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力量：桑顿·怀尔德剧作研究的探索

怀尔德对剧作中应该体现出“普遍意义”的追求是非常明确的。在作品集的自序中，怀尔德曾这样表述自己对戏剧的认识：“戏剧是所有艺术部门中最伟大的部门。”是各种艺术部门中最能兼顾特殊性和普遍性的一门艺术，“一方面它和个别情况有紧密的联系，因为每一个演员所扮演的正是一个活生生的个别人，同时它又要尽其所能说明一个普遍的事实”。而怀尔德主张戏剧应该更多表现后者，“使我们看了之后能够心服的戏剧，大都具有一种力量，能够把个别的行动提高到观念、类型和普遍真理的领域”^[19]。突破事物的表象，揭示其内在的本质，追寻永恒性和普遍性，是表现主义戏剧的重要主张。怀尔德于20世纪20年代初开始戏剧创作，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时发表两部代表性长剧《我们的小镇》和《九死一生》，其时，表现主义作为戏剧流派已经呈现出了潮退的趋势。但怀尔德并没有随潮而动，他坚持认为，一个艺术家应该注意人生经验的独特性，更应该注意类似经验的共同性，而兼收并蓄各种情况的“通性”才更值得艺术家来进行表述。

对此主张的坚持，来源于怀尔德对当时一些戏剧舞台实践的不满，他抱怨“看戏已经不能使我发生快感”“戏剧在我们这个时代出了毛病，它所发挥的，和它所能发挥的比较起来，只是其中一个极小的部分”“现代戏剧不仅没有尽其力之所能而且它在躲避责任，因为它根本就没有想去发掘自己的潜能”^[20]。怀尔德认为的戏剧能发挥的潜能和力量，就是他所追求的戏剧对“普遍性”和“通性”的表达。因此他反对那些“永远由喜剧收场的传奇剧，一厢情愿从心所欲的言情剧，和专门取笑别人从不取笑自己的喜剧”^[21]。他认为这些剧作的目的只在麻醉观众，在情绪上安慰观众，使自己沦为了一种次要的艺术和无足轻重的消闲解闷的东西。

怀尔德所认识到的戏剧能兼顾特殊性和普遍性，的确是戏剧艺术的魅力所在。黑格尔就曾指出：“诗的题材并不是科学抽象的一般，而是体现于个别具体事物的理性。”^[22]个别与一般、特殊与普遍都融合于戏剧艺术作品之中，使艺术作品成为一个完满自足的有机整体。但是，它们是如何融合的？戏剧如何实现怀尔德所言的对特殊性和普遍性的兼顾，从而具有最伟大的力量？黑格尔的回答是只有一个办法：“艺术通常都要把一般表现于实在的特殊事物，才能使一般获得客观存在（生命）。”^[23]“（诗的艺术品）所选的内容不是抽象的一般，而是人的行动和情感，人的目的和情欲，这些因素属于某一具体个人的精神，心情和意志，是从这个人的个性本身这种特殊土壤中生发出来的。”^[24]简言之，戏剧是通过个别来体现一般、通过特殊性来表现普遍性。这是戏剧艺术的基本规律。所谓“个别”“特殊”，是指某一事物的个体性、独特性、与其他事物的差异性，所谓“一般”“普遍”，是指一类事物共同具有的属性、共有的本质规定性。艺术作品以个别的具体可感的形象呈现在人们面前，但这些具体形象熔铸着创造者的情感，是经过了艺术家的选择、提炼、概括等理性思维过程的结果，凝聚着巨大的普遍性。

怀尔德既要坚持对“普遍性”的追求，又不能违背戏剧艺术的规律，所以他便在创作实践中采用寓言体戏剧的形式来实现自己的戏剧主张。所谓寓言，从体裁上说，一般是指含有讽喻或明显教训意义的故事，是一种较为特殊的文学体裁。从修辞上说，寓言是一种“意此言彼”的修辞格。柏拉图在表达自己的哲学思想时就运用了寓言的方法，宗教领袖们也经常把寓言作为传达他们深沉的直觉知识的手段。不管怎样，寓言首先是一种故事叙述，但最终指向的是某种外在于故事的观念，是叙述之外的那层表达。由于故事的虚构性、概念的抽象性、此意与彼言原本具有相对独立性，寓言必须在构成寓意的两个事物之间人为搭建起某种联系，才能表达出深层的意义，实现“意此言彼”的目的。

如果要在戏剧中使用这种寓言的修辞方式，就意味着要用具象的戏剧语言来揭示抽象的思想。寓言能否成功转化为戏剧形式，关键还是在于能否使所叙之故事与所言之意义建立起有效的联系，使“此意”本身的叙述能够支撑起“彼言”的表达。不妨再看看黑格尔的论述：“（诗的艺术品）所选的内容不是抽象的一般，而是人的行动和情感，人的目的和情欲，这些因素属于某一具体个人的精神，心情和意志，是从这个人的个性本身这种特殊土壤中生发出来的。”在戏剧中，具象的戏剧语言的基本因素是人物的动作，戏剧作品意义的生成也来源于人物动作及其动机的指向。如果剧作中人物动作及其动机与剧作想表达的“思想”不统一，由人的个性本身这块土壤中，无法生发出“抽象的一般”，那么这部剧作的“寓言”就是失败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怀尔德给自己出了一道如在刀尖上跳舞的难题。为了追求“普遍性”，他需要弱化人物的个性特点和心理深度，但同时他又要遵从戏剧艺术的本质规律，为具有“普遍性”的思想构筑人的个性土壤——剧作家必须要有极强的平衡能力，才能获得剧作的成功，否则，戏剧场面的实体内容将不足以支撑起主题思想的表达，剧作就容易滑落成为某种单纯的抽象概念和生硬的说教，剧作的意义就会失去实体性的依托。

