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女王与撒旦》(Proserpina and the Devil,1921)有着戏中戏的结构。舞台监督、两位木偶操纵员构成了外部的戏剧人物,普罗思品那、普洛托、得墨忒耳、赫尔墨斯则是木偶戏中的人物。木偶戏的表演内容基本沿用了原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关系,但创作了一个人被恶魔引诱而堕落的故事。普罗思品那在湖边迷路了,普洛托(此时是中世纪的恶魔)偷偷靠近她,绕着湖追普罗思品那——这是剧中两个木偶操纵员本应该在舞台上表演的故事。但他们的操作失误,让普罗思品那跑反了方向,直接扑到普洛托的怀里。于是两个操纵者就在后台上吵了起来。木偶戏再次上演:普罗思品那悲伤地吃着石榴,并引诱丈夫吃下了另一半。普罗思品那的母亲得墨忒耳在天使长赫尔墨斯的搀扶下,来寻找她的女儿,他们看到了普罗思品那和普洛托。木偶操纵员再次操作失误,让本该与母亲重逢的普罗思品那再次跑错方向,投到了恶魔的怀抱。操纵员在幕后争吵,一阵风吹倒了舞台。木偶戏中的天使长在人行道上倒下,恶魔被风卷到了湖里,普罗思品那被一块下降的云朵击中,得墨忒耳僵硬地站着,盯着她女儿的不幸。
对读解怀尔德剧作而言,该剧在戏剧表现形式上的探索意义,远大于剧作内容本身。此剧中,怀尔德已经使用了舞台监督一角,在舞台上向观众介绍剧情。可以看到,舞台监督对剧情的“叙述”,在该剧的戏剧结构上起着关键作用。剧作一开场,便是舞台监督对木偶戏剧情的介绍:
这是一出哑剧,讲了一个叫普罗思品那的女孩的故事。她突然被恶魔抓走,她的母亲走遍了世界的千山万水去寻找她。最后,母亲终于能够让她每年都能回到人间生活六个月。
有了对故事内容的了解,我们才知道木偶操纵员出现了失误,才会领悟到该剧要营造的喜剧效果。
舞台监督还与木偶操作员、与观众直接对话,造成“间离”的效果:
第一个操纵者(站在幕后):弦乐响起。
舞台监督:在我们下午的伟大演出中,这出戏会以语言形式表演;此外,还会演出勇敢的梅卢西娜被驱逐出帕尔马后的漫游故事。
第二个操纵者(声音里带着愤怒):不需要你告诉我!
舞台监督:请看演出!不要忘记下午把你们有钱的阿姨们带过来。(对操纵者)快点,我很快就下了。
短短“三分钟”的剧本时间里,怀尔德杂糅了多种戏剧表现手法:木偶戏、戏中戏、叙述者、间离等,显示出他对戏剧这一艺术形式的强烈兴趣和好奇。但对于初涉戏剧创作的他来说,这些手法的运用仍显得捉襟见肘。他想探索的东西很多,却还没能够完全应用自如。在我看来,问题出在怀尔德在此剧中进行的形式探索,是为了“形式”而“形式”,即,他有意想在表现手法上进行练习,但没有找到能足以支撑这么多新鲜形式的材料。怀尔德想用普罗思品那、普洛托、得墨忒耳、赫尔墨斯这些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来体现出寓意,但他又采用了哑剧的表演方式,使得这种寓意并未得到有效的表达。内部木偶戏的故事、外部操作员之间的闹剧,在结构层次上并不单一,但故事中体现的人物关系、人物形象却是单薄的。
到《船上的天使》(The Angel on the Ship,1921)一剧,怀尔德已经能够构建完整的情境,来呈现一个完整的寓意故事了。
一艘航行在大海上的船失事了,船上的淡水快用尽,船员们别无选择,只得向船头上的一座女神像祈祷。由于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处境,船上幸存的三个人:船长的遗孀米娜、副厨凡和水手山姆在向神像祈祷时,说出了自己全部的隐情,赤裸裸的“显现”着自己,也显现出米娜、凡、山姆之间以及他们各自与船长、与神像的关系。
凡的祈祷词真诚而狂热:
伟大的神,丽莉。我们在南希布雷号船上,失去了一切。如果你不给我们带来一场雨的话……我偷偷存起来的水就快喝完了,如果你今天——或者明天,不给我们带来一场雨的话,我们就都要沉到水底了。你是这艘船上的天使,你不会现在就离开我们的。我的祈祷完了,伟大的神,丽莉。阿门。
从他的祈祷词中,我们获得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凡私自藏了一些淡水。在接下来米娜的祈祷中,我们又获得了更多的信息:
伟大的神,丽莉。我是船长的妻子,他二十年来都在你身后开着这艘船。伟大的神,丽莉,我把你的脸擦亮,让你能够干干净净的。我们早上开往伦敦,或者进入异教徒的领地。你知晓一切,你知道我对我的丈夫做了什么,我没有给他喝我和凡私藏的水。他死的时候知道了,诅咒我和凡下地狱。但是,你要原谅我的一切。
