办法。而向她诉说自己的毕业计划,也显然是想拉近和爱米丽的距离。但乔治刚伸出试探之手,就被爱米丽的妈妈魏博太太无意打断了。乔治不便继续这个话题,匆忙与爱米丽告别。
在见到乔治之前,爱米丽在路上走着,假装自己是一位温文尔雅的贵妇,停下来在自己家门口摘花——爱米丽在给自己树立一个优雅的形象,让人关注到自己,给人留下好的印象。而与乔治谈话结束后,爱米丽心里很快泛起了涟漪。来看她和妈妈的这段对话:
爱:妈妈,您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正正紧紧的。
魏太太:正正经经的,亲爱的——不要说正正紧紧的。
爱:正正经经的,——您回答吗?
魏太太:我当然回答。
爱:妈,我好看吗?
魏太太:是,你当然好看。我的孩子们五官都很端正;如果他们的五官不端正,那我可真难过啦。
爱:噢,妈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美不美?
魏太太:是的,我已经告诉你了。别老说这样,够了。你有一张年轻美丽的脸。我从没听见过像你这样问人的,真笨。
爱:噢,妈妈,什么事您都不和我们说实话。
魏太太:我是告诉你实话嘛。
爱:妈妈,您从前美丽吗?
魏太太:要我说,我就说是。那时候我是城里的第二美人,第一美人是美米·卡尔雷特。
爱:妈,关于我,您也得发表一点意见,您说我美丽得能够使……任何人……能够使人们注意我吗?
魏太太:爱米丽,我真烦了。别说啦。普通的场合你的长相都可以拿得出去。来呀拿那个碗来。
爱:噢,妈妈,您说的一点用也没有。
如果说此前爱米丽想以自己的仪态来引人注意,还只是一个少女的天性流露,并没有具体的针对对象,那么此刻爱米丽对自己是否美貌的关心和确认,就已经有了明确的针对性,那就是乔治。在问话中,爱米丽以“任何人”“人们”等泛指性代词作为幌子,以掩饰自己这个问题是针对乔治的。其实,爱米丽心里真正关心的是:她是否美丽得能使乔治注意到自己?只不过,她不愿在妈妈面前流露出对乔治的特别在意,甚至在妈妈问她乔治多大时,爱米丽也以“不知道”作为回答,怕妈妈洞悉她的真正意图。
在晚上乔治向爱米丽问功课的这场戏中,两人的关系有了进一步变化。乔治像往常一样,从窗户里看见了爱米丽,他向爱米丽打招呼。而爱米丽回应的第一句话是:
月色这样美丽,我实在没有办法做功课。
白天的那场交谈,让爱米丽感受到了乔治对她的关注,她在此给予了乔治积极的回应。稍微懂点风情的人,就能马上意会到爱米丽的浪漫,可是笨拙的乔治竟然真的如白天所言,大煞风景地向爱米丽询问解题方法,丝毫不理会爱米丽的“月色”。爱米丽履约给了他提示。之后,爱米丽再次赞叹月色之美:
啊呀,今夜的月色真好!