从怀尔德的戏剧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这些独特的戏剧主张和艺术追求的具体体现情况。不可避免地，由这些主张本身中所蕴含的探索性和局限性，怀尔德的创作实践也呈现出颇多实验的色彩。不管是成功的经验还是失败的教训，怀尔德的剧作都给我们提供了思索戏剧规律的价值。

【注释】

[1]本文对怀尔德生平的介绍，主要根据《怀尔德剧作选及论戏剧》（Collected Plays and Writings on Theatre）、《怀尔德书信选》（The Selected Letters of Thornton Wilder）两部著作中的相关部分翻译整理而成。

[2]Walter Scott Beaver.A Critical Study of the Apprenticeship Plays of Thornton Wilder and Their Relationship to His Major Dramatic Works.Ann Arbor，Mich.：UMI，1966.Martin Joseph Blank.Thornton Wilder：a study of his dramatic and theatrical ideas，the writing and production of his plays，and the critical response to them.Ann Arbor，Mich.：UMI，1971.Lee Beltzer.The Plays of Eugene O’Neill，Thornton Wilder，Arthur Miller and Tennessee Williams on the London Stage，1945—1960.Ann Arbor，Mich.：UMI，1966.Mark Evan Littmann.Theme and Structure in Thornton Wilder's Drama.Ann Arbor，Mich.：UMI，1970.Lincoln Konkle.Thornton Wilder and the Puritan Narrative Tradition.Columbia，Missouri：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c2006.

[3]David Castronovo.Thornton Wilder.New York：Ungar，1986.Donald Gallup.The Journals of Thornton Wilder，1939—1961.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c1985.Jackson R.Bryer，Robin Gibbs Wilder.The Selected Letters of Thornton Wilder.Harper，2008.Richard H.Goldstone.Thornton Wilder：an intimate portrait.New York：Saturday Review Press，c1975.Penelope Niven.Thornton Wilder：a life.Harper，2012.

[4]Lifton，Paul Samuel.Thornton Wilder and“World Theatre”.Ann Arbor，Mich.：UMI，1985.PaulLifton.Vast Encyclopedia：the Theatre of Thornton Wilder.Westport，Conn.：Greenwood Press，1995.

[5]［美］罗伯特·阿·马丁编，陈瑞兰、杨淮生选译，阿瑟·米勒论剧散文［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109.

[6]DePasse，Bonnie Sue Milvenan.Beyond Narration：The narrator in representative twentieth century drama.Ann Arbor，Mich.：UMI，1984.Hogan，Katherine A.Talking to the Audience：narrative characters in twentieth-century drama.Ann Arbor，Mich.：UMI，2005.

[7]［德］彼得·斯丛狄著，王建译.现代戏剧理论（1880—1950）［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29-130.

[8]Wilder，Thornton.Ed.J.D.McClatchy，Collected Plays and Writings on Theatre，New York：Library of America，2007：826.

[9]［美］桑顿·怀尔德著，裘小龙译.关于戏剧创作的一些随想，外国现代剧作家论剧作［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130.(www.xing528.com)

[10]［美］桑顿·怀尔德著，裘小龙译.关于戏剧创作的一些随想，外国现代剧作家论剧作［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130.

[11]［英］马丁·艾思林著，罗婉华译.戏剧剖析［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9.

[12]［美］桑顿·怀尔德著，裘小龙译.关于戏剧创作的一些随想，外国现代剧作家论剧作［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130.

[13]［美］桑顿·怀尔德著，汤新楣，刘文汉译.怀尔德戏剧选·原序［M］.北京：今日世界出版社，1976：8.

[14]［美］桑顿·怀尔德著，裘小龙译.关于戏剧创作的一些随想，外国现代剧作家论剧作［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129.

[15]［美］桑顿·怀尔德著，裘小龙译.关于戏剧创作的一些随想，外国现代剧作家论剧作［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129.

[16]［美］桑顿·怀尔德著，裘小龙译.关于戏剧创作的一些随想，外国现代剧作家论剧作［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130.

[17]［美］桑顿·怀尔德著，汤新楣，刘文汉译.怀尔德戏剧选·原序［M］.北京：今日世界出版社，1976：6.

[18]［美］桑顿·怀尔德著，裘小龙译.关于戏剧创作的一些随想，外国现代剧作家论剧作［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126.

[19]［美］桑顿·怀尔德著，汤新楣，刘文汉译.怀尔德戏剧选·原序［M］.北京：今日世界出版社，1976：5.

[20]［美］桑顿·怀尔德著，汤新楣，刘文汉译.怀尔德戏剧选·原序［M］.北京：今日世界出版社，1976：2.

[21]［美］桑顿·怀尔德著，汤新楣，刘文汉译.怀尔德戏剧选·原序［M］.北京：今日世界出版社，1976：4.

[22]［德］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三卷·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26.

[23]［德］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三卷·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33.

[24]［德］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三卷·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