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小’而存在的文化”，关于这点，恩斯特·弗里德里希·舒马赫写在著作《小的是美好的》（1973）中的事情，可以给我们提供不少线索。
舒马赫的时代，打着“更多、更远、更快、更加富裕”的旗号。他痛烈地批判了当时的经济至上主义和科学技术信仰；而现如今，舒马赫这些批判的言辞，几乎可以原封不动地拿来用在“全球化这个怪物”身上。舒马赫自己的学问，本该是经济学才对，不过他却对经济学作出了如此表述：如果经济学这门学科，永远无法超越国民收入、经济增长等抽象概念，并且“无法碰触到贫困、挫折、疏远、绝望、社会秩序的分裂、犯罪、逃避现实、精神压力、拥挤混乱、丑陋以及精神的死亡等如此这般之现实的姿态的话，那么，我们不妨将这样的经济学抛弃掉，从头开始吧”。
舒马赫还对技术提出了主张。他所提倡的，不是效劳于“更快，更多”式大量生产的巨型技术，而是为“人民大众之生产”（这个概念由圣雄甘地提出）服务的民主的技术[1]。
“我坚信，人们能够赋予技术新的发展方向，让技术回归为人类真正的必需品。这个方向，与人类的身材也是相称的。人类是渺小的。正因为如此，小，才是美好的（Small is beautiful）。”
与人类体长相称的，合理的尺寸与规模。与此相似，人们共同生活于其中的聚落、共同体，也会有与之相称的“小”吧。“作为‘慢（slowness）’而存在的文化”，也是如此。人类有着与自己身体的尺寸相称的速度与步调。类似地，文化也拥有与之相称的迟缓。在人与自然的关系，或者人与人的关系当中，也存在着刚刚好的节律或快慢吧。不论在人类身体层面的存在，还是在社会层面的存在当中，都流动着与之相称的时间。
土壤、动植物、地形、气候。循环往复的季节。太阳、星星、月亮的运行，潮涨潮落。在此地，人们通过思考与行动，一点点将意义交织入神话、祭典、仪礼、舞蹈，还有歌谣当中。每一个人类的共同体，都拥有其独特的时间。在每一条河川、每一座山谷中，都包含着独特的音乐性。正是这种音乐性，将居住于此的人与其他人区别开来。
舒马赫说：技术，应当是人类创造的东西才对；可是它却“依照独自的法则、原理发展下去了”。这与自然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然界，对增长和发展“应该停止于何时何地，是深有体会的”。
“自然界中的一切事物，都有大小、快慢、力量的限度。因此，在这个人类也是其组成部分之一的自然界当中，均衡、调节、净化的能力正发挥着作用。”(www.xing528.com)
而在另一方面，“技术，却并没有遵循这个由自身来驾驭大小、快慢、力量的原理”。正因为如此，在技术中，“均衡、调节、净化的能力并不能起到作用”。
与往昔别无二致，我们的时代仍然生活在“无限增长”的神话中。即使不改变原句，仅将舒马赫的“技术”一词改写为“现代社会”或“经济”等等，看起来似乎也说得通。
可是，这里有很重要的一点：许多传统社会，都曾熟识着制约大小快慢力量的限度。似乎在那里，与自然界相同的均衡、调节、净化的能力，也发挥着作用一般。我想，或许本来，文化就是将这种“节制”导入社会的构造吧。比如不成文的规矩、道德、礼仪、神话、长老那充满威严的话语、老奶奶讲述的过去的故事、人们的言谈举止——它们都是自发地保持住均衡、调节、净化的文化性装置。这种装置，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破败了。然后，无限追求着“更大、更快、更强”的异常社会，简直像侵蚀自然界的癌细胞那样不断繁殖起来。
如此一来，我们似乎可以说，那被我们称为自然环境危机的，其实就是社会中文化性构造的破坏——即某种适当的“小”与“慢”的丧失吧。
不过，我们所提到的这一切，对人类学者来说都只不过是常识而已，对吧？对人类学者来说，应该算作常识的“小（smallness）”与“慢（slowness）”。而它在一般的社会中，为什么会被无视至此，为什么会惨淡至此呢？围绕着文化——那种“小”与“慢”——的无力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难道要眼睁睁地将文化弃之于不顾——并且抛弃将其养育至此的“缓慢”的环境吗？我们难道要在标榜着“更大、更快、更强”的经济、货币、资本、技术的逻辑面前，在这个“名为全球化的怪物”面前，轻易地屈服下去吗？
也许有人会批判我刻意美化传统社会，将其好的一面描绘得过于浪漫了。对此，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我只是，对文化——那存在于社会之中，曾作为节制的装置支撑起社会的文化——之丧失感到忧心罢了。也许这会被揶揄成一种怀旧（nostalgia）吧。可是，就像我们会用身体记住母亲所唱摇篮曲那舒缓的节拍一般，如果我们尚可以在脑海中浮现起那令人怀念的文化的“慢”与“小”来，将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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