她请乔治和她一起屏息静听歌诗班的歌声和火车远去的声音。乔治的反应依然十分迟钝:“啊——有这样的事!”爱米丽敏感地觉察到了其中的冷淡,失望地“到后边去做功课”了。
这场戏中,乔治和爱米丽都想引起对方的注意,都想和对方更接近。由于两人在性格上的差异,乔治不敢明确表达自己的想法,爱米丽出于女孩子的害羞心理,也只能以暗示的方式,与乔治分享自己的感受,增进双方的感情。但乔治并没有很快明白爱米丽的意图,让爱米丽颇为失落。
毕业前一年,乔治被选上初级班会的主席,爱米丽也当上了秘书兼会计。乔治认为爱米丽对他的样子怪怪的,一连三天,乔治总想找机会和她一起回家,但总没有得逞。这天他特意赶上爱米丽,想替她拿书本,爱米丽冷冷地把书递给他。在乔治追问下,爱米丽才激动地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对乔治的感受:
爱:直到一年以前,我非常喜欢你。无论你做什么事情我都在暗地里注意你……因为我们是老朋友……后来你整天只知道打球……也不跟任何人讲话了;甚至你连家里的人也不理不睬……乔治,这是实情,你又骄傲,又不爱理人,所有女同学都这样说。她们当你的面也许不这样讲,可是背后她们总是这样说,我听了实在难过,我也有一点儿同意她们的意见。对不起,如果你不爱听……我很抱歉;可是我说了,心里就好过点了。
原来,此前那段“问功课”的谈话以及后来一年里两人之间的微妙情愫,让这对年轻人之间产生了小误会。一口气直白地说出这么多对乔治的看法后,爱米丽马上就后悔了,向乔治道歉。一方面,爱米丽心里确实累积了很多受到乔治冷落的感受,需要发泄出来,“说了,心里就好过点了”;另一方面,爱米丽也担心自己说了这么多之后,会让乔治生气,更加不会理会自己,想收回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对于你的看法并不正确。我忽然觉得正确不正确横竖也是不重要的了”。互相纠缠的两种心态让爱米丽此刻的情绪很激动,难以平静。
此时,乔治和爱米丽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乔治知道了爱米丽对他感觉,这让乔治非常高兴,因为他发现自己喜欢的人,也在喜欢着他!但是爱米丽此刻说出来的,又全部是对他不满的意见。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正确理解爱米丽的话,如何处理眼下的情况。于是,两人只好“静静地走了一两步以后,呆呆地站在那里”。乔治想回应爱米丽的情感,告诉爱米丽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但面对情绪激动的爱米丽,不知如何开口。另外,乔治心里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出决定,他需要知道爱米丽对那件事的看法,他还有很多话要对爱米丽说。于是,他提出请爱米丽一起去喝点冰激凌汽水。
两人转到莫尔干的药房后,爱米丽心情逐渐平复,乔治开始酝酿着向爱米丽诉说自己真正的想法。只是对他来说,事情有点复杂。乔治很早就想去叔叔的农场里做一个农夫。一年以后他就高中毕业了,他面临的选择是:直接去农场还是先读州立农校?如果是后者,那将意味着他要离开家乡,离开爱米丽长达三年的时间。他一直在咨询长辈的意见,无法做出决定。现在,对这个问题的处理又直接关系着他和爱米丽的情感发展。于是,他需要再次确认爱米丽对他的感情:
乔:爱米丽,如果明年我到州立农学院去念书,你可以时常写信给我吗?
爱:我一定会。我一定会,乔治。(稍停,他们用吸管慢慢地吸取汽水)你一去三年,真好像要与世隔绝一样。说不定过一些时候你就对葛罗威尔角的来信不感兴趣了。比起整个新罕姆什尔,葛罗威尔角是太微小,太不重要了。不过我总认为我们的小城不错。
