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戏剧理论》中,斯丛狄把《我们的小镇》作为“拒绝戏剧”的“叙事性戏剧”的代表作。他的这一理论判断,主要依据的是剧中“舞台监督”所起的作用。他认为,《我们的小镇》引入舞台监督这一形象,“给情节解除了戏剧性的任务”。舞台监督安排了全剧的表演,“舞台叙述替代了戏剧情节”。情节的各个部分“不再像在戏剧中相互产生,而是根据一个超越单个事件的普遍性计划,由叙事性自我来组合成一个整体”[1]。斯丛狄还指出,舞台监督“处于主题范围之外,他站在叙事者的支撑点上,被作为表演组织者引入剧本。戏剧人物对这个表演组织者来说是演出的对象”。这一人物设置,使剧作“在人际互动关系之外,又横向建立另一种(超越个人的或者个人内心的)的关系”,这种关系是“介于叙事者和对象之间的叙事关系”[2]。
斯丛狄的这一判定,与作者怀尔德本人的戏剧主张是不一致的。对于戏剧与叙事的关系,怀尔德的看法非常明确。他说:“一个戏讲的是正在发生的事。一部小说是一个人讲给读者过去曾经发生的事。一个戏显而易见地描绘纯粹的存在。一部小说却是一个自称无所不知的人宣称曾经存在的事情。”[3]戏剧之所以是永恒的现在时态,根本原因在于戏剧艺术的手段是“动作”。在戏剧中,剧作者不能像小说家那样出现,而只能以组织情节、选择恰当台词的方式,由演员在舞台上的行动来直观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思想。
那么,我们如何判定《我们的小镇》是遵从了怀尔德本人的戏剧主张,还是如斯丛狄所言是一出“叙事剧”?
一部独立的戏剧作品,是内容与形式、感性与理性、想像与直观等诸多成分辩证统一的有机整体,这个有机整体的实体存在,在戏剧作品中表现为形式结构的构成。“掌握了‘结构’,不仅可以从形式走向内容,也可以通达意义的世界。”[4]不同时代、不同国别、不同题材体裁、不同流派风格,用不同方式、手段组织起来的戏剧艺术作品,都有着某种共同的稳定的形式结构,表达着“个体与类,有限与无限、瞬间与永恒、情感与理性、灵与肉、必然与自由的统一”。体现这种戏剧的形式结构构成就是谭霈生先生指出的“情境逻辑模式”:
在戏剧作品中,体现这一逻辑模式的最小单元就是场面。场面中的实体内容,应该遵循这一逻辑模式。没有这样的场面,戏剧只能成为观念的空壳。
在上述斯丛狄的观点中,还涉及对“戏剧情节”的理解。斯丛狄认为舞台监督对剧情的叙述,就是该剧的戏剧情节构成。在谭霈生的戏剧理论体系中,却这样描述情节的内涵:“情节的推进并不是在某一事件的发展中实现的。”“人物的关系的变化却交织成情节的起伏跌宕。”[5]“在情节中,既包含着人物关系发展的进程,也包含着人物的心理动机及其外现为行动的因果相承的发展。”“我们或者把情节理解为人物关系的历史(即发展进程),或者理解为包含着动机和因果关系的一系列事件,都会得出相同的结论:特定的情境乃是情节的基础。”[6]按照这样的描述,谭霈生指出“情节的最小单位”是场面。(www.xing528.com)
戏剧场面,是戏剧理论中的一个基本概念。“所谓‘场面’,是指在舞台上直接呈现的、有着活生生的实体性内容的、流动的生活画面”[7],更具体地说,“就是他(她)或他(她)们在一定时间、一定环境内进行活动所构成的特定的生活画面(流动的画面)”[8]。在这样的描述中,我们可以把握到几个关键词:人物、一定时空、直接呈现、流动的生活画面。构成一个戏剧场面的,可以是一群人,也可以是一个人,总之,一个戏剧场面中不可能没有人物出场。由于戏剧是舞台艺术,受舞台时间和空间的严格限制,因此,戏剧场面也必须遵守戏剧舞台的法则。人物在一定时空中进行活动,活动的手段则是动作,包括人物的言语动作、肢体动作等等,这些都具有直观性,是直接呈现在观众面前的,不是由人叙述转达的;是现在时态的,不是发生在过去的。“流动的画面”有两层含义,一是从场面构成的内部来看,人的动作都是动态的不是静止的,一个场面的直观样态是动态的;二是从场面的转换和联结来看,场面与场面之间的关系,体现为事件、人物关系、时空的改变,这也是动态的。
逐一分析完场面内涵的各个要素我们就能发现:“场面,不仅是构成戏剧情节的单元,戏剧的本体特征也体现在一个个场面之中。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场面乃是戏剧形式的标示。”[9]“无论是戏剧手段的运用及其效果,情境与人相契合的实体性逻辑,还是舞台时间与空间的规定性,都要在这样的场面中得到体现并经受检验。”[10]
看来,判断一部作品是“戏剧”还是“叙事”,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便是从作品中的场面入手,看其是否用动作在呈现,是否体现了人与情境相契合的实体性逻辑。
一部戏剧作品可能有几十个、上百个场面,都体现着情境的逻辑模式,但一出戏实际演出时间只有两至三小时,并不是所有场面都具有强烈的“戏剧性”,不可能每一个场面都完满地体现出情境的实体性内容,某些场面如“过场戏”可能只是提供情境的因素,或是画龙点睛地提示动机,相对来说,它们的情境构成都是不那么完整、不那么充分的。“真正感人肺腑的戏剧性,常常来自那些展示独特的人物关系和深入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场面。”[11]这样的场面中,情境具有集中性、完满性的特点,情境与人物相契合,并成为人物的规定与制约,是一部剧作中的重点场面。“戏剧作品中不能缺少这样的重点场面,集中、完满的戏剧场面是戏剧本体的重要体现。”[12]何为集中、完满的情境?“所谓的集中、完满,不仅包含着时间与空间的集中,还意味着事件与人物关系这两种要素的集中和完满,使情境具有足够的张力,使人的生命活动在这一瞬间获得‘最强烈’的表现。”[13]每一个戏剧场面,都遵守着“三一律”法则,人物的动作必须在固定空间和延续时间中持续发展,时间、地点和行动必须保持一致。即:在一个具体场面中,人物动作持续发展的延续时间,与实际时间(自然时间)基本上是一致的。在一个具体场面中,人物展开动作的实际空间(具体场景),在动作的持续发展过程中是固定不变的;而且,戏剧舞台作为人物活动的总空间,始终要在观众的视野之中。可以看到,在上文对戏剧场面内涵的解释中,已经包含了对时间与空间要素的要求。鉴于所有戏剧场面的人物动作,都是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内展开的,因此,一个戏剧场面如果仅仅包含了“时间与空间的集中”,还并不能算作是重点场面。
“事件与人物关系”这两种要素的集中和完满,才真正体现出情境的集中性和完满性。在戏剧的情境构成中,事件所起的作用是对人、人物关系造成影响,引起人的内心、人物关系发生变化,从而导致人物的行动、动作。具有戏剧性的场面,并不是那些“事件”发生、发展的过程,而是在“事件”影响下,人物的生存状态、心灵状态、人物关系发生变化的过程。“诗人的任务并不是把事实搬上舞台演给我们看,而是从人物的感受、愿望和行动中引出这些事实,予以解释,并把他们令人信服地、合情合理地加以展开。”[14]重点场面必定体现的是集中、完满的情境。人物在这样的场面中的行动/动作能非常有力地展现人物动机和性格,各个人物之间的关系也发展到了最为紧张和激烈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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