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述三部独幕剧中,怀尔德对拓展舞台时空自由度的探索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具体有益的创作方法,也为他后来创作《我们的小镇》这部名剧奠定了很好的形式基础,特别是《希尔瓦萨号》一剧,被评论为《我们的小镇》的形式先声。这三部剧作在时空表现上的优长的确都在《我们的小镇》中进行了集中体现。《我们的小镇》一剧也没有大幕和布景,舞台上分成左右两个空间,分别放置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来表示吉博斯家和魏博家的内部陈设。场上所有人物也是无实物表演:一早吉博斯太太下楼,“做一个拉开窗帘的手势,在炉子里生了火”,“用手势示意把木柴放进炉子里”,送报的小周“挨门做手势把报纸投进门里”,送牛奶的何威“从左方沿着大街走来做着手势,仿佛身旁有一辆马车,手里扬着若干瓶牛奶,在魏博太太的后门放下几瓶,再横过舞台朝吉博斯太太家走去,在舞台中央停步,与吉博斯医生谈话”……想象一下,如果该剧人物不用无实物的表演方式,舞台上真的布置上窗帘、炉子和马车,演员就无法自由地从大街上走到室内,从厨房走到花园,《我们的小镇》就失去了现在的写意的舞台风格,全剧的主题表达也实现不了如此的深度。该剧中舞台监督也同样起到了介绍时空、将时空抽象化的作用,把场面中展现的具有感性丰富性的家庭生活,与广袤无垠的时空领域对峙起来,体现出个人琐碎平凡生活的永恒价值。
然而,也正是在场面的实体内容上,这三部独幕剧所展现的人物动作及其动机指向,并没有《我们的小镇》那般生动和深刻。作为一名剧作家,怀尔德对剧作中应该体现出“普遍意义”的追求非常明确,他有自己独特的、对“意义”的看法,主张要突破事物的表象揭示其内在的本质,追寻具体事物的永恒性和普遍性。在《漫长的圣诞晚餐》《希尔瓦萨号》《快乐旅程》剧中,我们都能看到怀尔德试图用时空上的拓展来实现这种戏剧追求。但戏剧作为一门艺术,它是通过个别来体现一般、通过特殊性来表现普遍性的,具体来说,戏剧作品的主题和意义,蕴含在戏剧人物的动作及其动机指向之中。恰恰在这个方面,这三部独幕剧的创作是存有局限的。
《漫长的圣诞晚餐》中,贝雅德家中不断有人出生,也不断有人离去,活着的人思念着那些死去的人,但面对生命的无常和生命的自然归宿,他们只有顺从和无奈。莱诺拉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大家迫不及待想要抱抱她,但这个孩子很快就夭折了,新生儿带给这个家庭的不再是以往的欢欣,而是无尽的悲伤。吉娜韦弗想要安慰安慰莱诺拉,问她的妈妈露西亚她能不能做些什么,露西亚告诉她:
不能,亲爱的。只有时间,只有时间的流逝才能愈合伤痛。
多年以后,莱诺拉的儿子山姆早逝,莱诺拉的女儿小露西亚问吉娜韦弗她能做些什么可以安慰安慰母亲,吉娜韦弗同样这样告诉小露西亚:
不,不能。只有时间,只有时间的流逝才能愈合伤痛。
这句话,是吉娜韦弗的母亲露西亚的人生感悟。而此时此刻,吉娜韦弗又说出这句家庭名言,既是一种生命智慧的轮回和传承,更是源自吉娜韦弗自己的切身感受。在逝去的生命面前,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待时间的流逝。这是剧作反复通过人物的台词来强调的主题。
在上文分析该剧的时间特点时,我们曾指出了场面内容的不断重复。贝雅德家中的四代人,在每一年的圣诞晚餐上,都谈论着大同小异的话题:回忆印第安人时期、描述天气状况、赞美布道、吃白肉、喝酒、牧师/邻居的坐骨神经痛/风湿病/关节炎、圣诞礼物。几十年的时间变化里,场面中的实体内容并没有发生实质的变化,这些话题只是贝雅德一家人生活状态的简单呈现,人物的动作并没有寄寓清晰明确的思想情感。
《快乐旅程》中,柯比一家人出发旅行的目的是要看望嫁到卡姆登市的大女儿比乌拉,她的孩子刚刚夭折。全剧的中心人物是妈妈柯比,场面的实体内容也是围绕她,展现她和家人的关系、和邻居的关系、和陌生人的关系,以此展现这家人的生活状态和生活观念。从这些场面中,我们可以获知妈妈柯比是一个关爱家人、与邻和睦、信仰虔诚的人。在结尾处,剧作通过妈妈柯比对大女儿比乌拉的态度,集中突出妈妈柯比这个人物形象,并点明剧作主题。最后一个场面,场上只剩下妈妈柯比和比乌拉两个人,比乌拉为妈妈精心准备了一张舒服的床,两人渐渐进入了谈心聊天的氛围,妈妈首先提起了比乌拉的那场手术:
妈妈(取下帽子):啊,我在鞋子上都能睡着。露莉!我睡觉没什么问题。(她在她旁边坐下)让我看看我的女儿。哎呀,哎,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都不知道,你一直问“妈妈什么时候到?妈妈什么时候到?”但医生要我离开。
比乌拉(头搁在妈妈肩膀上哭):太可怕了,妈妈,太可怕了。她几分钟都没有活到,妈妈,太可怕了。
对于女儿的不幸遭遇,妈妈柯比这样安慰她:
妈妈(看着远处):上帝都想到了,亲爱的。上帝都想到了。我们不用明白为什么。我们只需往前走,亲爱的,做好我们自己的事。(突然——手摸着她的脸)好了,我们晚上吃什么?