乔:说我对本城发生的事情没有兴趣?绝对不会有这么一天。我知道我说的是实话。爱米丽。
爱:我要试着写有趣味的信给你。(稍停)
这段话的潜台词非常清楚,爱米丽也不希望乔治逐渐对她本人也失去兴趣。这样的回答,让乔治大为放心。他感到,爱米丽对他的喜欢是真诚的,对他的感情是真挚的。接着,他便开始具体衡量对两种前途的选择,并参考着爱米丽对此事的看法:(www.xing528.com)
乔:你知道,爱米丽,无论什么时候我碰见一个农夫我都问他是不是要入农业学校才可以当一个好农夫。
爱:为什么,乔治——
乔:有的人说农科简直是浪费时间。农学院的东西政府所发给小册子上都有。而且路加叔叔已经老了,——假如我明天能接收他的农场他都预备给我。
爱:呵唷,可不得了。
乔:再说,就像你说的,要离开这么久,在另外的地方和生人打交道……果真如此,我真不愿离开此地。我想新人不见得比旧人好。我敢打赌永远没有旧人好。爱米丽……我觉得你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的朋友。我不需要到别的城里再交新朋友。
爱米丽已向乔治表白了自己对他的喜欢,但她还并不知道乔治对她的感觉。在此刻,她只能把自己定位在好朋友的身份上,给乔治以建议。她真诚地希望乔治能学到新的东西,有好的发展前途,但同时,她的潜意识里,又希望乔治能留在小镇,留在自己身边。于是,她这样回应乔治:
爱:可是,乔治,也许你可以学到许多新的东西,检验家禽啦,改进土壤啦,这些东西,对你都有用处。自然,我不敢说我一定对。
乔治一边衡量着去州立农学院还是去叔叔农场这两种毕业去向,一边确认着爱米丽对自己的感情,两种心理状态交织、贯穿在这段对话之中。他梳理着自己对爱米丽的感情与毕业去向之间的关系,在二者之间做出孰轻孰重的判断和选择。最后,他态度严肃地做出了决定:不去农学院,留在小镇的农场上。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他便马上向爱米丽表白:
乔:爱米丽,我很高兴你告诉我……我在做人方面的缺点。你说的都对,只有一点错了;你说我一年以来不大理人,比如对……你。你说我每做一件事你都在注意我……你不知道我也在注意你的一举一动啊!真的,我的心里永远有你,我打球的时候,一定要弄清楚你坐在什么地方,和谁坐在一起。三天以来我总想和你一起回家,可是一直没有成功。昨天我靠墙站着等你,可是你和卡尔卡兰老师一同走了。
到此,这对年轻人之间的误会才真正解除。原来,他们一直都互相关注着,喜爱着对方!听到这些,爱米丽非常意外,几乎要语无伦次了:
爱:乔治……人生就是这样奇妙,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还以为——
这时,乔治才向爱米丽解释了自己为何不去农学院的原因:
乔:听着,爱米丽,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去学农。我想一个人找到他所喜欢的人……而那个人也喜欢你,——喜欢到一种程度,以至于对于你的为人发生兴趣……呃,我想这和上农学院一样重要,也许比那个还重要。这就是我的想法。
爱:我想也认为这是很重要的。
乔治的这两段台词,更明显地呈现出贯穿在这场戏中乔治的内心活动:确认爱米丽是否真的喜欢他;衡量着爱情与事业之间的轻重关系。前者决定着后者。他先肯定了自己与爱米丽的爱情,才开始衡量爱情与事业的轻重。“找到一个所喜欢的人,而那个人也喜欢你,这件事和上农学院一样重要,也许比上农学院更重要。”乔治经过思索考量,最终确立了这样的价值观。而爱米丽也与他有着共识。