原来,凡私藏水的行为和米娜有关,他们还有可能有些不正当的关系,在船长临死时,米娜都没有把水拿出来救他,船长才会诅咒米娜和凡下地狱。这件事是米娜心里的秘密,但在神面前,她不敢有隐瞒,所以才和盘托出,以求得神的原谅。在想得救时,米娜甚至有些威胁的语气:
给我们下一场雨吧,不然我们会慢慢死掉,就没有人再在这里向你祈祷了。
米娜显然并不经常做祷告,到最后她连“阿门”都忘了。
从这两个人的祷告词中,我们可以发现他们对神并没有多少真诚的诚意,所谓的坦白和忏悔只是为了得到现实的好处——神能给他们带来一场雨。凡在三人祈祷都结束后,又追加了一段,他近乎歇斯底里的要求丽莉:(www.xing528.com)
现在就救我们,伟大的神,丽莉。把我带到阿姆斯特丹我叔叔那里吧,让他把他的三个煤驳船给我。
生死之际,凡对神的请求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夹杂着私利私心。对比之下,山姆的祈祷就真诚很多:
上帝原谅我,伟大的神丽莉。我是一个老牙买加人,叫山姆,从来没有上过岸。阿门,我本来会被淹死,但凡和米娜给了我喝了他们偷藏的水。如果他们死了,我会把他们扔下船,不让他们留在干净的甲板上。阿门。你知道我的一生,伟大的神丽莉,你知道我偷过搬运员的包,包里几乎是空的,还有……还有其他东西。下一场雨吧,让一艘船来救我们。阿门。
通过这三人的自述,我们不妨重新梳理一下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件。
船失事后,凡和米娜靠私藏的淡水活了下来,但他们没有救船长,救了山姆。船长临死之时诅咒凡和米娜下地狱,山姆也不领救命之恩。
三个人对往事的叙述,带着强烈的现实需求,各人的需求的不同又体现着人物关系的发展变化。我们从凡的祷告、米娜的祷告、山姆的祷告中,一点一点获得更多的关于“往事”信息,对三人的关系及他们与船长的关系获得了更为完整的印象,在这些多重人物关系中,同时获取对三个人物形象的感受和认识。
第二个层次人物关系是围绕三个人物和神像之间展开的。剧作最后一个场面,构造的是这样一个情境:一艘船向他们驶来,三人兴奋不已。这个情境的营造,所指向的是凡、米娜、山姆和神像的关系的转变。起初,三人都为了现实利益而信仰丽莉,在丽莉面前忏悔自己的一生。但当真的有船出现在视野之中,可能能来解救他们时,他们同样出于现实的利益而背叛了自己的信仰。对此,凡的反应非常迅速:
凡:(他的眼睛落在神像身上)他们会对这个船头像说些什么?
凡:(开始用锤子捶打神像)他们会叫我们异教徒,把我们打扁。山姆,把绳子递给我,我们把她拿回原处。
此时他们对待神像的态度,也秉持的是三个人不同人物的性格逻辑。凡是最早祈祷神像的保护的,第一个动手把她钉在船头;此时,他也是最早意识到神像可能会对他们的被救造成障碍,也是第一个动手把神像撤掉的。米娜并无主见,她只是盲目跟随别人,此时见到凡在撤走神像,心里略有恐惧,但无实际阻拦的行动。山姆较之二人更真诚,在看见来船时,他意识到的,是丽莉救了他们。
怀尔德在剧中并没有告诉我们这三个人最终是否被救,戏在此便戛然而止。这意味着剧作者想展现的并不是人物的命运结局,而是在一种极限情境下,人物之间的关系,人们对待神像、信仰的关系。怀尔德将对信仰的思考,承载在人物性格和人物关系的展开之中。人与信仰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剧中,船上的人们平时都供养着神像,看起来都很虔诚。但一旦涉及自己的性命,人们立刻为了现实的好处而抛弃所谓的信仰,这是一种功利性的信仰观,怀尔德用开放式的结尾,留给了观众品位思索的余地和空间。
【注释】
[1]指短剧集中的最后四部作品:《莫扎特与穿灰衣的仆人》《你曾用心查看我的仆人约伯吗?》《逃往埃及》《兴风作浪的天使》。
[2]Wilder Thornton.Ed.J.D.McClatchy,Collected Plays and Writings on Theatre,New York:Library of America,2007,653.
[3]Wilder Thornton.Ed.J.D.McClatchy,Collected Plays and Writings on Theatre,New York:Library of America,2007,654.
[4]黄阳.神学思想的舞台呈现[D].北京:中央戏剧学院,2012:19.
[5]黄阳.神学思想的舞台呈现[D].北京:中央戏剧学院,2012:19.
[6]黄阳.神学思想的舞台呈现[D].北京:中央戏剧学院,20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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