妈妈柯比认为,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上帝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我们只要虔诚的信仰上帝,“不用明白为什么”,也就不会沉浸在失去的痛苦之中,听从上帝的安排就可以了,做好眼前的事,安心往前走。这样的人生观念、人生态度,已经深入妈妈柯比的日常生活。最后,剧作试图用一首基督教赞美诗《主寻亡羊歌》来升华主题。这首歌的内容写上帝不畏山高水深、长夜黑暗,越过荆棘迅雷,把一只迷途的羔羊带回到羊圈中。这将妈妈柯比带着家人去看望比乌拉的过程提升到了救赎的意义层面。但是全剧的主要场面内容,仍只是展现人物的生活流程,并没有表达出这层意义的深度。(www.xing528.com)
再看《希尔瓦萨号》。该剧中涉及主题表达的段落是加百列天使和米迦勒天使降临到车厢里,要把病重的哈利叶带往天堂。哈利叶非常痛苦,她不愿意跟天使走,她觉得自己一生什么都没做,不配上天堂:
哈里叶:我在那儿不会快乐的。让我死在这儿吧。我属于这儿。在我家和菲利普附近漫游,我会非常快乐。——你知道,我在那儿不会快乐的。
跟你走,我感到惭愧。我什么都没做。我一生什么都没做。更糟糕的是:我生气,郁郁寡欢。我从未意识到什么。我不敢向这样的地方踏近一步。
但是这样的事情是不可原谅的。我不想这么轻易就被原谅。我想受到全部的惩罚。受到长时间的惩罚,我才不会混乱。我想通过受惩罚——得到自由。我想成为全新的自己。
但是没有别人可以替我接受惩罚。我想自己去面对。我不想要任何人因我受到惩罚。
最后,哈利叶“懂了,明白了一切”,向世间的一切说再见:
再见了,菲利普。——我求过他不要跟我结婚,但他还是娶了我。他相信我,像你一样。——再见了,伊利诺斯州奥卡斯博瑞市里奇伍德大街1312号。希望我永远记得所有的台阶、所有的门和所有的墙纸。再见了,福布希大街和韦瑞大街街角的艾默生小学。再见,沃克小姐,克莱姆小姐,你们教我英语。还有教我生物的马修森小姐。再见,迈耶松大街和第六大道路口的第一公理会教堂,再见麦克瑞迪医生、麦克瑞迪夫人,再见茱莉亚。再见,爸爸,妈妈……
这番忏悔和顿悟、对生活的恋恋不舍像极了《我们的小镇》中爱米丽通过重返十二岁生日而获得的人生感悟。不过,相比《我们的小镇》中对爱米丽生活细节的详细描述,我们对哈利叶的生活背景几乎一无所知,因此也无法对哈利叶的这番感悟产生认同,这意味着剧作的主题表达失去了实体性的依托,显得空洞无力。
【注释】
[1]谭霈生.戏剧本体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87.
[2]Wilder Thornton.Ed.J.D.McClatchy,Collected Plays and Writings on Theatre,New York:Library of America,2007:656.
[3]冉常建.表意主义戏剧——中国戏曲本质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242.
[4]谭霈生.戏剧艺术的特性[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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