在这一场戏开始,爱米丽的表白这一事件就对两个人物都产生了直接影响:爱米丽和乔治互相喜欢,但爱米丽还蒙在鼓里,她这一方并没有确认乔治的情感。于是,这段对话的过程便呈现为:乔治如何向爱米丽表白。这一目的促使乔治采取的首个行动是改变谈话地点,从大街上换到莫尔干先生的药房。接着,他为爱米丽点了较贵的饮料。这两个行动都体现出乔治对爱米丽的重视,预示着他即将说的话非常重要。乔治想做一名农夫,这早在剧作第一幕中已经反复强调过。此刻,这一事件成了作用于乔治的具体情境的构成部分。同时作用于他的,还有和爱米丽的情感关系。对这两个方面的考量过程,便是乔治的内心活动过程。乔治经过考量后做出选择,正体现了人物动作与情境的关系,体现了人与情境的契合。
再看“婚礼”这场戏。如剧中舞台监督所言,在一个婚礼里没有办法把所有的东西都包括进去,但简单如葛罗威尔角的婚礼,也已经包含了一个婚礼应当包含的核心要素。
婚礼上首先抑制不住难舍之情的是新娘爱米丽的妈妈魏博太太。十七年来,魏博太太每天早上喊爱米丽起床,吃早饭时要她专心吃,细嚼慢咽;十七年来,魏博太太每天都目送着爱米丽去上学,叮嘱她直起腰走路。爱米丽对妈妈也是颇为依赖,在情窦初开之时,她关心自己是不是足够漂亮能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样的少女小心思,她只信任妈妈,只向妈妈述说。婚礼的前一天晚上,魏博太太帮爱米丽缝衣服、装箱子,收拾到很晚才睡。当天清晨,魏博太太早早起床,像十七年来一样,为爱米丽准备早餐,让爱米丽多睡一会儿。等到爱米丽下楼,母女俩坐在了一起,两人就更加真切意识到,十七年来她们亲密相处的这一切,都要因爱米丽的出嫁而改变了。这是爱米丽出嫁前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早餐,以后她就要到别人家里吃饭了。魏太太伤感不已,哭泣起来;爱米丽一口都吃不下,话都说不完整,也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此时此刻,在女儿的婚礼上,魏太太想得更多。她担心爱米丽婚后的生活。做了十七年的家庭主妇,魏博太太深知一个女人出嫁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每天操持柴米油盐,无止无尽。但这是大多数女人必经的过程,是生命的自然。作为母亲,魏太太虽不舍,但她也知道“不能说什么”,她自己也是这么“蝙蝠似的瞎着眼睛出嫁的”。
新郎乔治的母亲吉太太,与新娘的母亲心态有所不同。婚礼前一天晚上,吉太太几乎一夜未眠,总能听见钟在报时。她担心的虽然也是儿子的婚后生活,但角度与魏太太就不一样了。她认为乔治和爱米丽太年轻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尤其是爱米丽,想不到天冷了要加衣服等这类事情,所以她一早就帮乔治整理好了衣服,要让他穿得暖和,以避免感冒。婚礼早上,她怕自己随时都会哭出来,只好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分散注意力。在乔治要冒着雨去找爱米丽时,吉太太要他赶紧穿上套鞋。一早上,吉先生刚在吉太太面前回忆了当年他们两人结婚时他内心的恐慌,因此当乔治在教堂里张皇着后退时,吉太太立即看出了乔治的害怕,连忙向他走去,安慰他。对儿子婚后生活的担心,对儿子竟然成家的惊奇,让吉太太的内心感慨万千。此刻,儿子却临时打起退堂鼓,吉太太被吓怕了,喘不过气。直到看到乔治清醒过来,吉太太才如释重负,又忍不住地哭了。吉太太的眼泪里,既有对乔治长大成人成立家庭的高兴,又有着对他即将离开父母独立生活的不舍和担忧。
相比母亲们对孩子们婚后生活细节的关心,父亲对子女婚姻的关心体现在更为宏观甚至是战略性层面。爱米丽和父亲的关系很融洽,魏博先生看到爱米丽在路上装贵妇,要她好好走路。这不是责怪,而是父亲对宝贝女儿的逗笑和宠爱,所以爱米丽的回应也是“吻他一下”。晚上,魏博先生看到爱米丽很晚都不睡觉,关心她是否有烦恼。爱米丽当然有烦恼,她怕自己不够漂亮,不能让人注意她喜欢她。只是爱米丽刚在妈妈面前说了自己的心思,没有得到热情的回应,此时的爱米丽也就不再愿意问爸爸那个同样的问题,以免再次遭受打击,只回答说“没有烦恼”。爱米丽十二岁生日,魏博先生出差在外,也不忘给宝贝女儿买好生日礼物。回到家里,他不顾旅途疲惫,迫切地要把礼物送给爱米丽。身为父亲,魏博先生对爱米丽的婚后生活表现出的是另一种关心。他和爱米丽的未婚夫乔治聊天,教导他:婚礼虽是女人创造的,男人在婚礼上也没什么位置,自古以来男人们也都想省掉婚礼带来的麻烦,但他仍赞成这些习俗,因为婚姻是一件好事;他向乔治传达自己婚姻幸福的秘诀:“私人的事情永远不要请教别人”;得知乔治想在农场上养鸡,便和他商讨养鸡的方法。可以说,魏博先生作为父亲,他对女儿婚姻的关心,更为宏观,更为深远。他不像母亲们那样细致入微,却也实实在在。他知道爱米丽婚姻幸福与否,与乔治对她的爱紧密相关。他更关心的是乔治和爱米丽是否能有足够的本领独立生活,更关心以后和女儿生活在一起的这个人,是否能像他和他的夫人那样互相关爱、互相尊重。所以,当爱米丽临婚前出现恐慌时,魏博先生叫来了乔治,并要乔治当面许下诺言。乔治的誓言让爱米丽勇敢地战胜恐慌,也让魏博先生放下了心。
除了双方父母,第二幕中还描写到了乔治的胞妹丽柏嘉对这场婚礼的态度。兄弟姐妹关系是家庭关系的重要构成,《我们的小镇》中有三对这样的关系:周·克罗威尔和希·克罗威尔、乔治和丽柏嘉、爱米丽和瓦利,其中,又将乔治和丽柏嘉作为重点进行了勾画。第一幕里吉太太叫孩子们起床的场面中,丽柏嘉在楼上向妈妈大声告状:“乔治用肥皂扔我。”这显然是兄妹在洗脸时的互相打闹。吉太太没有斥责乔治,反而同时威吓了他们两个人:“我要上来打你们两个——我就要上来的。”扔肥皂这样的小打小闹,肯定经常在家里上演,吉太太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她并没有把这当做一件多大的事,只在口头上吓唬吓唬以试图解决他们的争端。吃早饭的时候,吉太太奇怪乔治的零用钱花得太快,乔治和丽柏嘉拼比上了:“丽柏嘉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她有一块多呢。”有两个孩子的家庭,难免都有这样的争闹,这是普通家庭里的生活常态。剧作也写了他们甜蜜温馨的兄妹情感。乔治在问完爱米丽功课后,一个人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看月亮想心事。不知趣的丽柏嘉挤到乔治身旁,也想看看月亮。乔治心情不好,他想一个人待着,赶丽柏嘉走,丽柏嘉赖着不走,乔治也没办法,只好容忍她,让她留下。结果丽柏嘉又唠唠叨叨,天真地认为月亮会越来越近,将来会有一次大爆炸。乔治以一个什么都懂的长辈口吻嘲笑丽柏嘉:“你什么都不知道。”但对丽柏嘉的问题,“什么都懂”的乔治又给不出明确的回答。沉静木讷的乔治、活泼好动的丽柏嘉,这样性格迥异的兄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打打闹闹着,倒让家里充满生气。兄妹俩在争吵中积蓄起来的情感,在乔治婚礼那一天,终于倾泻而出。丽柏嘉躲在楼上不肯下来,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焦虑不安,不停地在哭。乔治要结婚了,从今以后他将离开这个家,成立自己的家庭,和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从今以后他将不会再向丽柏嘉扔肥皂,不再和她在吃早饭时争辩,不会和她一起上学,也不会让着她和她挤在窗台上看月亮,听她聊那些天真幼稚或神奇古怪的话题。一年到头,丽柏嘉总是在和乔治打闹,干涉别人的事情。但唯独这一天,唯独乔治在家里的最后一个早晨,丽柏嘉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偷哭泣。
一个婚礼还缺少不了邻居、亲属、朋友的祝福。送奶工何威在一清早就向吉太太、魏太太贺喜,祝小两口快乐如意。苏姆斯太太在婚礼上向邻座赞叹乔治和爱米丽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这场婚礼非常完美,看着这样的婚礼,她总想哭。来自乔治的朋友的祝福,则呈现出非常亮丽的青春色彩。在婚礼即将开始的时候,三名垒球队员突然出现,他们穿着运动衣,吹着口哨、学猫叫声,嘲笑乔治的胆怯,他们大喊“不要给我们球队丢人啊!”参加过婚礼的人对这样的场景应该非常熟悉。婚礼上,总会有几个人拿新郎新娘开开玩笑,将他们戏弄一番。这样的嘲笑是善意的,也蕴含着对新人的祝贺。婚礼上,未婚的人会憧憬着自己以后也会有如此完美的婚礼;已婚的人则会如苏姆斯太太这样,为相爱的人所感动,并深深地为他们祝福。苏姆斯太太、送奶工何威等人,代表着小镇上所有人对这对新婚夫妇致以美好的祝愿。这场婚礼不仅仅是乔治和爱米丽的婚礼,也是这所小镇上所有普通人的婚礼。吉医生和吉太太、魏博主编和魏太太,乃至苏姆斯先生和苏太太,都是这样结婚的。
通过以上文段对父子父女、母子母女、兄妹、邻居、朋友等几组人物关系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在这场简单朴素的婚礼中,剧作者围绕婚礼,将第一幕中已经建构起的人物关系进行丰富和发展。也就是说,第一幕中描写的日常生活场景,既是对“我们的小镇”生活的进行白描式的呈现,其更重要的作用是为全剧建构整体的情境,为第三幕爱米丽回到十二岁生日,建构具体的情境。
下面,我们还是围绕乔治和爱米丽这条人物关系线,看看他们作为主人公,在婚礼上的表现。
像大多数人,乔治和爱米丽在婚礼上也一样“藏着许多杂乱的思想”,表现出一切年轻人在结婚时都曾有过的心路历程。在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乔治作为当事人难免感到张皇。于是他退缩了,害怕了。在早上起床时,乔治还充满期待和激情。他把脸刮得干干净净,吹着口哨唱着歌,对着镜子练习说“我愿意”,走下楼梯时也精神抖擞。冒着大雨,蹚水去看爱人。他对婚礼充满着期待,他爱着爱米丽,满意自己的选择。但在这一刻,他害怕了:“我不愿意成家。”“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压迫我成家呢?”这“不愿意”里,是一个年轻人从男孩成长为男人时,那种对未知生活的恐慌,是乔治个性化的内心,也代表着大多数男人的成长心路。乔治这种心理状态是转瞬即逝的。他很快从恍惚中醒过来,像是在自语:“怎么一回事呀?”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那种恐慌更像是一种情绪的宣泄,过去了,也就不记得了。
相较而言,爱米丽的内心更为复杂。她披着白纱,看见教堂里那么多的人,她也退缩了,有些害怕。歌诗班唱着她最喜欢的圣诗,她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前一天晚上,她还在和妈妈一起收拾衣物,今天的早上,她和妈妈一起吃了最后的早餐,想到以后就要到别人家里吃早餐了,她趴在桌子上哭了一回。她想继续像这样生活,留在家里给爸爸做工,替爸爸管家,她不愿意结婚。过去,她是受爸爸妈妈保护和宠爱的女儿,现在,她要成为别人的妻子、媳妇,像她自己的妈妈那样,从早到晚操持一家人的生活。她害怕了,“恨不得死了就好”。正如魏博先生所言,“一个女孩子出嫁那天总有些心慌意乱”。这样的恐慌,与乔治无关,与自己是否爱乔治也没有关系,它只是一个人在面对即将进行的人生角色转换时的担忧,对未知生活的担忧。这担忧又是具有普遍性的,乔治的父母——吉先生和吉太太也是如此过来的。
第一幕里,怀尔德已经向我们充分呈现了小镇上女人们每天的生活。在爱米丽家里,妈妈魏太太是家里起得最早的人。她要在孩子们起床以前,从送奶工何威手里取到每天要用的牛奶,一边为家人准备早餐,一边催促爱米丽和瓦利起床。瓦利总是不好好洗脸,她得唠叨叮嘱。瓦利一边看书一边吃东西,魏太太担心这样会妨碍孩子们的发育,定下规矩,吃饭时不许狼吞虎咽,不许看书。吃完饭,魏太太送孩子们上学,爱米丽和瓦利都走到大街上了,魏太太还在远远地叮嘱瓦利放下裤腿,叮嘱爱米丽要直起腰。孩子们走了,家里就剩魏太太一个人,但她也不能闲着,她坐到棚架旁边掐豆荚,为家人贮备过冬的食物。作为母亲,魏太太还得关心孩子在学校里的表现,所以爱米丽放学回家后,魏太太就问她演讲怎么样,鼓励她“再试试看”“还可以再伟大一点”。爱米丽有心事,担心自己不够漂亮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魏太太一边安慰她,一边又被日常事务缠绕,无法专心、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但她对女儿的爱是无以言表的。爱米丽十二岁生日那天,魏太太一早见到女儿,就抱住她亲吻,祝她生日快乐,希望她慢慢吃早饭,成长为一个强健的女孩子。爱米丽的生日,魏太太精心为她准备了礼物。身为人妇,魏太太还得照顾魏博先生。魏博先生外出讲演,一早坐早班车回来,魏太太在他一进门时就关心他,问他演讲怎么样,并早为他准备好了咖啡。她担心魏博先生工作太忙,忘掉了女儿的生日,特意提醒他。
从小镇上另一名家庭主妇吉太太的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出爱米丽的未来。吉太太也是家中起床最早的人。和魏太太一样,她一天的生活也是从取牛奶、备早餐开始,还要叫孩子们起床,关心吉先生的健康。丽柏嘉在楼上大呼小叫,吉太太叮嘱她安静,好让爸爸补觉。兄妹俩打闹,吉太太得管着他们。吉太太知道孩子们长大了,用钱的地方也多了,在吃早饭时对乔治和爱米丽的零用钱做出安排。她发现儿子乔治最近有什么心事,也不帮她做点家务,要吉先生跟乔治谈谈。送孩子们出门上学,吉太太还不忘叮嘱丽柏嘉抬起脚好好走路。同时,她还要关心孩子的老师,要丽柏嘉转达对老师结婚的祝福。孩子们上学了,吉太太也不能闲着,她用围裙兜饲料,喂鸡,帮邻居魏太太掐豆荚。吉先生工作辛苦,每天睡眠不超过三小时,吉太太总是惦记着,几次提出要他休假。
这就是魏太太、吉太太普普通通的一天的生活,也是“我们的小镇”上大多数普通女人的日常生活。这生活的中心就是孩子和丈夫,所有的工作都围绕他们的饮食起居而展开。这样的日子,魏太太过了近二十年,吉太太过了近四十年。她们即使伤风感冒,也从未休息过,把孩子们养大成人,每天把房间打扫干净,把家人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井井有条。作为主妇,她们每天唯一过个人生活的机会,恐怕就是晚上的唱诗班了。就这么一点个人的空间,也常要受到影响,伤风感冒了,就无法出席。练习晚了,也不能在外面多逗留,因为妈妈没回家,孩子们一定不睡觉。丈夫们也不会愿意她们晚回家,苏太太没到家就能想象到苏先生“站在窗前不高兴的样子”“男人们那种神气,好像是我们去赴过跳舞会一样”。吉太太的遭遇也是如此。她们一群女人度过了一个快乐的晚上,到家后,吉太太面对的是吉先生对她晚回家、和女人闲扯的责怪。想要出门旅行一趟,更是难上加难。吉太太一直渴望去法国巴黎旅游,她觉得一个人没死以前,应该至少到外国去游览一次。魏太太向吉太太传授了自己能去大西洋沿岸的成功经验——“时不时暗示几次”,但这成功经验没能在吉太太身上获得印证,吉太太多次绕着弯跟吉先生提休假旅游的事,都被拒绝了。本是为了能出去旅游而卖掉了旧家具,得到三百五十多块钱,但最后她把这笔钱留给了自己的儿子儿媳。一直到死,吉太太也没能实现自己的小小心愿。
乔治和爱米丽对婚姻、对生活的认知,来源于他们的父母、他们的邻居,来源于这座小镇千百年来的历史文化传统。剧作对这些因素都进行了构建。吉先生/吉太太和魏先生/魏太太这两对夫妻,既对乔治、爱米丽的婚姻观念产生着直接的影响,同时,也预示着他们未来的婚姻生活状态。魏先生的父亲在他结婚之前告诉他,要让媳妇学学规矩,向媳妇发布施令,以树立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自己的存款也永远不要让妻子知道。但魏先生采取了相反的行动,也就是说,魏先生和魏太太的相处模式是:魏先生并没有对媳妇发命令,也和妻子分享着自己的积蓄,所以他们一直都幸福快乐。乔治坦言,自己也无法遵循魏先生父亲那样的忠告。此前,在爱米丽一股脑向乔治坦白自己对他的评价时,依据的是她认为一个好男人的标准:应当尽美尽善。她在自己的父亲和乔治的父亲上看到了这种善与美,并以此来期待自己未来的另一半也应当是如此,“世界上没有什么理由叫你不是”。爱米丽依照自己所接触到的、感知到的好男人形象去要求乔治,乔治也依照自己母亲的形象,遵循善良的原则来喜欢人。这意味着,吉先生/吉太太和魏先生/魏太太这两对夫妻,作为这对恋人的父母,他们的生活方式、恋爱过程、相处模式,深刻地影响着乔治和爱米丽在恋爱与婚姻方面的选择。乔治和爱米丽传承了千百年来“我们的小镇”上最为普遍的婚姻观:找到一个彼此都喜欢的人,相敬相爱共度平凡的一生,也将承继着他们父辈所秉持的夫妻关系模式。
围绕婚礼,剧作还构建了邻里关系这一小镇生活必不可少的关系层面。吉太太、魏太太和苏太太、报童小周及弟弟小周、送奶工何威、警官华瑞等,生活平安和谐、邻里和善。而赛门·史汀姆生则是小镇上另一种生活状态的代表。这些场面看起来微不足道,但也是小镇生活图景的重要构成部分。没有他们,“小城风光”是不完整的。
在详细分析了“婚礼”场面中的人物关系之后,我们不妨再梳理一下这个场面里情境的构建。贯穿第二幕的只有一个事件,乔治和爱米丽要结婚。于是我们看到,从第二幕开始,报童小周、送奶工何威、警察华瑞在见面寒暄的场面中,谈论的都是此事;在何威给吉太太、魏太太送牛奶时,所聊的也是此事;吉太太和吉医生一早回忆自己当年的婚礼,也是因为儿子乔治要结婚了;临近婚礼,乔治心情激动,冒雨去看爱米丽,引发了他和岳父魏先生之间的谈话……可见,在此幕中,所有人物的行动,都受着“婚礼”的支配。这一事件引出了人们对婚礼的看法,在表达这些看法和态度过程中,剧作中重要的人物关系(爱米丽和父母、乔治和父母、吉先生和吉太太、乔治和岳父)得以具体展开和呈现。事件只有一个,但人物关系却有很多组。这些人物关系的变化和发展,充实着具体场面,使场面具有了丰富的感性内容,也是使场面具有戏剧性的关键。
需要强调的是,怀尔德虽然几乎穷尽了一座小镇上所可能具有的所有人物关系类型:父子、父女、母子、母女、夫妻、兄妹、翁婿、邻居、朋友,等等,但他并未将这些关系简单抽象为普遍性的关系,而仍将其定性化为特殊的“这一个”。上文中详细分析的几组关系里,就充盈着非常具体、非常个人化的人物动作,使得每一组人物关系呈现出独特性。
再者,我们也是在具体场面中,获得了舞台监督关于小镇的宏观叙述的感性认识。吉博斯医生、吉太太、乔治、丽柏嘉、魏博主编、魏太太、爱米丽、瓦利、报童、送奶工、警察、赛门、苏姆斯太太,这些人的生活动作,以及他们之间构成的关系,共同呈现的就是“这是一个平凡的小城”,也是“一个可爱的城”。没有以上场面分析中的那些看起来琐碎平凡的感性内容,舞台监督的叙述和评论就失去了实体性的依托。由此,本剧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物的行动及其动机构成了场面的实体内容,这些内容是用人物的动作进行直观呈现的,而不是叙述,这恰证明了该剧并不是“叙事的”。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